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層之下──11

里恩四處張望,雙腳顫抖。
為什麼?為什麼那個景象會再次出現?我應該擺脫它了才對。
你必須明白,超脫世俗的離衛,你無須立下誓言,測驗的結果只對你自己有所意義。負責異域測試的獨將對他們說。
既然跟誓言無關,應該就不會出現這種狀況才對。里恩他想著。
他無法確定其他曾經進入異域的人是否擁有類似經驗。
異域測試是見習衛士成為離衛的最後關卡,他們經年累月的修煉將在此時被考驗。
每年一月,獨將們會在永悟殿中央集結所有見習衛士,公布有資格進入異域的人選,每年的人數不定,但成為離衛的人數始終不多,五、六十個見習衛士當中,大概只有四、五人能夠接受測試,而能夠通過測試的人就更少了。
測試開始前,接受獨將認可的人選會背對永悟殿正中央的赤誠之井,面向見習衛士繞成的大圓圈,倒背如流的詩詞從見習衛士的口中誦出,但接受測試的人卻戰戰兢兢,就算平時游刃有餘,在這個重要的時刻也可能結巴。隨著平穩莊嚴的音調高低起伏,井口逐漸透出的藍色光線若隱若現,彷彿深層井水散發出的波光盪漾。
主持測試的獨將會發表一段演說激勵眾人,接著就輪到受試者了,他們分享,將初衷、當初對離衛的想像大聲宣布出來,重新省視內心,也跟周圍的人宣告,自己已經做好準備,足以帶著光、水、空氣、土壤的教導還有獨將的指引,離開霜刃峰,回到喧囂的世間。
接著他們跳入井口狹窄的藍光之中。
就只是這樣,獨將沒有對他提過之後會有什麼後果。
異域的景象出現頻率並不高,卻仍令他心煩。
自從他爬出赤誠之井,回到現世之後,那個可怕的身影就跟在他的身後。
他以為遠離霜刃峰之後,那個身影就會消失,在地窖的這幾年他幾乎遺忘了這件事,但現在看來,他對詛咒的解讀還是過於單純。
他穩住呼吸,長吸,憋氣,長吐,再沉住氣,每個動作都延續四秒鐘,他不必再默念秒數,這早已成了習慣,但效果並不如他想得顯著,循環幾次之後,內心仍舊感到躁動與不安。
「你說,要怎麼辦呢?」帝戚仍直挺挺地站著,里恩懷疑他是否會感到恐懼──又或者是煩惱,用恐懼這一詞來形容帝戚好像太過強烈了──,畢竟他沒有坐在椅子上一般輕鬆。這難道意味著他一點也不把礦道的意外放在心上?
「嗯……,黎明之露之中含有茉草的成分,白茅可以測出茉草裡包含的毒素,只是需要一定的時間。」
「白茅,那是什麼?」
「一種沒有什麼藥效的草藥,不過會用在鑑定成分上面。不難取得,但是記得要取白茅的梗才有用,其他的部分都沒有用。將白茅的梗浸泡在混有黎明之露的飲品當中,過了一兩分鐘,白茅就會從原先的象牙白轉為紫紅色。」
「你對草藥了解頗深嘛!」
「這是離衛必學的部分之一。」里恩應該要感到驕傲的,但是他卻覺得有一點羞愧。
帝戚轉過頭來,褐色眼瞳彷彿隱藏著什麼秘密,「好吧!反正這麼做也沒有什麼大礙。」
他坐回椅子,十指交錯,手背托著下巴,「你究竟想要什麼?里恩。你知道你是沒有辦法從我這裡換得任何好處的。」
「沒有,我沒有想要什麼,能夠順利地從監獄出去我就感謝維斯了。」
「真要這樣你就不應該做出可能會讓你刑期延長的任何事情。」他指的是闖入女性監獄那件事。
「我說過……」
「我想不到任何可以威脅到你的把柄,里恩。你沒有說實話。」
「你知道我的過去嗎?你或許知道我進到這裡的原因,但是那又如何?那是真的嗎?」他帶點慍怒地說。
「你沒有設身處地又怎麼能夠了解。我不在意自己的後果,但海爾呢?我就應該放著她不管嗎?」
帝戚皺了眉,「嗯,我了解了。」他相信了嗎?他現在不敢那麼確定了。
「幫我叫外面的看守人進來。」
里恩跛腳走向門口,看守人以為里恩要離開了,所以被典獄長突然的命令下了一跳,其中一名看守人帶著帝戚彌封好的信件,迅速離開房間。
帝戚並沒有叫里恩離開,所以他就只好坐回椅子上等待。帝戚在想什麼,我的問話已經結束了,為何他不讓我離開。
「你知道你的刑期被延後到什麼時候嗎?」帝戚低頭書寫著。
「我並不曉得。」
「你原本應該在追逐的五月‧末旬四日就可以出去,但是現在,你必須等到閉合的七月‧中旬才能離開。」每個月五旬,每旬十日,依照每個月初旬、次旬、中旬、逆旬、末旬的次序來計算的話,總共多了接近八十天,這對五年來說已經算短了。
「那又如何,這又不是我能改變的。」
「你不是還有今年的賽事可以努力嗎?」帝戚翻閱著手邊的文件。
連續贏得五年的冠軍,即可獲得釋放。」里恩低聲念著,「讓我們自相殘殺,用以娛樂大眾的殘酷遊戲。」
「我們可沒規定一定要殺死對手,那是你們自己能夠決定的。雖然不殺人,不過你也不曾放過任何一個對手。」帝戚稍微抬頭觀察一下里恩,又再次埋首於文件之中。
里恩牙根緊咬,思索著如何應對。
「就算你對這項賽事表示不齒,但你的行動仍舊證明了,這是獄內罪犯渴望獲得自由的一大希望。」
「難道以前曾經有人達到這個目標嗎?」里恩冷冷笑著。
「山磊‧浮冠。」帝戚看到里恩的臉色,停下手邊的紙筆,「噢!我感到遺憾,他的死並不是我們造成的。」
他沒有等里恩回復就繼續說下去,「還有被納‧奪多,不過那是更久之前的事了。」他是否在說謊?但是帝戚……他實在沒必要這麼做。
窗邊的黃鱗飛蜥發出嘶吼,打成一片,帝戚發出細小的噓聲,像是在安撫鬧脾氣的小孩,飛蜥瞬間安定了下來,像是蜷曲成一團的小貓一般慵懶。
「但是我想,海爾出獄之前,你應該也不會獨自離開吧!所以目以禮所說的獎勵其實也沒有什麼實質的效果,我想你是被玩弄了。」
「為了海爾的安危,我想我還是會做這件事的。」
「里恩,如果你可以給我確切的證據,那麼我會好辦得多。」
「要是有的話,我早就給你了。」
「你那天到底傳遞了什麼訊息?你連這點都不願透漏嗎?」
「我認為就算把那句話說出來,也不會起多大作用。」
「你儘管說就是了。」
里恩假裝猶豫了一下,說:「我對牢房大喊:『對不起,我必須趕快回去,沙漏裡的沙快要落完了,大概只剩兩粒細沙還卡在瓶頸上吧!』,那是我受到的指示。」他到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回去,嗯……。沙漏,時間。兩粒,兩天?兩個月?」帝戚自言自語著。
「我不知道。我從沒仔細推敲過這些語句可能帶有的暗示,不過對他們來說,那似乎是最好的時機點,所以就算他因此而被懷疑、限制行動,他仍可能貿然一試。」希望我們能在兩個月之內逃出去,就算目以禮曾被帝戚的審問給拖住,到時謊言也會被拆穿。
「也許吧!」帝戚不再理會里恩。
帝戚站起身,走向窗邊,他的步伐輕盈,就像走在柔軟的草地上。
他打開懸掛在鐵鉤上的籠子,抓出一隻黃鱗飛蜥,飛蜥的發出粗啞的叫聲,不過卻並不令人感到不適,感覺像是呼應著主人的要求。飛蜥的身體大約兩個手掌大,牠在帝戚的手中伸展,張開雙翅,佈滿微小血管的淡黃翼膜幾乎透明,尾巴則在半空中輕搖著。
他撫摸飛蜥,將卷軸放入繫在飛蜥胸口的信筒當中,然後打開窗戶往外一扔就像擲出毫無重量的空氣一般。
敲門聲傳來,「進來!」帝戚說著,同時窗戶軸承發出嘎的一聲。
韌裡踏入房間發出響聲,他的皮靴看起來一塵不染。
「嘖!你還在這啊?長官,你找我?」一點也沒有掩飾對里恩的厭惡。
「醫官也到了,長官。」門外的看守人大聲報告。
「待命。」帝戚示意韌裡站在原地,接著走出房門外。
韌裡站在里恩的旁邊,面對帝戚的月形木桌,他看向里恩,對里恩擁有座位而感到不滿,「殺人犯,你不配來到這裡,你根本不應該出現在礦道以外任何地方。」
「你去跟典獄長說吧!」里恩沒有看他。
「我早就看不慣你的驕傲自大了,這次的事件更是藐視我們看守人的力量。別以為回到地窖之後,會有什麼好日子等著你。」
「我的刑期就要結束了,你能做什麼?」
「刑期結束?哈哈,你這句話實在是太可笑了。」
他開始懷疑剝奪罪犯希望的原兇就站在眼前,「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你到時候就會知道了。噢!離衛,我真是不敢相信。」韌裡毫不掩飾地笑著。
「難道獄中決鬥賽的傳聞不是真的嗎?」
韌裡止住笑容,就像是拉緊後突然鬆弛的韁繩,「什麼?」
「如果連續五年得到獄中決鬥賽的冠軍,就能夠離開監獄。」里恩轉頭看向韌裡,想在他的表情當中找尋蛛絲馬跡。就算你想要在這段期間內在我身上加諸什麼罪名,只要我一離開地窖,就能夠完全脫離你的掌控。這項規則會把罪名一筆勾銷,而你將會徒勞無功。
「連續贏了四年又怎麼樣?你能夠保證今年也像往常一樣輕鬆?」他的笑容消失了,可見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阻止里恩。帝戚說的果然是真的。
「你以為監獄當中出現幾個假冒離衛的傢伙,就意味著在葉島上找到離衛是一件容易的事嗎?」他反問韌裡。
韌裡人高馬大,就算里恩站起身來,應該也只到他的肩膀而已。他身上有一種金屬的味道,但那並不是長期待在礦道的氣息。他的頭髮整齊地梳向後頭,帶有油亮的栗色,鬢角修得極短,露出略為方正的耳朵。他鷹勾鼻下方鬍鬚往嘴角延伸而去,彷彿被無形的阻礙限制,沒有任何一根毛髮偏離方向。他的看守人皮衣筆挺,胸前的金屬護甲有經常擦拭的痕跡,沒有打磨過的表面竟然隱約能夠看出身前的鏡像。亞麻長褲上筆直的摺痕一直延伸,直到沒入長靴之中。身側配戴的短棍佈滿了傷痕、凹陷、扭曲,就像一位受盡折磨的罪犯,而他的死刑仍舊遙遙無期。
「是不容易,這也是你們高傲的原因。」他話語蘊含著怒氣,「認為自己稀有,像是已經絕跡的神獸一般。你們究竟有沒有高人一等呢?你們的哀號是否也像詩歌一樣動聽?你們流出來的血液是紅的嗎?是否也捨棄了世間的慾望?雖然我已經得到幾項印證,不過這還不夠,我們會知道的,離衛,我們會知道。」
是啊!我們又有什麼不同呢?里恩這下子沒有辦法反駁了,他甚至無法否認自己不是離衛,霜刃峰上的經歷還有情誼將他與真正成為離衛的見習衛士緊繫在一塊,所以他無法不去思索對於離衛的評價,不論那是好是壞。
帝戚打開房門走了進來,打斷了里恩的思緒。
他坐回木椅上,拍拍側邊的把手,撫摸前端的圓弧。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椅子,又將整個房間環視了一次,好像見到昔日的老友一般,有著些許感慨。
「隊長,我需要你派人把這封信送到夸卡鎮的言晶廟去。這封信件非常重要,派你手下最好的傳令者去,我要他在一天內送達。」他拿起剛彌封的信件,舉起前臂展示。
「但是,長官,計鶴他已經被指派,準備要將最新的財務報表呈交到多寧都城。而且他已整裝完畢,說不定現在已經出發了。」
「找人把他叫回來!那件事情沒有那麼急促,他肯定沒有離很遠。」他將信件放回桌上,雙手放在桌上,讓向前傾的身子感覺更加穩固。
「遵命,長官。恕我直言,什麼信件那麼緊急?而且,送往廟宇?」
「這是督察的指示,他決定把這次的事件交給捕風師處理。」
「捕風師?為什麼?」里恩第一次看到韌裡驚恐的表情。
「這次事件可能與前幾年多寧都城發生的事情有關。」
「嗯……」他稍微思索了一會兒,「敢問是?」
「游麟派的思語,他的官邸遭到嚴重破壞,裡面的人全數罹難。雖然有人懷疑是政治謀殺,但是人類根本沒有辦法造成那樣的破壞。衛兵隊無法查出任何有利的證據。」
「而且衛兵隊到現場的時候,捕風師早就在那裡了。他們沒有特別的事情是不會離開廟宇的。很有可能,他們早就知道有事情會發生。」
「長官,即使如此……」
「我並不是一位虔誠的教徒,但是不能否認的是,捕風師具有我們並不知曉的力量。」
又再次傳來敲門聲。今天的訪客還真多。里恩心想。
一位穿著整齊的侍女用淺盤承著一盞茶,杯旁還附了一小葉翠綠的薄荷,她小心翼翼將盤子放在遠離文件的桌面上,然後恭敬地鞠躬。服務區罪犯,限制最少自由的刑罰,即使如此,他們仍舊低人一等。
「典獄長大人,你交代給醫官的藥材已經為您準備好了。」
「我知道了,謝謝妳。」
她再次鞠躬,然後匆匆地離去,好像想要趕快遠離此處。
帝戚拿起薄荷葉,在鼻翼下輕嗅了一下,「里恩,這樣滿意了吧?」
里恩微微頷首,但他不敢露出笑容。
帝戚拿起茶盞,淺嚐了一口。
「你曾經見識過捕風師的力量嗎?隊長。」
「當然,我信奉希爾薇亞。」
「不,我說的並不全然是預言、知悉人心的力量。而是更具體、有辦法直接見證的力量。」
「不,長官。我並沒有見過。」
「有人曾經見過捕風師遭到不肖份子攻擊,卻毫髮無傷。也有人見過他們以一人之力移開巨大的障礙物。這是一個好機會,讓我們能對他們有進一步的了解。」帝戚又喝了一口茶,里恩彷彿也能夠聞到茶香。
「但是,他們的調查對我們有任何用處嗎?他們會協助釐清真相嗎?」
「既然他們對多寧都城發生的事感興趣,沒有理由錯過這次。我會進一步跟他們溝通,了解事件的經過。」
「我知道了,長官。」
韌裡鞠躬後想要轉身離開,但是帝戚還沒說完,「隊長,我必須再次強調。咳!」他輕咳之後繼續說,「這份信件非常重要,要是督察知道我沒有按照指示的話,鐵定會怪罪下來,除了我以外,咳!其他的看守人也可能受罰。咳!咳!」
帝戚站起身來,一手撐著桌子,另一手摸著自己的脖子,他微微彎腰,彷彿這樣會讓他更舒服。他的呼吸聲大到連里恩都聽得見,那種呼吸夾雜著雜音,空氣經過狹窄空間時的摩擦聲響。
不會吧……。里恩雙手不自覺地緊握。
「長官,你怎麼了?」韌裡快步接近帝戚,想要查看帝戚的情況。
帝戚突然站直,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但他緊皺的眉頭、張大的嘴、筋脈顯露的手掌卻透露了真相。
然後就如同佇立的高大石柱,崩壞、倒塌。
木椅傾倒,茶盞掉落,碎裂。
韌裡打開典獄長室的大門,向外面的看守人大喊:「快!誰去找醫官來,快去!」對里恩來說,那聲音好遙遠,好細微。
里恩能看到帝戚睜大的雙眼瞪著他看。
是你。他好像聽到帝戚的怪罪。
是我!異域的詛咒是我帶來的。一直以來都是我!
韌裡再次走回帝戚身旁,蹲下身確認他的氣息。
他甩了帝戚幾個巴掌,接著起身,抬腳,閃亮的長靴落下,就像要將突起的土推踹平一般。帝戚的身體晃動,接著不再動彈。
「雖然我知道找醫官來也不會有任何用處就是了。」他的背影看起來就像鋼鐵切割出來的,稜角明顯、一絲不苟。
「哈哈哈!里恩,你知道嗎?被終身監禁的人可是不能參加決鬥賽的。」坐在位子上的里恩在他眼中已無法成為威脅。
「被送往動力區的人就更不用說了。」他竭盡所能地大笑。

「是你!你這個混帳!」里恩撐起身,扯破喉嚨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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