《弒鳳者》
華氤感覺到眼角的溫熱,因為這一切都已值得,或許別人會懷疑他的理智,但若心願能了,那又何妨?
他從熟悉的書堆中起身,無意間將身旁的書群推倒在地,廣大的房間因而產生回音。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上的破簡殘篇移到身後的檜木大桌上,隨即起筆整理、謄寫,並仔細標上字句的出處,於是文章上佈滿密密麻麻的圖示,就如同一份美妙的樂譜。他抄寫的速度極快,數十篇古文書的內容瞬間被濃縮在一張羊皮紙上。他將紙拿到面前詳細地檢視一番,露出了久違的笑顏,就如同幾個低沉樂章後,突然出現的高亢音節。他衝出文書室,腳步造成的震動,引起硯台中墨水的波瀾,毛筆也因而滾下桌面,在地板上晃動一會兒才歸於靜止,猶如乍得初生之命再次回歸死亡。
貞希坐在臥房裡,正刺著一件華美的小衣裳,而雨啼則在一旁玩鬧著,吵著要母親的陪伴。華氤一踏入房門隨即興奮地說:「貞希!我找到方法了!妳看!我找到了,我就說可行的,我以前閱讀過相關的資料。」
貞希望了他一眼,目光又再次回到眼前的刺繡。
華氤走向貞希,就要遞出抄寫的羊皮紙,不料這時雨啼便大哭了起來。
「你到底在做什麼!」貞希原本要起身斥責華氤,但因膝上正進行的刺繡而壓抑了下來。
華氤的腳旁,有著閃亮的碎片。一隻琉璃蜻蜓,雙翅做工極為細緻,而他的步伐卻不經意地將其踩得碎爛。雨啼一直都很寶貝它,他還記得當初買給雨啼時他那閃亮的表情。
「別哭了,啼兒,改天再找隻給你好不好?」華氤低下身看著他。
雨啼搖搖頭,放聲大哭著。華氤皺著眉頭感到愧疚,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站起身,便發現這個房間佈滿了各式各樣的玩意兒,有木製的手工小人偶、停止轉動的小風車、花紋繁複的小圓帽、薄而柔軟的兜巾等等,貞希的房間已成了雨啼的遊玩之處,而這些物品無疑是出自貞希之手。
「你近日待在房內就是為了這個?」她的眼神有如厚沉的冰霧。
「或許妳不相信,但是我確定這是真的,許多古文都曾提到,只要得到鳳凰懷中那塊紅玉,就能令死人復生。」
「哼!鳳凰?你幾時見過你研究的那些東西了?炎蹄、虛羽鷴、吼蟟,你究竟見過幾個?」
「沒見過不代表不存在。貞希,這是我唯一能做的。」華氤握著貞希的雙手。
「願兒已經走了,華氤,你還不明白嗎?」
華氤這才驚覺,年過三十的她,細緻如玉般的手掌竟已生出了薄繭。
在踏出房門之前,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下來,「我會叫僕人來處理這些事,妳就不要再做這些粗活了。」
他隨即走出房間,朝辦公的廳室前進。
無論如何我都得試試,不論得付出什麼代價。
「老爺,有何吩咐?」站在辦事廳口的總管問道。
「備食糧,找我父親那些值得信賴的人手,我要出一趟遠門。」
他已站在此地許久,但卻毫無自覺。
陽光透過唯一的木窗進到屋內,塵埃越過蜘蛛網,在昏暗中飛舞,他靜靜地看著櫸木板拼成的地面,他知道那華美的結構之下藏著不願人知的悲哀。
他走出小屋越過橡木林,就看到護衛隊長帶著十幾名穿著重裝鎧甲的武士在慕家大宅前等候。周遭有許多民眾圍觀,畢竟這陣仗在稜安城並不常見。
「慕家的族長要去找鳳凰啊!」
「真有那種東西嗎?」
聲音小而雜,華氤彷彿能在人群當中看見慕家宗族的嘴臉,他們露出鄙視的神色,其中混有些許的忌妒與斥責。
「侍奉皇族即是我們的使命,難道你要違背你的血脈嗎?」
「你何不放棄你的頭銜與家產?要是我來做的話肯定能做得有聲有色。」
閉嘴。
他想要忽略那些面孔,但過往的聲音卻如潮般襲來,無法阻擋。
「在那些蛀蟲啃食的廢物堆裡,會有什麼重要的事?你身為重臣之子,竟然埋首於這些無用的知識?你父親是怎麼教你的?難道他就只要你做個躲在書房的懦夫?」
「引領人民是一件多偉大的事啊!這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啊?將自己奉獻給芸芸眾生,這是多麼高尚的情操!華氤,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吧?」
閉嘴。
慕家宗族雖然四散各地,但此刻他們又像參加他父親喪禮時一樣,全都來到這裡了。
「華氤,我替令堂感到遺憾,他才略過人,所作所為無不富含智慧,他提出的建言既不激進,也不落於窠臼,皇上的良策,有多少是受到他的影響啊!虎父無犬子,我想你一定也能有一番成就的。」
「你何不找點正事做呢?我知道你不喜歡那套奉承、諂媚之事,在他人腳底下做事,你肯定感到拘束、不自由,但你何不找些其他事情來做呢?跟你相處那麼久了,我知道你不只這些能耐,你對古文解譯挺有一套,但其他的領域呢?你肯定能做一些更實際的事,來貢獻世人。」
「閉嘴!」他內心的喊聲脫口而出。
附近的居民們瞬間靜默,露出懦弱無助的神情,而慕家親戚的臉孔也宛若薄霧一般消失在人群之中。
他對自己失序的行為感到訝異,他避開民眾的眼神,迎向護衛隊長,「隨他們去說吧!」
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不是老早就決定自己的目標了嗎?為何還要理會他人的言語?
雖然父親在眾人的眼中是成就斐然的偉人,但他做的事就是絕對的正義嗎?就算大部分的百姓因而受惠,但我又怎麼知道,有多少人因他提出的建言而身陷險境?
相較之下,我的選擇又怎麼能算是錯誤呢?
他拋開思考,專心於確認裝備與隊伍的完備,當他們整頓完畢正準備出發之時,貞希卻突然從宅裡跑了出來。
華氤聞聲回首。
他走向貞希,輕輕握著她的手。我不想要看到妳掛著這樣的表情。
她的哀愁明白地寫在臉上,身為名門望族,不能在一般百姓面前顯露軟弱,但她已止不住情感的波瀾,僅能擒住眼角的淚水,讓其不至於下落。
「不,你這趟出去,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我不知道。但既然聞願選擇離開,那就只能由我帶他回來。放心吧!」
「你知道願兒是怎麼死的嗎?你根本就不知道。他需要你,他一直都是。你以為我們都跟你一樣堅強,但你錯了。別走……。」她的聲音轉為嗚咽。
「妳要相信我,貞希。」他摸著妻子美麗的臉龐,他多不願意離開這裡,多想就這麼留下,但只要他待在宅裡,就會感覺到聞願無言的控訴。他得有所作為,以彌補聞願在世時他無法給予的一切。
他決然別過頭,俐落上馬,引領隊伍向前。
隊列在城中大道就如同川流的銀色之河。
飄渺的空氣竄過貞希的手掌,像是頑皮的小孩,嘻笑著,卻隱含著無限的嘲諷。
華氤自小在稜安城長大,雖然慕家歷代都是朝廷重臣,但是他卻不曾走訪他鄉,他的父親認為若是無法熟悉家鄉的一切,理解鄉民的所需所求,又要如何贏得天下人的愛戴?華氤被留在稜安城內擔任文書,但他不能忍受貪婪無厭、自私自利的上屬,也無法接受任人使喚的感覺,他總是將自己鎖在書庫之中,以為這樣就能當作逃避交際的藉口,但若要上到朝廷,又怎麼能不在稜安城內力爭上游,奪取功績呢?
他知道父親早就期待他總有一天能夠離開稜安城,但卻沒料到,這趟遠行的目的地與朝廷竟是天差地遠。
他們根據古文的指示前進,經過不少人口稠密的都城、鄉鎮,也藉此體驗了不同的風土民情。
他在水都搭乘渡船穿梭過數十座橋梁,由橋頂垂釣下的竹籃裡放入相襯的銀兩,下次竹籃落下時,就充滿了展示在橋邊的草藥、香料與奇珍異物。
他不顧護衛的勸告,在夢糊鎮夜間的燈火當中遊走,成為披著白衣的鬼魂之一,沉默無聲的夜間,言語是被禁止的,幽魂之間的比手畫腳才是真正溝通的管道。
天窟裡錯綜複雜的坑道令他感到詫異,忽而向上望見藍天,忽而往下到達洞底,他們還曾經因為貨物無法通過狹窄的洞口而苦惱不已。而當地民眾簡樸的衣著與毫不做作的吃相令他感到親切與歡喜,饒口難以理解的土話更是惹得他大笑不止。
「休息一會兒吧?」他時常向護衛隊們這般問道,不只是他想獲得更多關於鳳凰的傳聞,同時也體諒手下的辛勞。
但在停留休息的時刻,他總會呆望著遠方想得出神,白天過得越歡樂,夜晚時候,他臉上的愁容就越深。
他們雖偶有停留,前行的速度卻也不慢。
華氤身上帶有不少盤纏,一路上不愁吃穿,但當他們即將到達旅途的終點時,內心仍舊忐忑不安。
黃昏已盡,沙土飛騰、寸草不生,隊伍前行的動力已在廣大的荒漠中萎縮。夜幕將臨,於是他們只好暫時在荒漠邊的小城旅店住下,順便打聽鳳凰的駐所。
護衛們在長途跋涉下,顯得疲憊不堪,個個拖著身子,眼簾沉重,甚至還有些人抱著空癟的肚子,只差沒有喊出一聲餓了。
「幫他們準備一些溫熱的食物吧!」華氤大聲喊道。
「但是大人,這個時間……。」
「我們只希望能吃頓熱騰騰的餐點,你就給我們送來吧!我會多給你們一些酬勞的。」
他看著侍者匆忙地奔向大廳屏風後面,拿出兩壺上好的酒輕盈地放在他們桌上,行了個禮後立刻轉身回去準備熱食。屏風後方透出火紅的亮光,華氤將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感受窗口飄送而來的涼風,慶幸自己不是那一位因他人需要而低頭的人。
「老爺,我說……你這趟旅程真是要出來尋找鳳凰嗎?」隊長靠近華氤小聲地說。
「你怎麼這個時候還問這種問題?我不是一開始就說了嗎?」華氤感到不悅地回答。
「老爺,我是怎麼也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啊?一路上你不是還買了許多稀有的貨物、商品嗎?我一直認為或許你只是假借尋找鳳凰的名義,到各地收買奇珍異品,畢竟之後……。」
「之後怎麼樣?」他瞪著護衛隊長。
「唉,老爺,不是我想勸你,你在城裡不是做得好好的嗎?怎麼突然要出來找鳳凰呢?」
華氤說甚麼也無法給隊長適當的答案,於是他只好默不作聲,畢竟父親臨死之前,仍舊希望他能夠奮發向上,總有一日到朝廷擔任要職。
「難道是為了死去的大少爺?我曾聽說鳳凰有著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寶物。」
「你別胡說!你如果再詛咒聞願已死,那麼你也別想活了。」他不等隊長回答,便獨自走出大廳,回到房裡休息。
怎麼會這樣?我不是請總管放出消息,讓外人以為聞願出外到他鄉學習了嗎?怎麼還會有人知道這件事。
隊長的話讓華氤耿耿於懷,但就算他心裡有底,目前也無法對那違背命令之人做出制裁,唯有早日取得鳳凰懷中的紅玉,讓聞願起死回生,才能破除四竄的謠言。
華氤整夜都無法入眠,於是一大清早太陽仍未探出頭來,他便要大夥起身整裝準備出發。
在途中,華氤將先前購得的珍奇異寶一點一點賣出,所以除了足夠的糧食、水,以及禦敵用的輕裝備外,其餘的財物都已寄放在遠方大城的商會之中。但即便事先對這個廣大的沙漠做了詳細的研究與周延的準備,仍無法篤定他們能在這荒蕪之地逗留多久。
隊伍一行走在滾滾的黃沙之中,就如同一條即將乾涸的長河。
隊長一路上不停相勸,希望華氤能夠放棄追尋,回到稜安城專注於慕家的事業,但華氤仍執意向前。他終日廢寢忘食,就為了還原神獸的真相,即使受盡父親的辱罵與旁人的勸阻,仍不為所動,而如今他即將如願以償,怎麼可能退縮呢?
就算從前找尋的神獸並沒有出現在眼前,這次也一定會成功。先前的努力必有得到回報的一日,而那一日就將來臨。
他們在飛舞的黃沙中四處找尋,但眼前所見,除了一望無際、起伏不定的沙丘之外,別無他物。
此刻在頭頂看顧他們已久的金烏,也疲憊地歸巢休憩。
時至子夜,他們成為黑暗中與白月對映的唯一光亮。
火花飛滅、夜風冷冽,以往整齊的隊伍也變得凌亂不堪,貨品散亂,唯有人們相聚在一塊,維持僅有的秩序。
華氤與屬下簡單商議接續的行程後便準備就寢。
星河離他是如此之近,幻如冰晶,彷彿觸手可及,但終將消逝。
就像這趟旅程一樣,令人難以捉摸,卻又如此真實。
他閉上雙眼,在帳篷的缺口下睡去。
隱隱約約,他可以聽到從遠處傳來的低語。
風聲、窸窣的沙粒、移動的腳步。
他感覺飄蕩在寒冷的針海之中,萬把尖刺穿透他的肌膚,而冰寒透過針尖侵入身體的內部,他打起冷顫,意識突如遮掩的布幕被掀開一般,迅速、清楚地接受身邊所有訊息。
帳篷消失了,而狂風控制住他的黑髮,讓他在沙塵紛飛之中,更難看清周遭。他抓緊身上的被巾,摸索著前進,期望能夠找到眾人的身影,果不其然,在不到數十步的距離之外,他看見了熟悉的背影。
「嘿!怎麼了?起大風了。」
護衛隊長轉過頭看著華氤,接著更多的人從他身後出現。
「我們要走了。」
「你說什麼?」華氤認為那是風聲造成的誤會。
「這真是瘋了,我們竟然會跟隨追求虛幻的人來到這絕望之巔、荒漠之地。要是你父親還在世,不知會做何感想。」隊長激動地說著。
他們的眼睛因為月光而有些閃亮,但華氤從中看不出任何光彩。
「但是你們……。」
「我們效忠的是你父親,如今他已逝去,而你又不願接下家業,那麼你的目的就與我們毫不相干。」一護衛挺身向前。
「我想大少爺會自刎而死也不是沒有理由的,他肯定是因為擁有你這樣的父親而感到羞愧。」另一護衛帶著輕蔑的表情說道。
在短暫的沉默後,隊長將身上的佩劍丟到他的跟前。
「你要殺鳳凰的話,至少還有把武器能用。」那抹微笑恰似月彎。
眾人的笑聲詭譎,彷彿並不出自於人口。
接著,笑聲逝去,人影消失,風趨於靜。
無際的荒漠中,獨留下他一條長長的身影。
華氤撫觸手臂上刺痛的抓痕,看著劍身上被燒乾的褐色血漬。
幸虧我依稀記得殺戮的技巧,否則鐵定死在牠的爪下。
酷烈的艷陽將佩劍曬得滾燙,上頭的肉塊已冒出白煙。
他將沙漠狐狸的皮剝下來覆蓋手掌,避免直接碰觸燒炙的肉塊。
狐狸的身體被處理得滿目瘡痍,他並不善於料理,但早就決定將這份食物啃食殆盡,對此也就不大在意。
他從沒料到會遭遇現在的狀況,父親的手下看來是那麼地忠心耿耿,不論父親下什麼命令,他們總是徹底執行,不問因果。
為何換成我,他們就全變了樣呢?或許我真的沒有令人信服的才能吧!
但我又怎麼能苛責他們呢?聽從他人命令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
他將手上的肉塊翻來覆去,接著又奮力咬了一口。
或許他們也是逼不得已才會落得如此境地。
他們拒絕跟隨我也是一件好事。除非心甘情願,否則委身他人之下,或許就是喪失自我的開端。
華氤將剩下的食物藏在洞穴內的黑暗角落,在乾燥的氣候中肉並不容易腐敗。他在沙漠中已摸索了兩日,或許上天認為他命不該絕,讓他尋得此座岩山,否則連一日都無法度過。
我這趟旅途畢竟過得太快活了,那並不是我該有的情緒。
現在這樣才是正常的。
他坐在狐狸的屍身旁,看著面前的紅色岩壁,覺得自己就像困在一座血肉築成的牢籠之中。
我何時才能找到那不死的神獸?我又能在這裡活多久?
有多少英雄豪傑為了找尋鳳凰的蹤跡而來到大漠?或許鳳凰早就被人殺死了也說不定。而我又是什麼角色?竟然想要奪取神獸的性命?更何況,那還是隻不死的神獸……我到底在想什麼?這真有可能嗎?
風在洞口處迴旋,發出低沉的響聲,恰似屬下越過千里而來的破碎笑聲。
一群人也就算了,現在我勢單力薄,若真能擊退鳳凰,那豈不是神蹟?
但我又能有什麼選擇呢?為了將聞願帶回來,這是唯一的方法。
唯一的方法……。
他拄著劍,站起身,四處探索。他知道每走一步,就越靠近死亡,但要他坐以待斃,更令他感到羞恥。
他向洞穴深處走去。沒有火光的輔助,他只能摸黑前進。
洞內靜謐無聲,最初的一段路煞是平穩,但過了一會兒地勢就開始顛簸了起來,每一步都得小心穩當,誰知道何時會落入無可察覺的深淵之下呢?
一股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有如生在硫磺中的蕈類群一般,他隨即用衣物摀住口鼻,但效果卻不甚理想。
周遭的溫度逐漸上升,他曾一度停下腳步,考慮是否該繼續前進,最後依然咬緊牙關,扎實地踏出腳步。
他的精神開始恍惚。空氣像長了嘴,狠狠地咬住他的肌膚,每一次移動都讓他感到劇痛,他不敢用手觸摸自己的身體,深怕肌膚會因這一碰而脫落。
地上形狀不明的物體總是阻擋著他,有時為長條狀,有時又有如圓球般光滑,他還曾因鞋尖卡在物體裂縫中而險些摔跤。
他彷彿看見朦朧的彩光,卻又在轉瞬之間消逝。
華氤發抖得厲害,卻毫無自覺。
他握住手中的佩劍,劍柄越來越冰冷,感覺無比沉重,於是他放下遮住口鼻的衣裳,雙手緊握住劍柄。
或許我就要死在這裡了。
他依舊前行,宛若尚存執念的死屍。
周遭的高溫與手中的寒冷形成強烈的對比,他甚至能夠感受兩股力量的碰撞與激盪。
地上的阻礙有如藤蔓一般爬上岩壁,他必須不停地變換姿勢才能前行,逼不得已之際,還得揮舞佩劍才能穿越阻礙。
此時手掌已失去知覺,而熱汗則覆蓋全身。
被破壞的障礙物濺起一陣粉塵,圍繞著他,久久不散。
他已陷於不可再深之處,手腳無力動彈,而意識不過是張輕薄的紙,在不真實的黑暗之中飄蕩。
他伸手向前抓去,思緒便被碰得煙消雲散。
眼簾之下,他能感受到光亮,但卻遲疑了一下才睜開眼睛。
四周的岩壁向上延伸、彎曲,形成了一個中央留有破口的穹頂,陽光從中宣洩而下,將這岩洞照得格外明亮。
他感覺四肢無法動彈。周遭一雙雙空洞的眼窩正看著自己,白皙的枯骨穿梭在他的軀體周圍,他像是突然復甦的鬼魂,企圖逃離永久的歸宿,而同類的忌妒化為束縛,綑綁著他,欲將他拖回死地的懷抱。
他死命地掙扎,不顧尖銳骨片留下的血痕,忽略疲憊筋骨發出的哀嚎。
他發覺手中的佩劍仍在,便使盡全力,將力量傳送到劍尖,穿透腳旁箝制他的骨堆,雙腳頓時感到輕盈。他用鞋尖觸碰方才崩壞的碎骨,不料卻因白骨間尚未穩固的架構而踩了個空。
當他確認了腳下的踏實感,便向外一蹬,整個人往前衝去。
沙塵飛濺,細微的塵土衝進他的咽喉,他低咳幾聲之後,連忙將臉部的黃沙拍去,接著清理絲綢編織成的衣裳。褐色綢緞外衣因為粉塵而顯得陳舊,裡面的白色襯衣間隙更是塞滿了細碎的砂礫。他搖搖頭,便索性不理了。
他提起身旁的佩劍,緩緩地架起攻擊姿勢,準備刺穿任何飄動的影子。
他環視四周,並注意眼角餘光是否捕捉到非自然的變化。
岩壁上鑲著白骨的拱門狀凹陷即是他方才被困之處,但他並沒有在那後方發現任何通道。
岩洞中央有著一座高聳的沙丘,向上通往穹頂的缺口。皚皚白雲從淡藍的天頂悠閒的飄過,彷彿沒有注意到此處的寂寥。
他繞著沙丘行走,並不時回望身後。
蕭蕭的風鳴之外,僅存步履的婆娑。
當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那詭譎的白骨之門,便停下腳步,思索自身的處境。
怎麼可能?此處既然沒有出口,那我又從何而來?
他走到靠近岩壁的陰影之下,坐在牆角的凹陷之處。
「久未有人造訪此處,此次來者又是何人?」高亢的嗓音在洞窟間迴盪。
他倏地站起身,握緊佩劍,尋向聲音的來處。
一位有著飄逸長髮的女子站在沙丘之頂,她緩慢地走下斜坡,卻甚少造就沙塵的崩落。
渾圓的大眼上方是如燕翅般的淡眉,嫩白的臉龐透著微紅,而似笑非笑的嘴則有如蕩漾的湖面。
手臂舞動、絲綢飛漾,她兩側的衣袖猶如水波般透明,順著衣袖向中間看去,長袍艷紅有如烈火,金色絲線繞成有如熄滅前的星火,緊接下落,順著衣襬勾勒描繪,竟製造出模糊、朦朧的感覺,而長袍的末端更因此而看不出明顯的界線,她白嫩的雙腳踏在木藤編織的鞋上,恰似毫無重量。
她站到華氤面前,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你瞧你,那是什麼表情啊!」
華氤還沒反應過來,只能暫時保持沉默。
「你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就闖了進來嗎?」她搖了搖頭,「這也不無道理。自古以來,沒幾個人弄清楚的。」
「這是哪裡?妳又是誰?」華氤站起身子,活動一下筋骨。
「那你又是誰啊?誰會沒事到一片荒蕪的沙漠之中呢?」
華氤皺了個眉頭,沒有料到這番反問。
「敝姓慕。我來這裡尋找能使死人復甦之物。」他對女子行了個禮。
「慕先生,這裡並沒有你要找尋的東西。」
「妳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這位姑娘。」華氤看著始終露著笑顏的長髮女子。
「我名叫尋思。」女子並未回禮,並以一種高貴的姿態看著華氤。
「你該不會就是來服侍鳳凰的人吧?」尋思彷彿突然醒悟般說道。
聽聞鳳凰之名,華氤頓時精神大振。
「鳳凰現在在哪裡?」
「噢!這我可不能告訴你,畢竟牠非常人所能見。」
「有什麼條件呢?」華氤急切地問。
「嗯……,這就得靠你自己發現了。」
華氤回想古文書上的記載,他只記得書上寫著:鳳凰禁囚,兩極之丘;死生相逆,孰以為求?
或許是他沒有得到其他更詳細的記載,不過事到如今,也別無他法。
他早已巡視一回,這裡並不存在開口,要是鳳凰真在此處,除了沙丘頂端之外,也無其他可能。
他繞過女子,朝著岩洞中央的沙丘走去,他稍微用腳測試了穩固程度,覺得還是必須用上手中的佩劍才行。
他將佩劍插入沙丘之中穩住身軀,不料他沒有踏上幾步,就隨著下滑的黃沙回到了原點。
「哈哈哈!我說你實在是太有趣了,竟然想要爬到那上面去。」
華氤滿臉疑惑地看向她,「妳不就是從上頭來的嗎?憑什麼我無法上去。」
女子笑得合不攏嘴,連原先挺直的腰都給笑彎了。
華氤不知所措地在沙丘旁坐了下來,待尋思笑完。
「你呆坐著做什麼呢?你再不行動,鳳凰可要消失了。」她帶著微笑跑向沙丘之後。
華氤隨即起身追去,不過尋思起步較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他的眼前。
夜色也逐漸暗了下來,這地方的採光原就不佳,於是轉暗的速度也就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華氤慢步走向前。不知道那女子玩得是什麼把戲,這裡就這麼大,她又能跑到哪去?
眼前微弱的火光顫動,沙丘的邊緣被照得金黃。
當視野不再被沙丘所阻,他便看到了萬火之源。
群聚的火沒有形體,變化、四竄的火舌恰似飛濺的羽毛。
他能瞧見鳳凰的雙眼,亮黃猶如融化的琥珀。
他握緊手中的佩劍,卻無力揮動。
我想要摧毀的,竟然是這樣美麗的事物嗎?
他看見書中描寫的神獸佇立身前,胸中竟是一陣翻騰。
閃亮的劍尖下垂,止於身側。
但聞願又該怎麼辦?我要如何帶他回來?
他看著對他想法一無所知的鳳凰。
鳳凰頭一轉,身上的火光晃動。
他的視野全被華美的火焰所侵佔,身體也不自覺地向前接近,那飄蕩的火舌就宛如活過來的晶瑩寶石,令人嚮往。
無所謂了,再怎麼樣也無所謂了。
華氤丟下佩劍,張開雙臂,向前抱去,感受那高尚、珍稀的美麗。
如飛羽般的火焰從他懷抱的縫隙飄出。他的雙手抱得更緊,鳳凰就如同受到壓縮的火團,承受不住那過度的熱情而爆裂開來,飛散在四周的火羽閃動,漂浮在半空之中。
他望向懷中所剩無幾的火焰羽毛,內心頓時感到無限的空虛與失望。
在他眼角餘光之中,有一物體急速向他襲來。
他一個閃身,馬上撿起地上的佩劍阻擋。
但迅雷般的攻勢並未停歇,他也只好舉劍向前。
穿刺、揮砍。他大聲嘶吼著,劍招也越發凌厲,等他看清對方的姿態而停止攻擊之時,早已後悔莫及。
襲向他的金色鳥喙光澤褪去,而四散的火羽也連同那澄黃色的眼眸消失在劍舞之中。
華氤再次與岩壁下的黑影為伍。
「所以,你找到了嗎?」尋思從陰影中走出。
他望向地上,不見紅玉的蹤跡。
姑娘的衣裳殘破、斷裂,與臉上的微笑形成詭異的對比。
「別愁眉苦臉了,這裡是兩極之丘,事情鮮少會如你所願。」她手臂一揮,身上的衣裝就恢復成了原樣。
「妳為何不阻止我?」華氤疑惑地問。
她搖搖頭,吐出一聲輕嘆,「我知道那是徒勞無功,既能來到此處,必定有所執著,不讓你親眼見見,你是不會明白的。」
「我還真想看看,究竟有誰能夠在這實現他們的願望。」她抬頭看向那一小塊夜空。
星光微弱,鳳凰的臉龐剔透卻又令人摸不清,華氤將劍輕放在身旁,怕那過度銳利的過去劃破此刻的寧靜。
他感覺到臉頰上的濕潤便醒了過來。
雨珠從岩洞的開口處落下,打在高聳的沙丘上,亮黃的沙也因此而變得暗沉。他的衣裳尚未完全濕透,他趕緊起身躲到一旁,在岩洞的遮蔽之下,尋找乾燥之處。
他看見尋思靜靜地站在一旁,露出微笑。
她拋出一顆不知哪來的果子,華氤險些沒有接住。
華氤懷疑地看著她。
「哈哈,你別怕,我也吃一口不就得了。」她搶回果子咬了一口,邊嚼邊把果子遞給華氤。
「妳又不是常人。」
「太久沒有進食,可是會死的呢!」他企圖從鳳凰的臉中看出任何戲謔的成分,不過卻毫無所獲。
歲月在他心中已失去了基準,日夜的來去也宛若幻象。
他並不覺得餓,卻也不排斥進食。
他大口的咬下,酸澀、灼熱的汁液頓時充滿他的口鼻,令他作嘔。他抬頭尋找鳳凰的身影,卻只聽見迴盪的笑聲。
他拿起佩劍,衝入雨中,尋找鳳凰的身影。
鳳凰時常在沙丘之上觀察著他,並在他發現之時迅速藏匿自己的身影,又或者痴痴地笑著,彷彿將他視為一個百看不厭的笑話。
她肯定就在那上頭。
他踏入雨中,繞著沙丘走,期望能夠瞥見鳳凰衣裳的一角。
「你傻啦!沒事幹嘛站在雨中發楞呢?」他一回頭,發現尋思就站在雨幕的邊緣,衣袖依然飄逸,沒有絲毫接觸與水的跡象。
「妳!」他用劍指著尋思。
「我怎麼了?我就偏得在雨中和你玩耍不成?」她笑著。
他拗不過尋思,便繞過她,站到雨水無法處及的穹頂之下。他放下佩劍,將外衣脫下丟在一旁,但尋思卻手持華氤的佩劍,將那外衣拎了起來,走向那佈滿死人枯骨的拱型壁龕,將他褐色的外衣掛在突出的白骨尖端。
「妳……妳做什麼?」他頓時愣住。
「沾濕的衣服,不就要這樣才會乾嗎?難道你連這都不知道?」
「我當然曉得,但妳將衣服掛在那兒?」他伸手指著那一端嵌在岩壁中的死人肋骨。
「怎麼?你怕啦?這些早已奔向死地的人有什麼好怕的?你還怕他們活過來找你嗎?」
她看見華氤無奈的神情,便繼續說下去,「要是伊里歐斯真有那麼寬容,我也不必在這待那麼久啦!」
她將佩劍拋向華氤,但卻因力道不足,佩劍落到地上後,滾了幾圈才停在華氤的身前。
「妳在這兒又跟伊里歐斯有什麼關係?」華氤彎腰撿起佩劍,將其繫在身側。
尋思笑了笑,說道:「這當然有關係了。我說,你曉得自己存在這世上的意義嗎?」
「嗯?」
「我就知道,你們人類沒有一個人懂的。」她露出毫不在乎的表情,「或許就是如此吧!創世者原先就沒有給你們明確的目的以供追尋,所以才會有這麼多無知之人前來此地,找尋他們不該探詢之物。」
「這裡就是懲罰他們的神之屬地。不過,其中受罰的還有我。我無法離開這裡,直到我體悟生息的意義,伊里歐斯才會對我敞開通往死地的大門,這是創世者造我之目的,也是唯一的意義。」
她望向未有停歇之意的雨流。
「你是真想投向死地的懷抱嗎?」華氤疑惑地看著她的雙眼。
「我並不知道死地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但或許那裡會比這裡熱鬧多了。這個是非顛倒之地,要是沒我這樣的資質與耐性,可是待不了多久的。」她說這句話時還對華氤露出鄙視的神色。
「所以……或許是吧!」尋思滔滔地說著,「待在這裡並無不便,但久了卻也讓我覺得無趣。畢竟人們並不常來這裡,所以大部分時候,我也沒人可以欺負。」
不死的鳳凰卻並不介意一死,這還真是詭異。
我們能夠因此而得到彼此想要的嗎?華氤想著。
「我們談這些做什麼呢?哈哈。」她一轉頭,烏黑的秀髮就像是微風般盪了過去。
「對了!你知道那些枯骨是從哪來的嗎?我告訴你,那就是以往曾經向我挑戰之人,他們所留下來的身影……。」她笑著走向華氤。
她刻意繞過落在她與華氤之間的雨點,來到華氤的身邊。
華氤低頭看看掛在身側的佩劍。
她剛剛何不直接用手拾起我的衣裳呢?而且看看她的模樣。
她將隨風飄舞的衣袖紮起,站離雨幕的邊緣。
華氤走向尋思,靠得極近,他能聽聞那輕微的吸吐。
多麼哀戚的一幅畫。
與身後灰暗的沙丘相比,她顯得渺小,落下的雨絲在這昏暗之中,成了一條條懸掛的銀色細線,而她的臉龐只剩下些許的輪廓。
神的束縛讓她無法察覺自身的特性。
或許這樣可行。華氤的雙手向前推去,即使是一瞬間,他仍舊能夠感受到尋思身軀散發出來的溫暖。
她墜入那淒冷的畫面之中。
雨點打在她柔軟的衣袖上,瞬即化作一股股煙霧。
她仍舊站得直挺挺的,但烏黑的秀髮因為雨水而阻擋了視線,頭也略為低垂。
「我不喜歡,把自己弄得溼答答的。」她給了華氤一個無奈的微笑,她低頭走出雨區。
「你也想辦法把自己弄乾一點吧。」說完她就朝岩洞另一端走去。
那身影,像是承受過千年雨滴的擊打,即便沒有崩壞,也早已千瘡百孔。
「嘿!你又待在那上頭啦!」遙遠的底端,尋思的身形變得渺小。
華氤在岩縫之中尋找穩固的支點,並確保腳底下岩縫的穩定性,接著才跨出另一步,踏上一階突出的岩台。他小心地移動身軀,深怕因些微偏差而不甚墜落地面,依現在的高度推估,必死無疑。
身側的佩劍搖晃著,那雖不是最好的鑿岩工具,但他也只能將就著用。
會開始這個行動,是因為他注意到岩壁上接連的突起,各個間距並不遠,正好適合他徒手攀爬。
華氤並沒有受過相關的訓練,但因為突出的岩塊大小還算足夠,所以只要小心一點便不會有事。
雖尚未達成來此的目的,但他仍不免擔心家中的情況。華氤已困在此處許久,就算紅玉真的存在,也得找到出路才行,既然他進來此地的道路早已封閉,那唯一出入口就只剩下穹頂那狹小的缺口了。
他在底下早已事先觀察過,由於缺少擺盪的繩索,他勢必無法上到最頂端直接爬出洞口,他唯有在岩壁彎曲之處造出缺口,使上端的岩壁崩塌,才能從坡度不甚陡峭的岩壁爬出去。
他無法預估上端岩層的厚度,只祈求一次次劍尖的穿鑿,能夠破壞岩層堅固的連結,任其塌落。
「怕是被我抓著了,所以才躲在上面的吧!」尋思在底下嘻嘻笑著。
「才不是這樣,我在做我必須做的事。」他一分神,左手一滑,險些墜落,他立刻調整姿勢,穩住身子。
雖然尋思遠離了他一陣子,不過她最近倒是重啟興致,玩起捉人的遊戲來了。她總在華氤專心思索之際,輕點他的肩頭,華氤原本不太理會,不過尋思的騷擾卻越來越頻繁,搞得他無法思考,他終究盛不住氣,站起身搜索尋思的身影。
尋思的腳步可不慢,往往在碰到華氤之際就跑得無影無蹤,即使尋思從不因華氤上不了沙丘而躲在那上面,華氤依舊沒有辦法追上她。
他總繞著沙丘及岩壁間的那塊空地奔跑,偶而聽到一些聲響而急速轉身,但卻只有飛舞在空中的沙塵,映照出一閃一閃的白光。
每每在華氤跑得筋疲力盡,放棄搜索之時,尋思才會出現,嘻笑著他的賣力與徒勞,卻一點也不感到愧疚。
「當心別摔下來啦!」她嘴上是這麼說,但那嘻笑的臉龐看起來倒不是十分擔心。
華氤望了望底下,還真有些畏懼,他與地面間那一大片空無彷彿有著巨大的吸引力,欲將他拉向其中,他搖了搖頭,將注意力拉回岩壁的裂痕上。
我會找到出路的,回到家鄉的路。他抽出佩劍,站穩身子,便將銀灰色的劍尖向縫隙內刺去。他對此已相當熟悉,畢竟這些日子他都做著同樣的事。
「你這麼做是沒有用的,我不是說過了嗎?真是。」尋思在下面咕噥著。
不,我就快要成功了,我倒要看看那時候妳會露出什麼臉色。他由劍柄感受到土石的鬆動,接著大量的沙土從上方滑落,他趕緊將佩劍入鞘,雙手並用地攀離岩壁裂縫,當他移動到一半之時,裂縫上的岩塊一齊崩落,而下方的尋思此時卻不知為何低頭而渾然不覺。
「喂!妳……。」
巨大的聲響爆散開來,四散的碎石滾動著。
他從最後幾階跳了下來,急忙跑到巨大岩塊旁,他先是愣住了一會兒。
妳平時不是十分機靈嗎?這麼這會兒就只知道發楞?
他四處翻找著,接著嘗試將巨大的石塊翻開,但儘管他用盡力氣,那石塊仍舊不為所動。
他癱坐在一旁,看著石塊。誰叫妳要在下方起鬨?嘗到惡果了吧!
他再次起身,抓住石塊的一側,腳踏定位,使力、嘶吼著。
妳這該死的神獸,好歹也有些樣子啊!
石塊向上移動些許,但他卻連尋思的衣袖一角也沒瞧見。
他躺了下來,喘著氣。
在他頭頂,穹頂一如既往,完好如缺,方才砸出的缺口,此刻已不復見。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或許是他看錯了。
「我就說沒用了吧!」尋思的臉龐遮蓋住了穹頂中央的藍天。
「妳剛剛不是……。」他在喘息間拼湊出斷裂的字句。
「我說,你還是早些放棄的好。事到窮盡之處,自有回返之勢。」尋思走離他身旁。
「不,我必須找到能夠出去的方法。」他撐起身子,發現剛才位於身側的石塊早已消失無蹤。
他並無多想,此處的異相繁不及載,他早已說服自己無須在意。
他走向岩壁,再次推敲達到頂端之途徑。
「哎呀!算了,你就慢慢試吧!我在下面待著,看你要怎麼辦。」
華氤回頭觀察尋思的動靜,沒想到她還真的選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他盡量不去理會尋思的無聊舉動,專心地思索該如何上到頂端。
他又進行了一次嘗試,爬到原先的斷裂之處,耗盡體力,將上端的岩塊鑿穿,這次尋思看得可清楚了,她迅速又不失優雅地避開落下的岩石,在旁邊找個舒適的位置屈膝坐下。
上方的缺口並未消失,華氤緊緊盯著上方看去,深怕一不注意,穹頂會再次回復原狀,他用手摸索著上方突出的岩塊,但伸手能及之處,卻沒有岩塊的蹤影。
不可能,我在下面觀察的時候,這裡明明有塊寬闊的岩塊可以攀住的。
他仔細的掃視一遍,仍舊沒有發現岩塊的蹤影,而當他再次抬頭向上看去,紅褐色的岩層又再次出現在眼前,遮蔽了方才露出的藍色天空。
他轉頭對著尋思大喊:「妳看見了嗎?」
「看見什麼?」尋思聽他這麼一問,原先冷靜的神色轉為喜悅,像是突然發覺什麼奇妙之物一般。
「妳剛剛不是才閃過落下的石塊嗎?它們消失了。」
「哦?所以呢?那有什麼好訝異的嗎?」
華氤感到不耐煩地爬下岩壁,走向尋思。
「為什麼我剛才弄塌的岩壁會恢復原狀?妳總該知道些什麼吧?」
「這裡是兩極之丘。」她說得理所當然。
「那有什麼關聯?」
她聳聳肩,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這一切真的跟她無關嗎?她又何必這樣戲弄我?如果我能夠擺脫她,是否就能逃出這裡?
他將佩劍抽出,指著尋思,「告訴我出去的方法。」
「哈哈,你以為威脅起得了作用嗎?」
他手中的劍微微地晃動,他立刻穩住雙臂,但卻沒有效果。
「要是我知道方法的話,怎麼還會困在這裡?」尋思站起身,胸口直對著劍尖。
「那是妳,妳受到神的拘束而被困於此處,但是我不一樣,我……。」他放下平舉的劍。
「又有什麼不一樣?難道這一切不都在祂的計畫之中嗎?」
華氤頓時無言以對,但是他不願放棄。
「妳之前是怎麼來到這的?」
「我生於此處,從未離開。」尋思轉身離開。
華氤放下佩劍,將其入鞘,靜靜地跟在尋思身後。
她朝著沙丘頂端走去,輕盈的腳步宛若踏在空氣之上。
尋思轉過身來,伸出手臂,「跟我來吧!或許在這頂端你能有不同的感受。」
沙丘頂端對華氤來說是個謎,他曾嘗試多次,卻從未登上沙丘,沙粒總從他的腳下溜走,而他只能在沙丘的底端仰望天空。
他攀住尋思纖細的手臂,視野中的黃沙也逐漸被淡藍的天空取代,他踏上沙丘之頂,卻無法將視線移開。
「很美對吧?」尋思說著。
他們在藍天之下,站在穹頂的缺口正中央,彷彿位於全世界的注視焦點。
在這寬闊的視野中,就只有他和尋思兩人,他突然有種錯覺,他之所以會被困在這,必定是因為創世者的特殊安排,有些事只有他能夠完成,而那或許也是他想要的。
「站在這兒,我時常會覺得自己就是這世界的全部,但其實,我也只是個窮極無聊的存在罷了。」她望向天空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初見寶石的嬰孩,沉醉在透亮的湛藍色彩之中,難以自拔。
「妳究竟在這裡待多久了?」他不自覺地問道。
「你不會明白的。」她仍舊擺著那個笑臉,「你們有著尊貴的禮物,卻往往拒絕接受。」
「以往我總是看不慣你們那傲慢的嘴臉,但我所做的又怎能算是謙卑?」她看向佈滿白骨的壁龕,上揚的嘴角轉為水平,「或許我是怎麼樣也無法領悟生息之意吧。」
她的視線從未離開,這一刻宛若被延長、拉扯,令他感到黯淡的哀戚。
「別再拒絕那份禮物了。」她對華氤說道,他從來沒有見過尋思露出那麼感傷的神情。
「永生就只是如此而已。」她展開雙手,華氤順著她的手勢看去,只見到洞窟的岩壁將他們包圍。
「或許妳所言為真,但我所求的並非如此。我只不過是想見聞願一面罷了,我想知道他的想法,還有,他究竟為何選擇離去?」晴空萬里,但他總感覺有雨滴滑落臉頰。
他感覺內心某個部分變得虛幻,彷彿他之前只是強硬地將其留下。
「聞願是誰?你又為何如此執著?」她望向華氤尋求回答。
「他是我的長子,在十五歲那年自刎身亡。」他的聲音開始顫抖,他從未如此正視這件事情。
「或許是我做得不對,但我也不曉得自己那裡做錯了。所以我才想要來到這裡,獲得讓他死而復生的機會,這樣我就能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究竟為何煩惱。說來真是慚愧,要是我先前能夠多加留意的話,他就不必受那麼多苦,而我也不必千里跋涉來到此處了。」
而我這樣做真的對嗎?或許聞願只是單純地厭世,我將他喚回,他又豈會高興?我終究是過於自私,絲毫不願考慮他人的感受。
「我並不知道他奔向死地的原因,但我想,若是知道你肯為他付出這麼多,他肯定會相當歡喜的。」
「死者已逝,生者猶存。你露出這樣的愁容,可不是他樂於見到的。既然我們都還在這世上,當然就想要辦法及時行樂,常保歡笑,可不是嗎?」
但聞願真會這樣想嗎?他向後一坐,過長的佩劍扯動腰帶,讓他感到腰際被束緊。
他卸下腰間的佩劍,放在眼前端看。
那一日,聞願自刎之時,用的也是像這樣的劍吧?
能致人於死,也能傷害自身。
我怎麼會想要帶著這個東西?
他向前一扔,佩劍就消失在從沙丘飄起的黃塵之中。
放心吧!聞願,我會用其他的方法帶你回來的。
「我不需要它了,以死亡換取生命實在是過於荒謬。」他不禁笑了出來,看到尋思再次綻放的笑容,內心也舒緩了開來。
「那這是太好了!」尋思歡樂地舞動身子,有如一段輕快又柔美的調子。
「不如我們來下棋吧!棋論敗勝,人有死生,先後之理,局外莫爭。」尋思說完向他身後走去。
華氤才正納悶這沙丘上哪來的棋子,他起身後向後沒走幾步,就感到腳底一滑,整個人懸在半空之中,他正感到慌張之際,卻又向下瞧見漆黑、不可見底的深淵。
尋思在上頭拉著他的手臂,維持僅有的平衡。她的表情扭曲,彷彿已經使盡全身的力氣。
他四處張望,期待能夠找到足以支撐的施力點,但周圍除了脆弱的沙牆之外別無它物。
她遲早會放手的吧?對她來說,我只是無數過客中的一人,她又怎麼會在意呢?
她的手臂顫抖,就要到達極限。
但能見到鳳凰一面,我也不枉此生。他向上看著尋思的臉,即使她因使力而滿臉通紅,卻仍舊能讓人感受那高貴的美麗。
這樣也好,我終於能與聞願相見了。
華氤淡淡地笑著,等待迎向死地的懷抱。
尋思突然露出淘氣的表情,接著手臂輕盈一晃,華氤就被一股莫大的力量向上拉起,回到沙丘頂端。
他的心跳加速,喘息斷續不穩,此刻他才體會到剛剛的平靜只是假像。
沙丘的中央陷落,造就一個不可見底的深淵,而在沙丘的另一端,有一棋盤放在石桌上。
他的心境尚未平復,尋思卻已經悠然自得地走向石桌去了。
「既然已經掉下去一次了,或許也會有第二次吧!」
華氤瞪了尋思一眼,小心翼翼地繞過深淵,來到石桌旁邊。
他們在棋桌兩端坐好定位,但華氤始終注視著深淵,不敢放鬆。
「下不下棋啊?你這樣還沒有開局就已經輸給我了。」
華氤緩慢地移開視線,專注在棋盤之上。
尋思將黑子遞給華氤,「你先下吧!我執黑子對你也太不公平了。」
「可別看不起人了,我在稜安城可是首席棋手。」他在內心浮動之時,仍舊穩定地講出這段話。
「首席棋手?那是什麼?」尋思的笑容帶著輕蔑,好像華氤是個連棋子也沒拿過的新手,他可咽不下這口氣,於是開場便開創了個猛烈進攻的棋勢。
「你確定?」尋思說道,接著便將白子放入局中。
華氤將棋子收回手中。
尋思在另一側等待許久,卻不見疲態。
他早已數不清,下了多少回。黑白棋子在棋盤上來去,但邁向勝利的道路始終看不見起點。日月交替在他頭頂遊走,而華氤卻始終留在石椅之上,看著棋局的盛衰。
看見他無可奈何的樣子,尋思便說:「要不這樣吧?如果你贏了,我就答應你一件事。」
華氤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此話當真?」
「當然。」尋思彷彿不知說謊為何物,她的臉上擺出疑惑的神色。
「不如就將妳的紅玉給我吧!」華氤隨口一說。
「可以,如果你贏了我,而且不耍詐。」她笑開就如同綻放的花蕾。
這下華氤倒是真的感到詫異了,尋思總是試圖捉弄他,他怎能就此確定洪玉的存在?
「妳先前不是說沒有那東西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了?對了,你怎麼知道這塊紅玉的?我從不記得有人能將這裡的事帶出去。」
尋思的話令他不敢置信。
他並不想跟尋思爭辯,只須盡全力取勝就夠了,就算尋思是在捉弄他也無所謂,反正他遲早要在棋盤上贏她一回的。
但他又該如何取勝呢?尋思的棋路詭譎,高深莫測,他在臨危之際靈機一動想出的妙招,也被尋思輕鬆地化解,而且尋思每每都能猜到他的布局與想法,他懷疑鳳凰真有看透人心的能力。
尋思總在他伸手下子之前,牽著他的手,笑著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接著將棋子放在他心中預想的位置。之後華氤刻意不下在尋思指出的位置,避免自己跟著尋思的思路走,另一方面也是不想承認自己的心思被尋思探得一清二楚,但至今這個做法仍未影響對弈的結果。
他們又另起新局,華氤這回打算穩扎穩打,一步一步循序漸進,最後再給尋思一個迎頭痛擊。
起先華氤的佈局看來相當成功,尋思的白子像被牽制一般,但到了中局,尋思在主戰局遠端下了看似可有可無的一棋,華氤乘勝追擊,沒想到尋思卻從那顆棋子巧妙地延伸過來,拯救了原先的劣勢,也將黑子逼到絕境。
華氤憤而起身,在沙丘中央的深淵旁盤腿坐了下來,往那黑暗的底端看去。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獲勝呢?他的腦袋渾沌,黑白棋子在他的腦海中交錯,一顆顆棋子在棋盤上發出的輕聲不斷響起,眼前彷彿出現無數的棋子,像是落下的沙礫一樣掉進深淵之中。
「想什麼呢?」尋思出現在他的身旁,一手托著裙擺,另一手撐住沙地,也坐了下來。
「你不單只是贏不了我,連個死人都還沒贏過呢!」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尋思的手一揮,半空中就出現了以火焰構成的火網,接著燃著烈焰的棋子就出現在錯綜複雜的空中棋盤之上。
「這是……。」
「以前曾有個文書不知為何帶著大量的書籍經過此地,他身上可是帶了許多棋譜啊!古今的名局都被記在上頭了。」她嫣然一笑。
火網向周圍擴張,頓時之間,他們被火網完全包圍,但華氤卻不感到拘束,反倒感受那火之溫暖。
華氤被眼前的畫面震懾得啞口無言,彷彿連腦袋都停止了思考。
名局果然精妙,盡是一些令人無法預料的下法。
「怪不得如此。」但單憑棋譜就能將棋藝精進至此,尋思仍舊才藝過人。
「除了棋譜之外,還有這些!」
火網瓦解,一個個方格濃聚成漂浮的文字,頓時,飛鳥般數萬個符文在空中飄舞。古籍的內文紛飛,不過即使如此,他仍舊能夠在混亂的文字火舞之中判讀字句的意思。
他不禁笑了開來。
多麼珍貴的資料啊!這裡或許藏著所有失落的文件也不一定!
他看向身旁的尋思。而且鳳凰確實存在著,那也意味著古籍之中仍有許多秘密尚未被揭露。
他忍不住想要比對這些資料間的異同,找出藏匿其中的真相,但尋思卻像要將那些內容燃盡一般,無數的火文從空中湧出,越發龐雜,難以閱讀。
「嘿!妳停一下好嗎?」他語氣方落,燃燒的文字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不喜歡嗎?」尋思露出受挫的神情。
「不,我想要看清字與字間的關聯,這……這實在太令人振奮了。妳記得所有的內容嗎?」
「當然,你就這麼看輕我?」她又再次展開微笑,春天生意盎然的氣息彷彿圍繞著她全身。
她控制住漫天亂舞的火字,將其排列成騰空的天之書。
她的藏書上至人類初臨世界時哼唱的詩歌,下到近代文人滿懷惆悵的長文,或許她記憶中所埋藏的資料,早已超越世上所有文庫的收藏。
華氤一個早上便解讀了數本古籍,其中除了他原就熟悉的文字之外,還有許多他未曾見過的奇異符號,像是圖畫,卻又不那麼複雜,其優美、規律的線條令他著迷。
他以為鳳凰只是將這些文書死記硬背了下來,沒想到她早已將內容融會貫通,還有一番獨特的見解。
他們曾經對一段文字做出十二種解釋,又針對其中兩種註解爭辯,為此旁徵博引,但在爭論未果之時,焦點又轉到另一段令人遐思的文字上去了。
他們將某個撰文者罵得狗血淋頭,而後發現那作者也被同輩唾棄得慘。
他們將古文描述的圖畫描繪出來,結果不成樣子的塗鴉令他們兩人大笑數日仍不覺厭倦。
但在這期間尋思的面貌也越發不穩定,有時華氤一覺醒來想要找她討論昨晚尚未理清的段落,卻發現那圍著火羽的神鳥展開雙翅,在這密閉的空間之內翱翔,但即便能夠高飛,穹頂的缺口卻宛如鋪著無形的網,她從未能飛進更為寬廣的天空。有時他想要好好欣賞烈焰雙翼劃過空中所留下的殘像,尋思卻又出現在他身後點點他的肩膀,責怪他出神得太久,腦袋都給鈍了,等會怎麼清晰地思考與討論古籍的內容呢?
他曾想在古文當中尋找鳳凰的相關資料,卻毫無所獲,連專門描寫奇珍異獸的書籍也不見鳳凰的蹤影。鳳凰記憶中的文書量過於龐雜,他無疑是在大海撈針,自然無法立刻獲得成果,但隨著日子不斷過去,他越發懷疑事有蹊蹺。
他替尋思感到不平,在封閉的岩洞之中體驗永生本就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對她隱瞞自我的特質,奪取她在他人眼中的形象與地位,更是無謂,難道她就不能擁有世間眾生也擁有的一切?
在一個苦思未果的午後,他忍不住詢問尋思:「難道妳的記憶之中,就沒有關於自己的敘述嗎?」
她訝異華氤為何會問此問題,「不,這怎麼可能呢?這些資料都來自外人,而從沒有人能從這裏出去。」
他看著尋思的表情,但一如既往,他無法分辨尋思所言的真偽。
「那我曾讀過的文件又該如何解釋?我就是循著那線索前來此處。」
尋思再次露出詫異的神色,顯然她也不知道理由。
「或許是……我也不記得了,畢竟也已經那麼久了。」她說著。
華氤知道她也感到困惑,只是不願承認罷了,鳳凰的記憶是如此鮮明,難以抹滅,由那滿天的古籍便能驗證。
「別想了,我們下棋去吧!」尋思轉身向石桌走去。
在思索過久而沒有結果之時,他們仍會在石桌兩旁坐下,將心思投注在另一個寬廣的領域,將指尖融入棋盤上交錯的戰局之中。華氤仔細研究名局之後頗有收穫,棋路變得更加奔放、不受拘束,他不再拘泥於固定的走法,而是會因局勢而改變棋路,雖說他依舊未曾獲勝,卻也不因此而苦惱,反倒會心平氣和地省視落敗的局面,以求精進。
今日棋局並沒有驅散尋思苦惱的神色,她還因下錯位置而輕哀了一聲。
她這一手想得特別久,彷彿此時心思位在他處。
她放下手中的棋子,「其實在這眾多文獻之中,有一個詭異之處,不論我怎麼思索,就是無法明瞭。」
「這世界上存在許多文明,或許是難得一見的異族文字也不一定?」
「不,並不是這樣的。那只是常見的文章罷了,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前言後語我也了解,但就只有一段不明白。」
他們站起身離開石桌,站到深淵的邊緣。
橘紅色的焰火從空中蔓延,延燒到洞窟的岩壁上,緊接著這塊烈焰布匹開始碎裂,只有燃燒得最炙熱、閃亮之處留下。
這是一篇有關於兵器的文章,述說著佚失許久的神兵利器,有能傷不濺血的利刃,有能穿越千里的飛箭,有能隔空斬殺的大鉞……。
尋思伸手指向遠方的段落,華氤獨自走去,近距離觀察那段文字究竟有何奇異之處。
或許是因為紙頁遭到破壞而導致文字難易辨認吧?又或者是書寫者過於潦草的字跡讓人難以辨認?
他抬頭望去,接著感到全身無法動彈,體內的氣脈也被截斷。空氣彷彿凝結了,而他則被困在無比的冰寒之中,眼前的火焰徒有其形而失了熱度。
頭頂的藍天像是有了重量,壓得他雙腳發軟。
他想要說些話,但喉嚨卻乾渴得無法言語。
欲殺鳳凰,唯有逝水。形容這兵器的文句雖多,但唯獨這行沉重地刻印在他的眼底,以至於他閉上雙眼仍無法抹去。
尋思將空中的火字化去,趕緊跑近華氤,「你怎麼了?」
他正想著自己現在的面貌是如何?在尋思琥珀色的眼中,他只看到擔憂與不解。
他輕笑了出來,即使他知道這笑有多麼虛假。
「既然連妳都不知道了,那我何必逞強呢?是要讓我顯得更加愚蠢嗎?」
「可是……。」
「難道妳奢求我看懂一灘被踐踏過的水坑裡頭藏有什麼寓意嗎?」他感覺他的笑容逐漸逼近真實。
「還是妳只是想看到我在水坑中打滾的模樣?我看這裏要有個水坑都難吧!」他四面八方觀望像是想要找到一個積水的坑洞跳進去一般。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啊!」尋思展露出些許笑意。
「那段文字早已模糊不清,難以辨別了。我們還是來下下棋醒醒腦吧!我確信這會是我的第一次勝利。」
「哈,當你說出這句話時,早已是失敗的開端。」尋思笑了開來,隨著華氤走向棋盤,開啟一場新局。
他試著遺忘那段文字,而他們也確實在歲月之中逐漸淡忘,彷彿那段回憶不曾存在。
文字在空中燃起,棋子在盤中落下。
他開始將一切視為理所當然,不再對勝負執著,黑白雙子的對弈,只是古文行列中來去的調劑。
古老精妙的文句吸去了他的魂魄,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考,只要脫離棋盤上的戰局,亦或中斷與尋思的對談,無數的古代符文就會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宛若蠕蟲般不斷攢動,直到找到適當位置,才會安分地停下來。
尋思今日終於無法忍受他心不在焉地下棋,她大聲地說道:「你究竟在想些什麼?多想是不會有好處的。」
「為什麼?妳倒是跟我說說。」華氤不曾見過尋思這般氣惱的表情,所以備感有趣。
她彷彿因為說了不該說的話而閉口不談,但過了一會,她終究還是決定跟華氤說明一切。
「兩極之丘會利用你的思考、願望,推算出你最不想見到的結果。所以唯有心無所想,才能真正得到你所想要的。」
「這談得容易?」華氤笑了出來,「要是妳不想做那件事,又怎麼會去做呢?」
「當然,這肯定是你無法理解的領域,所以我一開始才不想說。」
「那或許就是因為妳並不想談,所以兩極之丘才會逼妳說出這段話囉?」
「或許吧?也有可能是我原本就想說啊!」尋思總是能夠如此轉換心境,這或許也跟她長期待在兩極之丘有所關聯吧!
「那麼也許是因為妳想要離開這裡,所以才始終無法達成?」華氤假設性地問道。
「不,我的制約與兩極之丘的規則並無關聯。」
「但妳就真想待在這裡,直到永遠?」
「也未嘗不可,畢竟,我又有何選擇呢?」
華氤知道尋思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對外頭仍舊有著無限的憧憬。
「其實外頭與這裡並沒有那麼多的不同。」華氤輕聲嘆道。
「怎麼會呢?曾經來過這裡的人們,各個長得奇型怪樣的,文書上的文字也大不相同。那些文章們紀載的也不全然是假的吧?各地的習俗與故事,你想要騙我也想得周到一些。」她露出高人一等的驕傲神色。
「是這樣沒錯。但要是兩極之丘真的如你所說,那麼我們終究只是一顆棋子罷了。」他將手中的黑子放入棋盤中央,「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只好盡可能地完成他人所願,期待能夠得到報酬,這與外頭確實頗為類似。」
尋思靜默了一陣子,才開口說:「反抗,也無法獲得什麼的。」
她的表情顯得憂鬱又無奈。
華氤分不清楚她是真的這麼想,還是為了達到相反效果而故意這麼思考。
「但是,即便外頭如你所說的那麼糟,你還是會想要回去的,對吧?」她看著華氤的雙眼,就像要看穿他的靈魂。
「嗯,因為那裡有我無法捨棄的東西。」
「真好。聽你這麼一說,我倒真想出去看一看了。」她避開華氤的視線,望向側方。
話語方落,他們就感受到兩極之丘的動搖,那並非身體所能感覺,而是撼動精神的波動。
他知道那股力量來自何處,於是他便立即轉身,衝下沙丘,揚起一陣沙塵,而尋思則是緊跟在後。
此時,訪客已站在枯骨壁龕之前,臉上夾帶著風沙的擦痕,雙眼宛若獵鷹一般銳利。
他佇立的身影彷彿宣告著即將來臨的死亡。
塵霧之中,尋思的臉龐展現出火樣的溫暖,而對方的長劍則散發出冰般的酷寒。
「我給你兩個選擇。」
「要不,你拿起我手中的劍殺了鳳凰,獲得離開此處的權利。」
「要不,由我來做這件事,而你將永遠受困於此!」
那人的話語在華氤的心中迴盪著。
華氤毫不猶豫地抓起地上的佩劍。
訪客瞬間傾身,劍光一閃,猶如銀月落下,劃過尋思的前臂。
尋思早已失去殺戮之氣,必須由我來。
華氤提劍向前擋開逝水劍湛藍的劍身,在鳳凰痛苦的尖叫聲中,兩條劍蛇飛竄嘶咬,將洞窟內的平靜化成碎屑。
她的身形在人與鳥間轉換,飄忽不定,宛如薄霧。
華氤的劍術早已生疏,但他仍舊在數回間看破那人的劍路,尖刃的走向如同幻象,卻漸趨真實。
劍影殘風之下,他終究無法取勝,但心中已作了決定。
於是他將身軀向前一挺,在逝水劍插入胸膛的同時,也順勢奪取對方的性命。
他一手揮去的是濺紅的血與無身的頭顱。
轉瞬之間,兩極之丘再次歸於寂靜,連沙塵也駐足不前。
逝水劍令他的胸廓感到冰冷,恰似無盡的水流,將他的體溫帶走,即便是鳳凰帶來的灼熱氣息,他也逐漸感受不到。
他想要抓緊什麼,但掌中卻一無所有。
他閉上雙眼,吸吐宛若不再需要,遠方黑暗之處,依稀能聞的低鳴有如呼喚,他起身向前,即使目的地不明。
鳳凰望著那把湛藍的寶劍,她已無暇感到訝異。
華氤的眼瞳渙散,無法映出她的身形,她便無處得知自我的樣貌。
她靜默了許久,彷彿方才時間停止了流轉。
平時輕易擺出的笑顏此刻卻變得無比艱難。
她看著華氤的臉龐,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情緒無法止息的漫地生長。
「我已了悟生息之理,卻也因此而亡。」她的笑淺如水面的微波。
「鳳凰禁囚,兩極之丘;死生相逆,孰以為求?」
「我又如何知道,這真是我命之終結?」她看著華氤靜止的身軀,從懷中取出那塊艷紅的玉石,在其紋理深處,烈火的光韻跳動著。
你真是傻,要是這樣就能證明我的願望得以達成,那你就真的太傻了。
其實你並不知道,脫離永生,並非我唯一的願望。
她將紅玉放入華氤的手中,並以雙手包覆,彷彿這樣就能使冰冷的身軀再度暖和起來。
她望向穹頂中的那塊藍天。
願望太多,而能實現的太少,於是,我只能做一個自私的決定。
當她將殘餘的思念奉獻出去時,身影便如薄霧般隨風而逝。
他即將到達那迷幻之地,若隱若現的人形向他招手,耳旁的低語也更加細碎、吵雜。
一股無形之力包覆他的身軀,限制他的步伐。他想要跨越那道界線,但就是怎麼也無法企及。
他執意向前,而那力量也變得微薄。
在跨越的瞬間,他見到那些無臉之人,一張張扁平空無的臉蛋朝著他,像是嘲弄著他醜陋的面貌,而纏繞在耳旁的低語變得大膽,猖狂地宛若睥睨一切的嗤笑。
他想要轉身逃離,卻無法做到,突然,他的視線變得扭曲,接著是不明來由的火舌,臉孔融化、尖聲消逝,唯獨他並未成為火的敵人。
溫暖,那是他當時的第一個感覺。
微風吹撫,細小的砂礫由一個低矮的小丘滑到另一個,宛若一趟小而輕巧的旅行。
他推開身旁的白骨,手肘撐著地面以利起身,感到莫名的疲憊。
他因看見掌中那塊紅玉而感到疑惑。我贏過尋思了嗎?若非如此,紅玉怎會在我手中?
沙地遠方有一個側倒的蒼白頭骨,微開的齒縫因風沙的撞擊而顫抖著,空洞的雙眼彷彿與他對視,但他毫不在意。
他來回逡巡,步伐緩慢,而那開朗、優雅的身影卻不願現身,呼應他的探尋。
他爬上沙丘的頂端,仰望空無一物的藍天,而在沙丘之下,只有一具枯白的人骨,還有那把湛藍冰冷的劍。
他好像依稀記起些什麼,但風一吹過,就消失無蹤。
我必須回去。他將紅玉收起,走下沙丘,輕盈的腳步後方,黃沙仍靜靜地待在坡上長眠。
白骨看守的門扉為其開啟,漆黑隧道的彼端,即是他所嚮往之處。
荒漠不再令他聯想到貧乏與死亡,洞窟內的日子讓他早已習慣這般的場景。他不曾停止前行,唯恐停下腳步之後,歸去的道路就變得模糊、難以辨識,他並不知道自己離開了多久,世間又產生了多少改變。
他隨著來時路歸去,在幽暗的林間、婆娑的稻穗之中、潮濕難行的濕地,他獵取必須之物,製成必備的行頭,他切削、編織、綑綁、組合,宛若天成,但他並無多想,歸鄉之情已占據他的內心。
他越過失落之都的斷垣殘壁,成為孤獨的鬼影,路經熱絡之城的車水馬龍,化作喧鬧中的寧靜。他不知道是過往的記憶不牢固了,還是世界變動得過於快速?腳下的道路雖然熟悉,不過兩旁的景物卻有如位在他的回憶邊緣,有些微的相似,不過大多數地方則是令人生疏得彷彿未曾到訪。
直到他站在那熟悉的城牆邊緣,他才確信自己的判斷並未出錯。
巷弄之間,炊煮食物的香氣、小孩嘻笑奔鬧的聲響,將他包圍,宛若柔軟溫暖的被褥,黃昏晚霞映照的狹長人影在他的腳邊交錯分離,而他不自覺停住的步伐也因而被喚醒。
前方路旁有一小群人聚集高論著,氣氛甚是融洽,以往他與鄰人也是這般相好,雖是不常噓寒問暖,不過他偶而在書庫待悶了,出外散心之際,總能與附近居民打成一片。
不知那些昔日友人,現在又是如何?
他正要上前詢問,後方卻傳來一個聲音。
「這不是慕家老爺嗎?」他轉頭看見那年輕男子喜悅的神色,不料卻無法記起對方的身分,讓他深覺尷尬。
那人越過華氤走向前去,中途還以古怪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別那樣說了,我母親會不高興的,我現在已非慕家之人。」人群之中的高挑青年應答道。他們低語一陣,接著捧腹大笑,結群離去。
那笑靨與笑時眼眶泛淚的神色是多麼地熟悉啊!華氤的臉龐留下兩道淚痕。他從沒想過有生之年能再見到那熟悉的身影,他以為自己終身要被困在那洞窟之內,無法逃脫了。他至今仍無法理解當時他是如何突破兩極之丘的詭譎,但這已不再重要,他必須將僅存的機會緊緊握住,不能鬆手。
華氤跟上前去,走在那群年輕人的身後三尺之處,他想要上前相認,又感到退卻,因為他不僅認為自己行為怪異,更害怕面對雨啼不甚清晰的兒時記憶。
要是他早已忘了我那該如何?我又該如何證明我自己?
他終究提不起勇氣。
他現在是什麼樣子?洞窟之內時光是怎麼啃食他的外貌?他仍舊是以前的自己嗎?他所知曉的一切,現今是否早已落為窠臼?
內心的阻礙彷彿化為實體,連路上的石子,也像跟他作對般,處處阻饒著他。
他終究沒有上前相認。
他的雙腿越走越癱軟,而這非因疲憊而起,所經之處讓華氤越感熟悉,他越是無法向前。
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走到最後的,當他站在慕家大宅前院時,他已無法再踏出任何一步。
在遠處,大宅門口,一名中年女子挽著男伴緩慢地走向門前,和那群青年相互問安,他們談笑自如,宛若早已相識許久。
距離實在過於遙遠,他想看清她的容顏,但前院入口彷彿豎起一道透明之門,阻卻他的意志,不論他的想望多麼熱切,都無法穿越。
他迅速向旁邊躲去,避開女子向此望來的視線。我不能被她瞧見,她肯定認不得我了,更何況……。
我總不能要求她守寡一輩子。
他無法阻止自己的眼淚滑落,淚水就如同體內沸騰的情緒,灼熱、自然地溢出,他以雙手拭去臉龐的淚痕,但那豈是能輕易除卻的?
他靠在前院外頭的圍牆,看向懸在山稜邊緣西斜的紅日餘暉。自小他便知道日落的速度極為驚人,經常在眨眼之間就不見其蹤跡,但這會兒他就像是擒住落日之人,以愧疚與哀戚的眼神定住這個畫面。
這才是真正哀戚的畫。
他的眼簾將這畫玷汙得模糊不清。
他慢步離開前院,沿著外牆走離人群。他在遠方人煙稀少之處,雙手向上解開牆簷的卡榫,接著奮力一推,轉入牆內,面對著茂盛的橡木林。
夜幕降臨,漆黑之中蟲鳴鳥囀有如惡鬼的呼叫聲,他只能憑著微弱的月光,忽左忽右地避開障礙,來到那獨立於大宅的小屋,草木像是刻意躲避般,在小屋的周圍留下一圈土黃。
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扉,深怕吵醒沉睡之人。
櫸木地板上鋪著一層厚灰,想必此處已許久無人到訪。
看來我是唯一記得你的人了。
他手握小屋裡擺放的鐵鏟將地板撬開,越過黑如深淵的土壤,高貴的棺木又再次出現在他的眼中。
他已不在意木棺的完整性,因為那不再是聞願的住所。
鐵鏟插入兩片棺木的空隙,發出緊實的聲響,他接著奮力一撬。
聞願的臉龐早已腐朽、扭曲,穿著的華服也褪得暗沉,身軀僵直有如另一副更為牢固的棺,他的頸部有一道深刻的切痕,那是棺材最初的缺口。
不該是這樣的,這不是我記得的你。
我還是去得太久了,或許我們兩個同是歲月不肯放過的罪人吧。
不過別擔心。華氤將懷裡的紅玉放在聞願頸部的刀痕上。
我這就讓你回來。
紅玉內部躍動的火光不曾減滅,卻也不曾溢出多餘的光芒。
聞願仍舊不願動彈,或許那原本就不是他想要的。
為什麼?他尋遍記憶中古文的內容,還有與鳳凰對話的內容。
不該是這樣的。他慌亂得不知該怎麼做。
他顫抖的雙手撫過那一張他早已認不得的臉。他仔細回想,卻發現連記憶中的模樣也已無法拼湊。
他將身子貼近冷硬的軀體,但既無溫暖的回應,聞願也依舊不發一語。
唯有空無,還有此地無聲地斥離。
「對不起,對不起。」華氤跪坐在棺木的邊緣,低聲地啜泣。
他就這樣待著,直到牆上的窗口再次撒入白光。
這裡還是如我離開時那般,彷彿甚麼都未曾發生。
砂礫摩擦的聲響,以及風的嘻笑聲,此處也就他們倆會這般滔滔不絕。
偶而那落雨也會由穹頂的缺口踏入,彷彿不自覺地闖入這寂靜之地,而後便自責地苦喊個不停。
但華氤會原諒他們的,畢竟這裡需要一些熱鬧的氣氛。
他能隱約瞥見那副胡亂堆疊的白骨以及傾倒的頭顱,自從他將它們移到那閉合的白骨壁龕前方,就未曾動過,畢竟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就算他們仍在默默地召喚華氤回到死地也毫無作用,華氤並不會因這不敬的行為而遭受懲罰,他深刻地知道這一點,卻也知道要將這認知忘得一乾二淨。
此是兩極之丘,最高之所,亦有最深之處;不毛之地,卻存永生之獸;千真萬確,但也只是萬古的傳說。
華氤將跨入深淵的雙腳抽起,走向石桌。
黃沙揚起,瀰漫在空中的塵埃微微地散發光芒。那必定是風兒搞的鬼,現在他的腳步已不再濺起沙塵。
他在石椅上坐定,懷中的紅玉散發出溫和的氣韻,不曾間斷的躍動傳到他的軀幹末梢。
華氤先將黑子擺到複雜的棋局之中,接著拿起身邊的白子。
現在,那是他的棋了。
「我知道,妳在想什麼。」他繼承了那若有似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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