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層之下──9


他並沒有等待很久。
里恩調整姿勢,將大部分的重量放在看守人身上,藉此減輕小腿的負擔。看守人在兩旁緊緊架著他,防止他做多餘的動作,即使還有高牆作為最後防線,他們還是不放心讓里恩自由活動。
可能是因為材質的關係,牆壁的石塊邊緣沒有切割過的痕跡,顯得相當平滑,象牙色的紋理就像一朵朵花瓣,落在有如墨綠沼澤的底色,他感到深邃,彷彿那是被封存已久的歷史遺跡,帶著已逝年代的悲涼。他就像走在連綿的鱗片中,蜿蜒的走道側壁微弱地起伏,猶如巨蛇收縮肌肉時仰賴的吐息。即使知道這段路並不長,不過時間卻一點點地刺激他緊繃的神經,要他向前狂奔。
每向上一階,他覺得腳步越加輕盈,身體也越來越雀躍,所以見到亮光填滿的門口時他才沒有興奮地叫出聲來。
晨光廣場的細沙飛舞著,宛如天空的黃色倒影,沙塵圍成的雲霧迅速飄去,又再次因調皮的風而再起。
罪犯們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廣場四周,大多數是女性,他們負責維持廣場的整潔,還有修剪監獄的花草。為了避免逃犯藏匿在樹叢之中,監獄裡的植物並不密集,除了監獄中央的黃土大廣場以外,建築物周邊,樹木就像從勺子裡灑出的水珠一般,零散地分布,形成一支支清潔牆面的刷子,來回搖曳,但聳立的灰牆似乎沒有因此而煥然一新,在綠葉的對照下,反倒顯得死寂。
黃沙的遠端,兩棟黑色的塔樓宛如嚴肅的衛兵,兩旁連接的圍牆是他們身後厚重的披風,他們堅守著崗位,毫不妥協。當初在外頭面對離爾監獄的時候,他們面露微笑,歡迎新夥伴的加入,在跨過軸承嘎嘎響的木門過後,立刻板起臉孔,雖然高處如窗的眼睛,早已因為風沙侵蝕而破裂,不過里恩可以確定那是種冷漠的眼神,典獄長、看守人、罪犯,全都不比渺小不值得一提的沙塵重要,但即使是沙塵,他們也不會令其恣意飄散,唯有高大的黑牆內才是沙塵的棲身之地。
從地窖一出來兩旁各有兩排建築物,左前側較接近大門的是馬廄,不過除此之外,他實在沒有什麼概念。他們轉向右側。風沙輕撫過他的腳,就像是冰涼的河水一般,但他擔心微小的沙子會引發傷口更嚴重的感染。
印象中,他不曾見過如此寒酸的工作區區長辦公處。青銅的大門鏽斑點點,鑲嵌的黃銅雕花失去光彩,門把則是簡單毫無裝飾。經過門廊時,女僕分相走避,躲避著無形的棍擊──擋住去路就會有那種下場。
站在里恩右側的看守人推門時不小心撞到他的小腿,讓他痛得想要哀號,不過他還是忍了下來。在地窖裡習以為常的慘叫聲,在這裡可能會引起恐慌吧!
房間內沒有多餘的裝飾品,所以顯得異常寬敞,不過必要的東西可是一樣也沒少──礦業、律法相關的書籍整齊地擺放在唯一的書架上,傳信的黃麟飛蜥在窗旁的籠子裡打鬧,發出嘶啦的威嚇聲,玻璃透亮的油燈則是放在辦公桌旁的地板上。家具深沉的顏色讓房間呈現一股嚴肅的氛圍。
帝戚坐在一張木頭座椅上,不時搖晃著身軀,好像那一張搖椅似的,製造出令人厭惡的噪音。看守人隊長拉耳‧韌裡正站在帝戚面前報告。
「畜生!進來不會先敲門阿!」韌裡面露怒容。
「長官,我們並不知道你在這裡!」
「所以代表我不在就可以擅自闖進典獄長的辦公室?我平常果然對你們太好了,沒被豢養的狗才會四處亂跑。」
兩個看守人嚇得不敢說話,里恩可以感覺到他們身體的顫抖。
「你又來這裡做什麼?懦夫。你受過的屈辱還不夠多嗎?」他望向里恩。
「屈辱跟我的報告無關。」
「你什麼時候有權利來報告了?」
「夠了,韌裡。你繼續說吧!」帝戚看到里恩時顯得有一絲意外,不過他不曉得帝戚內心是否真的那麼想。
「可是長官,他們……,我應該獨自對你報告才對。」
「這是在對我的命令提出質疑嗎?」帝戚眉毛輕挑。
「並不是,長官。我毫不懷疑您做的每個決定。」韌裡擺出虛假的微笑。
帝戚隨意擺個手,看來對韌裡的奉承不以為意。
「我們還沒有辦法掌握那群人的來歷。」
「你確定?隊長。」
「這麼大量的人數,不可能躲過外牆守衛的監視,不過守衛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我也派人檢查過是否有密道能夠越過高牆進到這裡,但是外牆周圍沒有任何密道的痕跡。」他轉頭偷瞄里恩一眼,「我懷疑這些人來自於內部。」
「這可是重大的指控,你是否有任何證據?」
「事故發生的範圍限於二、三月礦道,那時道前廣場上的工作線並未終止,所以他們一定本身就來自於礦道深處。」
「哈哈!你想要告訴我,那些人誕生於土壤,以黑暗為食,並且有能力用空氣打造出皮革戰甲、絲綢長袖、金屬手鐲?」帝戚掛著輕蔑的笑容,「你要是一位捕風師,我還他媽的可能相信你,可惜你是我觀察入微、能明辨真相的看守人隊長!你到底有沒有搞錯!」帝戚緩慢地站起身,卻比突然地拍桌叫罵更令人感到畏懼。他在深褐色的月形辦公桌後來回走動,眼神卻不離開韌裡的臉龐。
「長官,我正在盡力調查當中,找尋現場的存活者。我敢說,一定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帝戚追問:「那些屍體呢?研究過後有什麼結果?」
「沒有統一的特徵,博利安人、索利安人都有。」
「當然了,隊長,葉島上就屬這兩種人最多,我們都知道這一點。」
「還有亞卓人,長官。而且數量還不算少。」亞卓人?為什麼礦道裡面會出現大陸人?他已經好久不曾聽過不是以「利安」結尾的民族了,除了商人以外,那些大陸民族鮮少出現在葉島。
「哦?這倒是有點有趣。」
「他們受傷的情況也有所不同,除了純粹死於崩塌的人以外,其他有些是遭到利器傷害,有些則像是遭受野獸攻擊。」
「嗯,繼續。」
「我們會針對服飾的原料做進一步的調查,找出產地。另外,長官,」他低垂的頭此時面向帝戚,「我要求獲得探查一月礦道的權限!」
帝戚突然睜大雙眼:「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認為一月礦道這個可能性,沒有辦法被忽略。」
「你難道瘋了不成?你要帶他們進去送死?」
「一切遵照長官的指示。」
帝戚停下腳步,陷入沉默,右手托著下巴,微微緊繃的肌肉使得白色的疤痕更加明顯。
「一月礦道,就暫時擱置吧!我會處理這件事。你可以走了。」
韌裡鞠了一個漂亮的躬,便轉身離開,在門前還不忘瞪里恩一眼。帝戚也同時叫護送里恩的看守人退到外頭。
「就算這裡比審問室還要舒服,你也不會平白地跑這一趟是吧!里恩。所以,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的?」他再次坐回椅背高聳的木椅上。
「我感到驚訝,那些看守人什麼也沒問,就願意帶我來這裡,看來你早就預期到這一切。」
「資訊永遠也不嫌多,而我希望知道得越快越好。」
「這些資訊,也可能救了你。」小腿因為無人攙扶而承受了過多的壓力,火燒般的疼痛取代原本的麻木,他的骨頭彷彿變成啣著火舌的木炭,炙熱無比,他拖著身子來到桌子前面,「最近監獄裡的屍體特別的多,我想這也是那些像禿鷹般貪得無厭的財務稽查員會在此盤旋的原因吧!」
「也可能是因為某個落肋鎮的官員的口袋空了。這有很多種解釋。」
「也許,也許。更可能是看守人口袋裡裝得太滿了。」
「哈哈,里恩,你真會說笑,不過我認為你最好開始進入正題。我還有一堆狗屁倒灶的事情需要處理。」
「有人想要謀害你,用毒藥。」里恩傾身向前。
帝戚雙臂擺放在扶手上,身體就像一根柔軟的羽毛,微微靠著椅背,里恩無法想像坐在那張堅硬的椅子上能有辦法多麼舒適。
「里恩,你該不會認為救我一命就能夠免除你的刑責吧?」
「喔!當然不是。我的去留對你來說一點也不重要不是嗎?長官,聽聽我的情報也沒有什麼壞處。」
「要是女僕們間謠傳的風流韻事、看守人聊天時提到的豐功偉業,我都完全相信,那麼監獄裡會變成什麼樣子?爬滿哇哇大叫的嬰兒?看管罪犯的都是能夠比擬離衛的偉大戰士?」帝戚的笑並沒有流露出一絲的笑意。「你給我的消息,從來都沒有辦法證實,里恩,更何況,我也還沒完全相信你的說法。」
「不過若是忽略我的警告,到時候你想要後悔也來不及了。比起被你懷疑,那一些心懷鬼胎的看守人坐上你的位置會更讓我感到痛苦。」
帝戚正因思索而陷入沉默,里恩更進一步追擊:「他們會用黎明之露,一種無色無味的液體,適合加在飲品當中,發作時間短,會造成呼吸困難、身體灼熱、心跳加快的徵兆。」里恩喘口氣,「而且,沒有解藥。」
帝戚站起身,將迎接賓客的椅子移到里恩身後,「看來,我不得不想些辦法是吧?我們就坐下來好好談吧!」
「黎明之露,我聽過這種毒藥,卻不曾用過。」帝戚在坐下之前,窗戶透進來的光芒造就了臉上的陰影,有那麼一瞬間,里恩彷彿看到了死亡的樣貌,蒼白的骸骨架起了血肉帷幕,而眼眶內的黑暗則更加深沉。
不不不,不,不要!
纏繞在雙臂的乾枯藤蔓摩擦,斷裂、崩毀的聲音宛如輪迴,枯葉落下,化作金黃色的灰燼,又瞬間轉為灰黑,冉冉飛升。他胸口躍動的心是一條有著豔紅雙眼的黑蛇,吐著烈火構成的蛇信,下顎開合宛如垂下的掌心,牠喉嚨深處傳出低沉的細沙流動聲。
全身的肌肉緊繃。就像水銀在一次次脈搏的推進中循環,冰冷逐漸瀰漫開來,他的內心彷彿最深層的海底,他想要逃避,卻無從掙脫。衣裳被向後扯動,僵硬的雙腿無法抵抗,他就像高處掉落的冰塊一般撞在後頭扎實的椅面上,卻無法碎裂成四散的碎冰,寒冷抓住身體的每個區塊,向內擠壓,肢體間的摩擦阻止了動作,死寂是周遭唯一的聲音。
「怎麼了,里恩?在我看來,你比較像是中毒的那一個。」漆黑的眼眶被褐色眼瞳反射的光芒填滿,乾枯的藤蔓退去,底下是象牙色的肌膚,皮衣鈕扣孔下白衫隨著帝戚的呼吸微弱起伏。
「沒事,我沒事。」他雙手緊握,皮膚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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