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層之下──8

晚班結束之後的自由時間,里恩來到了孤明的牢房。孤明接過他手中的鑰匙,感覺異常的沉重。
「所以,到底怎麼了?」孤明坐在地上,把玩著鑰匙。
「出了點小差錯。」
鑰匙在手中緩慢地旋轉著,把柄處簡單的菱形樣式在空中旋出複雜的花紋,他手一扣止住轉動,將鑰匙水平地舉在眼前,瞇起眼睛沿著鑰匙的長軸看去,輕輕地旋轉鑰匙,想像牢房的鎖被解開時的響聲。

里恩將樹芽草被塔木發現、監獄藍圖以及看守人想要毒殺典獄長的事情告訴了孤明。
「單單樹芽草應該還不至於讓塔木聯想到密道。不過卻也不能輕忽這件事。孤明說。
「你覺得塔木的目的是什麼?」
「他認為你擁有和外界聯絡的管道。想透過你得到一些東西,又或者傳遞訊息給外面的人。」
「是有這個可能性。
「我們一定得讓他這樣想才行。」總比讓他知道密道要好得多了。
「製造另一次的機會,讓他看到你拿著其他監獄裡不可能出現的東西。價值越低越好,不要讓他認為你有多大本事。孤明堅定地說。
「不必那麼麻煩,我直接去跟他對質,這樣也能弄清楚他的目的。
「是他有求於你,如果是你主動去找他的話,就將主導權輕易讓出去了,我們必須伺機而動。
「如果又發生今天中午的事情怎麼辦?
「撒手不管。就算今天被塔木叫去的是我,我也不希望你因此而出手。
「難道你要我冷眼旁觀?」
「我並不是在批評你的行動。孤明希望里恩可以聽進他的分析,「只是你這麼做,可能帶來無數的連鎖效應。」
里恩沒說話,背靠著牆壁看向牢房外面。
「你不可能隨時隨地待在我們身邊,不管怎麼樣,塔木總是抓得到機會的。今天你救了季壬,下次你要救誰?」
「不會有下次的。看守人不會縱容他的行為。食堂的鬥爭眾所皆知,就算因此而引起爭鬥,看守人也沒有辦法抓到確切的加害者,這是他能公開威脅我的唯一時機。他抓準了一開始我不在的那段空檔,才有辦法成功,以後就沒有機會了,我會和你們同時出現在食堂。這就是他能做到的最大挑釁。」
「你真的認為他沒有其他機會嗎?」
「我知道看守人是向著他的,他們需要維持監獄裡的秩序,自然不會想要失去這樣的人物。現在這樣雙強對峙的狀況正是他們所希望的,並且最好能夠一直持續下去。但是看守人並不會因此而減低他們對魯勒和塔木的厭惡,只要塔木犯法,看守人還是會毫不猶豫地給予懲罰。他們自認為高人一等的想法根本令人作嘔。」
「牢房區、礦道,四處充滿了死角,要傷害我們根本輕而易舉。況且他是不會親自動手的。就算看守人抓到了他的手下,也沒有確切的證據指出那是塔木的意思,萬一手下背叛他,他也一定不會承認。」孤明站起身走向里恩,「這是團體與團體的對抗,對方是壞事做盡的惡棍,我們則是有著一把利刃的瘦弱小子,只要避開直接的衝突,他們就必勝無疑。你必須讓他知道,沒有什麼能夠左右你的行動,除非他親自來求你。」
他用鑰匙指著里恩,「讓他親自迎接這把刀刃。」
里恩接下鑰匙,放回口袋當中。鑰匙還是放在里恩的牢房裡比較安全,藏在牆後的密道裡。與其逐次消失,他寧可希望一次破滅殆盡。
「要是他威脅你們的性命那我要怎麼辦?」
「我認為他還不至於做到這個地步。」
「是嗎?偷襲、暗算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他還會在意殺人嗎?」
「那不一樣,死亡事件一旦發生,看守人必定會仔細調查,我們的行動也會受到限制,塔木喜歡自由逍遙的感覺,他不會希望現在自在的生活被剝奪。」
「我無法忽略那種可能性。」
孤明沉默許久,「你聽著。我們原本就是毫無關係的。因為地窖我們才在此相聚,認識彼此。我們或許會互相著想、照顧,但是那又如何?難道你要因此而被地窖困住?被地窖裡發展出的情感、羈絆,而放棄離開這該死的地方?那是給在地窖裡等死之人互相安慰的言語。好不容易露出一絲曙光,你卻選擇忽視它的溫暖嗎?」
「我……並沒有。你們不應該受到種待遇,我的無心之過就必須由我自己承擔。」
「里恩,那沒有任何益處,除非你想成為塔木的傀儡。你救不了所有人,如果你沒有辦法暫時拋棄內心的牽連,那麼就到此為止了。我們會被塔木支配,並且摧毀。
里恩的臉彷彿蕭瑟的黃葉。孤明知道他內心掙扎著。
「我們來討論一下看守人的問題吧!」孤明試圖讓里恩的思緒暫時跳脫。
里恩用雙手覆蓋住臉龐,像吐出疲憊般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鴉莫參與其中。」
「我記得他是負責三、四月礦道的礦土回收,參與策畫的人員應該也在同一區域,你記得有誰嗎?」
「除了鴉莫以外,還有長跋、宜致……」
「還需要考慮到產業線上的其他人,他們說不定也牽扯在內。」
「礦土篩選……,這樣牽扯的層面也太廣了吧!」
「所以我們得想仔細。運送兩人、負責看管篩選的有兩人,精煉則是三人。最少可能有七個人參與暗殺帝戚的計畫,這還不包括在旁邊隨時待命的看守人還有離衛。這樣的人數已經相當多了。」孤明看向前方,眼前的牆壁好像會隨著目光而晃動,模糊地像要融化似的。
「雖然參與的人數多,不過他們的計畫卻不一定周詳。下毒實在不需要什麼縝密的計畫。」里恩說道。
「但也難以預防。」
「我曾思考過帝戚被暗殺過後的情形。空窗期可能會相當混亂,但或許失序的速度沒有那麼快,看守人隊長會暫時接下管理的職務,在這樣的平衡邊緣,我們會更容易行動。
孤明思考了一會兒,「不行,我們不能依賴不確定的假設。如果到時候看守人缺乏束縛力而擅自行動,我們累積的觀察結果就毫無用處了。」他右手托著下巴,「維持現狀是最好的,不過要阻止他們卻也不容易。我們得突破看守人組成的網,將訊息直接傳達給帝戚。」
「我想我應該有辦法見到他,不過要讓他相信我,又得同時隱瞞看守人的目的,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你隱瞞了他們的目的,那麼要如何防止同樣的暗殺行動再次發生?
「你要我怎麼辦?要是看守人的班次因而調動,我們的計畫不就要修正了嗎?還是說,你完全沒有想過之後該如何行動?」
「也不是完全沒有方向。」
「每個看守人都有他專屬的位置,我們要依序打破連結,創造出足夠逃脫的漏洞。如果這些阻礙以我們無法辨識的型態出現,那我們就只能待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說得沒錯……」孤明細聲地說。
看守人的崗位及作息確實重要,這緊密的關係宛如一張細緻的布匹,穿梭的銀針引領著細線,纏綿成龐大且精密的圖案,微弱的磨損、些微的位移,雖然會破壞那美好、完整的圖騰,但要將這片精湛的作品摧毀得雜亂無章,卻不容易。
如果不告訴帝戚實情的話,就沒有辦法根絕這項威脅,該怎麼辦?
孤明躺入牢房一側的稻草堆中。尚未折損的硬梗帶來些微的刺痛,不過他仍然感到平靜。乾裂的草葉深層那股久悶的霉味包圍著他,一個個水珠彷彿聚集成泡,隨著躺下時揚起的稻草碎屑懶散地恣意飛舞。這個角落涼爽而不寒冷,寧靜而不孤寂,他時常這樣半仰著身,背部感受著石牆的溝隙,雙腿埋藏在雜亂的稻草中,望著牢房外高掛的火焰,想像那就是閃亮的陽光,說服自己閉上雙眼,以免被劇烈的光芒灼傷,然後忍不住再次睜開眼睛,直到入夜時看守人將火把取下。
雖然里恩已經開始在帝戚心中埋下懷疑的種子,不過單憑這點還不夠,離衛的防禦網一定得先打破才行,我們得像鏽斑一樣,緩慢卻暴力,一點點地將他們的信賴與權威摧毀殆盡。
但是在這之後呢?就算我們對看守人的作息瞭若指掌,那又如何?一一突破守衛的方式真的可行嗎?原先里恩應該可以輕易做到,不過以他現在的傷勢,究竟能做到多少?
里恩腳上包紮的白紗已夾雜了許多灰黑的沙土,土灰的痕跡就像是寄生的黴菌般,一團包著一團,從檜木般的深褐色逐漸渲染成死般的淡灰。以往里恩的氣勢彷彿被隱藏在那一身骯臟的白衣下,不過現在他不那麼確定了,失血過多,再加上礦道內令人窒息的工作量,讓里恩顯得精神不濟,就像思想飄蕩在身軀之外,他的思考變得緩慢,反應也不如平常靈敏。
他不會在這個關鍵時刻崩潰吧!孤明擔心地想著。他可不願看到里恩發狂的樣子,像尼古一樣,整天低聲嘀咕,眼神不停來回飄動,像是防範著會傷人的無形邪靈,周圍的人都已不再為人,只是會移動的音源,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響。
進入地窖五年以來,他見過各種不同發狂的模樣:以尖銳的石片殘害自己身軀,見到鮮血就宛如救贖;面容枯槁,對任何刺激的唯一反應就是呆滯地望向半空;莫名的憤怒、暴躁,出口的狂言沒有邏輯也不堪入耳。
這都源自於閉塞。地窖不僅壟罩著他們的身軀,同時也封閉著心靈。
被封鎖的若是一個孤獨的心靈,那或許還好一些,沒有外界的刺激,內心就不會有所波動,維持原狀有時就是最好的保護措施。
但地窖並不是一個人的世界,各式各樣的人被奴役、壓榨,不平之鳴總是在這裡迴盪著,有時微弱得萎靡,有時又劇烈得宛若暴動,震盪出回憶當中幾乎被抹盡的細小美好,儘管重複、古板的工作操弄著他們,意圖磨耗人們對掌握命運的自信,但這些情緒仍未消失。
未喪失人心的,反而更容易被摧毀。
正因為他們內心都還存有不滿、埋怨、微弱的希望又或者寄託,這些情緒逐漸滲出,隨著彼此語言的震盪而流淌,直到意識脹滿、無法負荷,最後便肆無忌憚地爆裂開來,情緒在思考迴路中亂竄,造成斷裂、錯接、漏洞、迴圈,於是行為也就無法控制地產生亂象。
他必須盡力避免,或許有方法能讓里恩更輕易地完成這項工作。既然能夠削弱離衛之間的信賴,那麼是否也可以對看守人做同樣的事?能夠利用這次的暗殺事件嗎?但阻止暗殺的這個前提讓孤明不敢有過多的冀望。
漆黑的天花板角落,微弱的色彩閃爍著,緩慢,慢於夜空星點的顫抖,慢於呼吸時的胸口起伏。接著那道色彩飄落下來,像是彩虹的殘影。
「你看!牠又來了。」里恩露出微笑之後,看起來沒有那麼疲憊了。
「是啊。」他看著截霞彩蝶在空中舞動著。狹小的牢房,在牠的舞步之下顯得沒有邊界。
里恩小心地移動,怕過於突然的動作會驚嚇到牠。他伸起手臂,作為一面寬闊、穩固的平臺,但是停頓好像不存在於彩蝶的舞步之中。里恩重複嘗試了幾次,就像是在誘導著這場精彩演出邁向結尾,迫不及待地要給予熱烈的掌聲。
逐絮節就快到了,那瘋狂的祭典之日對他人來說或許是一年積怨的出口,不過對里恩來說可就不是如此了。即使我們的計畫順利進行,里恩還是會在監獄決鬥賽當中全力以赴,這會使他過於疲累。
孤明沒有想到逐絮節也會帶來過度玩樂以外的疲累感,頓時覺得有些諷刺。可以完全放鬆、沒有壓力的日子,現在竟讓他感到排斥。
藍天,那是他對逐絮節的第一印象,而奇怪的是,進到監獄之前,他反而不曾覺得這個瘋狂的節日有什麼特別之處。監獄的廣場上架滿了大大小小的棚架,各色帆布形成的稜角前後錯綜成整齊的隊形,隨風起伏的邊角就如人們飄舞的髮絲,和諧的歌聲在這片柔軟的氛圍之中翻滾後,就舒服地和人們心中的緊促一同睡去。在完成場地布置之後,一場你爭我奪的買賣就開始了,深鍋淺盤盛滿了島東、島北的美食,一瓶瓶香醇佳釀從嘴角流淌胸口,又或者在玩樂時成為髮尾晶瑩的露珠,賭博、競賽的叫喝聲、歡呼聲與噓聲此起彼落,戲台上的故事也隨著周圍高漲的氣勢而達到高潮。
他看著截霞彩蝶優雅的舞動,就好像看到自己。
他輕輕地舉起手臂,承住舞步的最後一踏。
在翅膀的來回飄動中,他感覺到生命的力度,一股規律的脈動。
那一天,罪犯們回到了過去。他們褪下白衫還有褐色工作褲,穿上鮮豔、熱情的服飾,在監獄的範圍之內,他們能盡情地享樂還有舞蹈,共享全島的歡愉。看守人也卸下了平時嚴肅的臉孔,除了身上的皮革制服外,他們與罪犯毫無差別,甚至玩得更兇,畢竟他們不像罪犯在當天才被發配少量的金錢,他們擁有更多的額度可以揮霍。

孤明露出燦爛的笑容,「我想到辦法了。」

留言

  1. 哈哈,沒有想到有人在關注欸XD
    最近有些進度,會再更新的
    但是同時也在進行另外一篇
    會盡量維持速度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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