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一章──月秋十七日,易金,城外


據說有一半的商隊,經過祈憐城時會遭遇不幸。

易金並不是個篤信命運之人,但也不排斥在占卜時得到一個吉兆。

「綠脈向陽,雨露均霑。」易金看著他丟在馬車底板的葉形錢幣,露出一絲微笑。

「那也得是拋在路面上才算數吧?葉不歸根,也只是殘活。」坐在對面的男子望著窗外說著。

「老實說,會相信這種占卜的人,根本就是傻子。東西還是握在手上,才能發揮用途。」易金將銅褐色葉錢撿起來檢視了一番,才將其放回腰際的錢袋中。

「是啊!我想祈憐人應該也捨不得自己的錢被丟著玩吧?」男子轉過頭來看著他,輕微地笑著。他雜亂的棕色頭髮傳來一股乾澀的氣味,未修剪的鬍髭更是爬滿了整個下巴。

男子身穿右側皮毛有些缺損的米色狩獵服,外搭一件薄披風,下半身則是略帶風塵的皮褲,座椅旁擺著一把平凡的劍,像是替守城衛隊大量製造的標準品,其餘物品則是放在腰側的褐色布袋中,上頭有著幾個細小的破洞,先前或許附有華麗的裝飾,但卻早已不翼而飛。

他的視線令人不安,任何景色進到那褐色眼瞳之中就宛若被淡化、驅散,但他又確實在凝視著甚麼。易金看著男子心想。

「白銀之城、富裕之都,關於祈憐城的消息,我是略有耳聞。這趟旅程,我可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易金對男子說道。他率領的商隊在森林中段遇見這名男子,雖然行蹤可疑,但他獨自一人,應該無法造成甚麼威脅,更何況他還付了一筆可觀的旅費。易金本該忽略這番帶刺的言詞,但他就是忍不住開口反擊。

男子撇開視線,「是不是萬全,到時候就會知道了。

「這些護衛都是赤塵驟無之地的上乘傭兵,就算祈憐人再怎麼頑劣,也無法為所欲為。」易金指向外頭,振振有詞地說道,「你可以跟我們一起行動,算很幸運了。」

「你真的是來從商的?」男子輕微地笑著。

「從商就跟從軍一樣,要先發制人才能取得勝利。」易金回答。

「是啊!先發制人……。」

馬車的轉輪在碎石路上輕躍著,聲響大小隨著夾道的景色變化,由短小的樹叢逐漸長成參天的巨木,談話聲被掩蓋,宛若四周無人,徒留前進的馬車群。

「我原本以為,是因為大家太討厭祈憐人,才會說他們吝嗇。但沒想到,他們竟然連個路都鋪不好。」易金皺起眉頭。

「這可難說。他們非常清楚,自己創造的是甚麼。」男子低聲說道。

「你說甚麼?」易金剛問完話,馬車便停了下來。

突然一陣靜謐,徒留綠林搖曳時發出的細語。

「怎麼回事?易金半站起身向外頭大喊。

一名壯碩的重甲護衛打開車門,「老闆,前方的路上有障礙物需要移除,他轉頭向前方望去,「也不知道是甚麼,被一塊粗布包著。

「快去看看!易金嘟噥了幾句,坐回座椅上,「偵查兵不知道在做些甚麼?也不回來報告,真是怠忽職守,我應該不會錯估這隊傭兵的能耐才對啊?

護衛聽到命令,點個頭便離開了視線,一邊吆喝著,傳達易金的指示。

男子卸下披風、布袋,拿起身旁的長劍,探出馬車側窗。

外頭突然人聲吵雜了起來,有高聲叫喊,也有低抽一氣後的驚呼。

「多麼隱諱的歡迎儀式啊……男子說完就打開門跳了出去。

「喂!你!」易金正要追上去,另一側的車門便被大力甩開。

方才的護衛臉色鎮定,卻流滿汗水。

「老闆!我們……一枝利箭射穿喉嚨,如鑰一般鎖住他的聲音,未完的語句化為艷紅血珠噴濺在馬車的底板上。

易金見狀,想都沒想就將護衛的屍體踢出馬車,傾身跨出,試圖抓住敞開的門扉。

一名年輕的金髮盜匪與車旁高大的護衛纏鬥在一起,他身著輕裝,行動快速而俐落,閃亮的雙刀猶如飛翼。

盜匪掠過護衛朝向頸部的橫砍,在護衛的手臂上劃出一道血痕。護衛低聲嘶吼,用身軀衝撞盜匪,將劍尖放低,向前突刺。

他躲開護衛的攻擊,戲謔地笑著,銀色雙刀向上一揚,吹出一道血風,護衛的慘叫聲也隨之拉得細長。

易金總算勾到門把,將車門關上,但已經來不及了,護衛頭顱落地時,那湛藍的雙眼就已經捕捉到他內心的怯懦,而車門無法阻隔外頭的瘋狂與混亂。

他要過來了。易金將車門上鎖,退到馬車另一側。他在行囊中翻找,期待能夠找到隨身攜帶的短刀。

「該死!」易金突然想起出發前,才將短刀丟到後頭載貨的車上,讓行囊多出空間來裝滿銀枝、金果,以及他在赤塵驟無境內搜刮的奇珍異品,這些東西他實在是不放心擺在外頭。

他瞥見陌生男子遺留在座椅的布袋,也不理上頭的結,就使力將布袋扯開。

一綑乾肉、熊皮手套、打火石、翠絲繩、鹿皮水袋以及不明用途的藥草四散各處,但就是沒有適合護身的器具。

易金勉強拿起打火石,將最尖銳的那面握在前端,目不轉睛地盯著車門看。他挪動身子,揣摩要如何才能在對方打開車門時給予致命的一擊。

匡噹匡噹!車門被粗暴地拉扯著,整座馬車也跟著些微搖晃,但門閂還卡得緊實。

碰!刀刃的尖端衝破門板,門閂受到撞擊而逐漸脫離卡榫,車門也不再密合。那盯著他的藍色眼瞳夾在隙縫中,就像是流蘇絲線上鑲嵌的珠子。

易金想起從前由鎖孔窺看寶盒裡的玩物時,心中充實的感受──佔有、控制,但卻從未想過那些玩物被窺視時,會有甚麼感覺。

盜匪的銀色刀尖轉動、挖掘、劈砍著。木板碎屑飄散在空氣當中,混雜著血與鐵的氣味,濃郁得讓他不禁屏息,想要躲避。

但他總得再次吸入那汙穢之氣,這只是消極、無用的反抗。

那顆藍眼暫時離開了門邊,易金等待了一會兒,才提起勇氣湊上前去觀察外頭的情形。他的臉一貼上木門縫隙,就看見護衛失神的雙眼直盯著他,斷去的手臂、扭轉的肢體堆疊在一起,有如屠夫砧板上隨意放置的殘體。

他倒退了一步,慌張地看向另一側車門,並再次確認門鎖的穩固程度。

哀號聲不斷傳進他的耳中,此起彼落,與他急促的心跳相應。

易金感覺兩耳周圍熱得發燙,思緒就像一鍋雜湯被胡亂攪動,翻騰不已。他直盯著手中的打火石看,其中一個稜角格外尖銳,應該還是能夠對盜匪造成一定傷害。他越想越怕手中的石頭會突然動起來,躍向外頭的血腥。

聲響如同透入車內的光線,越發微薄,周遭再歸寧靜,彷彿一切從未發生。

他跌坐在椅墊上,看著拆得雜亂的布袋還有四散的物品,覺得萬般荒謬,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不,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我得趕緊逃離這裡才是。

易金再次湊到門旁,窺看外面的動靜。

要是護衛早已全數慘死,那群盜匪也不會把我晾在這裡,外頭肯定是鬥得兩敗俱傷。

他悄悄地打開車門,小心地走下馬車,但木板還是發出了吱嘎的聲響。

黃褐色的土地早已染成血紅,在昏暗的天色之下,色澤更是趨近黝黑。

盜匪與護衛的屍首遍地,連馬匹也被砍得血肉模糊、白骨外露。

「你……,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剛才那位年輕盜匪恐懼地說著。

易金驚愕地回首,望著盜匪金髮下那曾經俊秀、充滿惡意的臉龐,此刻卻因恐懼而扭曲。盜匪左側的袖口染得黑紅,手腕處僅剩鮮血淋漓的斷口。

「你是祈憐人吧?金髮、藍眼……,」先前躍下馬車的陌生男子以一口流利的祈憐語應答,他的狩獵服背後滿是渾圓的破洞,透出內部白皙的膚色。

「我怎麼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呢?祈憐城主的賢明舉世皆知,不是嗎?」男子將手中緊握的十幾支箭矢灑落在地。

「就連城外盜匪的裝備也十分精良呢!」他雙手敞開走向年輕盜匪高舉的尖刀,話語句句帶刺。

「你是怎麼做到的?他們……。」年輕盜匪的迅速地掃視自己的斷腕還有躺在路旁的長弓同夥。

男子迅速地摸向身側的長劍,向前逼近,竟瞬間將他與年輕盜匪之間的距離拉至數步之遙。

盜匪趕緊後退,並舉刀回擊,雖然動作略微慌亂,但還不至於亂了陣腳。

此時男子的劍刃出鞘,空氣中閃過一道白影,發出嗡嗡的震動聲響。

鏗鏘!盜匪的刀偏離了原先的方向。

金髮盜匪趕緊變換招式,以應對男子凌厲的劍勢。

步伐交錯,劍影扭轉,尖響纏繞,男子從刀影的空隙中鑽出,劍尖直指盜匪的心窩。

「勝負已分。」男子輕巧地從盜匪胸前皮甲之中抽回長劍,而那破損處竟只透出些微血紅,看來刺入的深度不深,他是有意放過對方一命。

盜匪高舉的右手緩慢地放了下來,他的身體顫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落敗,那藍色的雙眸,望著胸前的劍刃末端,接著迎向男子的目光。

「我投降。」金髮盜匪將高舉的刀刃緩慢放下。

「是嗎?如果能這樣解決,那是再好不過了。」男子向旁一甩,劍尖的血液便在一旁暗褐色土壤中消失無形。

盜匪突然高聲怒吼,尚未放鬆的手臂緊握,刀刃就朝男子側頸砍去。

易金的雙腳頓時失了力氣,胃腸也翻動不已。

他已經忘了要逃,而嘴邊、地上的穢物酸氣更是令他頭暈目眩。

好不容易回過神,抬起頭,卻正好看見盜匪穿著男子的裝扮,收劍入鞘。

金髮盜匪雙手捧著陌生男子的頭顱,端詳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那雙湛藍的眼眸多了一股淡漠。

他將頭顱放在一旁,掠過易金身後,進到馬車裡翻找一陣。

盜匪披上了男子的披風,並將沉甸甸的布袋掛在身側。

易金雙手扶地,不敢動彈,深怕一絲吸吐,就會激起他的殺意。

年輕盜匪逕自往祈憐城的方向走去,像是忘了易金的存在一般。

直到腳步聲遠去,易金才鼓起勇氣,緩慢地抬起頭。

或許是方才見血之後的虛弱影響了他的心智與判斷,盜匪的背影在他上移的視線中化成了一團飄忽不定的殘像,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易金還以為是那名陌生男子死而復生了。但最終那頭祈憐人才會有的金色秀髮,還是打破了易金的幻想,讓他墜回殘酷無比的現實之中。

盜匪在商隊前方的障礙物旁邊停了下來,掀開布匹,又相當輕柔地放下,深怕會驚擾到沉眠的幽魂似的。

「唉,可憐的偵查兵。」那嗓聲細微卻異常清晰,在林中逗留,久而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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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秋:四國境內多數人所用的曆法中,一年有四季,一季有四期,一期二十天。一年總共有十六期,這十六期依序是:日春、露春、月春、霧春;日夏、雨夏、月夏、雹夏;日秋、霜秋、月秋、霰秋;日冬、雪冬、月冬、雲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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