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四之三章──雪冬一日,易金,刑場
與苡禎施展時的感受大不相同,菲希斯的術法有如千把鏽鈍的寬大長鋸,往他的皮膚向下劇烈地切割,筋肉被撕得碎爛,並持續受到拉扯。那疼痛是如此真實,若不是他眼角的餘光還能看見自己的身軀,他會以為自己的雙臂被輾成軟泥般的爛肉,落在塵土之中,兩腿也被截斷,令他失去支撐而向下墜落。
易金感覺自己就像一蕊含苞未開的花朵,沉浸在髒污的瘴氣之中,外圍的花瓣一層層地腐壞、崩毀,細碎的殘骸隨著烏黑氣流流逝,但他卻甚麼都無法做,僅能盡力守護中心那瑰麗的最後芬芳。
菲希斯自信地笑著,彷彿等待已久的願望終將實現,即便他與易金同樣動彈不得,神色卻是泰然自若。
原來他提防的,始終是我跟術師的關係。是否有人與我一起保守秘密,根本就不重要。
最後幾片零星的花瓣搖搖欲墜、扯離,細梗拱托的蕊心也失去了色澤、外型,濃郁的香氣被衝擊、揮散,隱沒在噁臭的氣流之中。
視線開始模糊、意識變得朦朧,一切感官刺激都顯得飄渺難辨……。
他終究落入了黑暗之中。
沒有邊際的空無主宰著一切,回憶中的事物就像孩童在泥灘裡捏出的玩偶,都是稍縱即逝的拙劣幻象,他曾遇見的那些人們也僅是微弱的火光,尚未緊握便已熄滅、失溫。他與虛空粘連,融為一塊,覺得自身無比巨大,卻又滿是缺陷。
突然,一道溫馥的感受從中浮現,彷彿早就存在,只是他沒有發覺。
香氣像是有了形體,從那漆黑難辨的瘴氣之中浮現。蕊心重新構築,崩解的花瓣逐漸凝聚成型,黏上長梗頂端的微細接點,由內而外層層堆疊,恢復原有規律、整齊的美態,周遭的瘴氣被排除、推擠了出去,花朵的香氣因而能夠不受阻攔地飄散開來。
他的視野恢復了正常,感覺身軀熾熱,充滿活力。
苡禎將他的感受奪了回來,臉色看來有些疲憊,顯然從未因施法而耗費這般可觀的氣力。
菲希斯相當驚訝,卻也因為不敢即時收回術法,所以表情只有些微變化。
易金立刻抽出腰間的短刀,上前抵住菲希斯的咽喉,「菲希斯,放棄吧!這對我們雙方都沒有好處。」
易金這時才感覺到自己從兩股相對的束縛中掙脫了出來,身軀變得無比輕鬆,彷彿重獲新生。
菲希斯微微喘氣,「原來是這孩子嗎?真沒想到。」
易金緩慢而謹慎地將短刀移開,令菲希斯恢復行動的自由。
「你從哪找來的?」菲希斯看起來完全失去了鬥志,臉色疲憊、蒼老,與站在信徒面前宣念諸神誓詞的那位護神使簡直判若兩人。
「我沒必要回答你。」
菲希斯點點頭,「說吧,你想要我怎麼做。」
易金在菲希斯面前低聲地述說他的訴求,但苡禎並沒有清楚地聽到內容,她雙頰通紅、輕喘著氣,正處於施法過後的興奮期。
座位區觀眾與後方廣場罪犯們衣著摩擦的細小聲響與交談聲混合成轟隆的模糊聲響,在她腦中迴盪;北風中夾藏的水氣像是突然結成了冰晶,刮過她的肌膚,卻沒留下任何痕跡。
她皺個眉頭環顧四周。
平時在同一塊區域,鬼體的量並不會保持恆定,而是有所更迭,但那進程極為緩慢,往往過了兩三個時辰,苡禎才能察覺得到變化。現在鬼體正以顯著的速度出現在他們周圍,像是為他們施展的術法感到亢奮且歡喜。鬼體的存在干擾著她,她就像在空曠的荒野被突然長出的樹林所包圍,密集、臃擠,令她窒礙難行、不知所措。
她從不覺得鬼體有甚麼特別,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儘管周遭的人們無法感知,也無法與她分享經驗,她依舊能夠自得其樂,這就像是她特有的才能,與繪畫、武技、算術沒甚麼兩樣。
但今天,她第一次對這無端出現的存在感到恐懼。
我為何從不懷疑它們是這世界的異相、災禍發生的前兆?
又或許它們跟角魔是同一類的東西?是對我過度縱容自己的告誡?
易金已經和菲希斯談妥,動身走向台前,苡禎也不得不立即跟上。為了減少接觸,她下意識地朝著鬼體稀疏的位置前進。她起步向前,發現鬼體竟然絲毫不受她的動作影響,即便她感覺得到,肢體卻無法觸及。
她原以為鬼體會在被碰觸之前消失,要等她遠離一段距離,才會再次出現──她從前總因此而玩得不亦樂乎──,但當她仔細檢視,才發覺那存在感就留在原處,好似與她短暫地融為一體。她趕緊將手臂抽離,查看上頭有無變化,卻甚麼也沒有發現。
易金在前方等著,要她迅速跟上。
她依舊無法忽視鬼體,只好一邊快跑一邊閃躲。若是無法即時避開,她便會反射性地伸手想將鬼體撥開,突然間,她感覺面前一空,阻礙好似瞬間消失無蹤,而在她身後,無數的鬼體宛如馬群奔騰所揚起的黃沙,溢散了開來。
北風溫暖了起來,擾人的聲響如潮水般退去,遠處的房舍與人們也不再清晰可辨。
易金他們兩人繞過後方的轉角,來到處刑台的側邊,這時突然有個人影走到了處刑台邊緣,向下望著他們。
「菲希斯。」那人穿著麥色的絲綢上衣,蕾絲的編成特別複雜。他金色的短瀏海留至眉毛上方,髮絲滑順而富有光澤,睫毛長得讓人有種一碰即斷的脆弱感,眼神卻強得令人退卻。
他掠過易金兩人,朝苡禎瞥了一眼,彷彿也將她納為目標。
「剛才那是怎麼一回事?」他手撫著胸前,看向菲希斯,語氣頗為擔憂,但表情卻隱藏得很好。
「沒甚麼,有些小誤會。」菲希斯轉頭看向後上方,面對祈憐男子,眼神飄忽不定。此刻易金正悄悄地將短刀架在菲希斯的腹部,令他無法輕易求援。
「這是易金‧霍洛,一位與我關係複雜的朋友,我剛剛差點就將他當成刺客了。」菲希斯與易金同時露出困窘的微笑。
「上次的事件害得我神經緊繃,一有風吹草動,便慌張得跟甚麼一樣。」菲希斯尷尬地說著。
「我不敢相信你竟會如此不慎,菲希斯。他們已經來到刑場了,雖然我認為他們之中沒人和你同源,但他們任何一人的感知可都達到了超頻的水準,或許不用六元秤,就能清楚地感覺到你引起的介素擾動。」那祈憐男子的表情嚴肅,與其說在勸導他,倒不如說是在給予警告。
「我不知道他們在等甚麼,但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們必須考慮最壞的情況。菲希斯,不可再出任何差錯。」
「我知道了。」菲希斯回答。
護神使竟會對他人如此恭敬,這人必定不是位簡單人物。
男子又再次將視線拉回她的身上,「那妳呢?妳又是誰?」
「我……,我是霍洛先生的隨從。」她慌張地說著。
這樣應該不算說謊吧?她在心中嘀咕。
「真的?我看起來倒不太像,沒有好好跟著雇主,也沒幫忙提著東西。這類的打扮我見多了,跟那些城內頑強的異地賊人沒甚麼兩樣,總想從我們身上撈點甚麼。別對我說謊,我再問妳一次,妳是來這做甚麼的?」
她的穿著確實不像其他來到刑場的商賈隨從,身著雲狀刺繡的短袖上衣,綴有樣式簡單的方網蕾絲,外搭一件努力清洗卻還仍有污漬的白色罩衫,皮製的短褲之下便是她修長的雙腿,過於簡潔、隨興,沒有工作該有的敬重與嚴謹。
「大人,我不知道是哪裡讓您誤會了,說來您或許不信,但在今天這個日子來到這裡,自然是來看那些罪孽深重之人,接受他們應受的懲罰。」
「我想大人的目的,與我們也是相同的。就讓我和霍洛先生盡速與護神使大人將事情談妥,別耽擱了大典的時程。」她額頭冒著冷汗,緩慢地走向易金他們兩人,目光卻不曾移開,與男子雙眼相對。
「異地人啊,真是與麻煩脫離不了關係。」祈憐男子轉動著手臂上的金黃手鐲,一邊說道。
「菲希斯,快快完事吧!」
「順道一提,那些處刑人也該找個時間整頓一下了,即便是這樣髒污的工作,還是得有些素質上的要求,比如說:不具備自殘的傾向,也不會突然失去理智而傷害到我們的祈憐同胞。我可不希望這混亂的局面持續下去。」話一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菲希斯低著頭,直到那名男子消失在他們的視野範圍內。
易金將短刀收回,「剛才那是誰?」
「在這座城裡,有誰即使不去讚頌眾神之名,也能受到祂們眷顧?」法袍接近領口的金色鈕扣已脫了線,憑著僅存的細線吊在扣眼上頭,菲希斯將它塞了回去,並把下排的其他鈕扣也一併扣上。
他與易金經由側邊的石階上到處刑台,苡禎則待在下頭待命。
台上的一切都已恢復原樣,侍神使與處刑人也在一旁排列整齊,靜待菲希斯發號施令,若不是台下的觀眾表情有異,任誰也看不出這裡曾有甚麼詭譎、駭人的事件發生。
有更多人來到了刑場,鐵製圍欄的後方滿滿都是,將出入的走道擠得水洩不通。與座位區上的商賈、貴族有所不同,他們多是穿著簡樸的異地民眾,平時鮮少在此出現,畢竟這裡帶給他們的哀傷遠多於歡笑,誰也無法保證自己的親友不會在下次大典站上處刑台,成為眾人奚落、叫罵的對象。他們靜靜地看著眼前一切,沒有議論,沒有爭鬧,沒有哭喊,也沒有怨言,只是看著,雙睛眨也不眨一下。
菲希斯揮揮手,將先前暫時接管大局的年長侍神使叫過來交待幾句,侍神使邊聽邊點頭,有些訝異地向易金瞧了一眼,便三步併作兩步地走下階梯,從苡禎身旁經過,朝處刑台前方待命已久的樂隊走去。……
菲希斯與易金並肩站在處刑台中央,大聲喊道:「萬千眾神的子女,還有來自異地的人們!剛才處刑台上發生的事,相信大家心有餘悸,但我要以眾神之名宣示,那並非妖邪的入侵,也非絕奉之人該受的罪罰。」
「意外之神,娜塔菲啊!那是眾神護衛到來的信息!即使是我,遇上眾神計劃中的插曲,也會顯得措手不及。」他擺出手勢以凸顯易金的存在。
樂曲在此時奏起,音調空靈而綿長,有如少女輕鬆的高哼無止盡地延續,短促又饒富變化的音節是那青澀時期起伏的情緒,適切地融入基調之中,述說著尚未終結卻坎坷艱辛的一生。
樂音的結束,更凸顯了周遭的靜默,唯有北風膽敢在此狂嘯,
「這是我的同伴,另一位護神使,其名為易金。」菲希斯大聲地宣告。
易金朝前走去,迎向眾人的目光。
這次躁動的範圍不僅限於座位區,連處刑台上的侍神使與處刑人也都受到顯著的影響。雖說菲希斯的話對他們來說本是無庸置疑,但這突然出現的上級,還是令他們內心焦躁不已。他們小聲地交談,卻不敢上前與菲希斯確認消息的真偽,唯有等到大典結束,才能獲得他們想要的答案。
「世間的邪惡正在積累,而我們的夥伴有限。近來,混亂成為了常態,價值的基準已經歪斜,世人越來越困惑,不知該相信甚麼,該依循甚麼。」易金的聲音沒有菲希斯那般宏亮,字句卻十分清晰可辨。
「但我們何其幸運,能夠遠離北方的戰亂,也逃過了災禍的摧殘。這正是導正的時刻,讓我們除卻外頭的干擾,專注地應付城內的驕縱與醜惡。所以睜大你們的雙眼吧!並用內心感受。我與菲希斯將會讓你們領悟,究竟何謂妖邪,又何謂正道。」
他話一說完,刑場外圍便傳來了聲響。
「一座城,兩樣人!」那些初來乍到的異地民眾們用腳踹著地面,整齊地高喊著。易金與菲希斯站在他們狹長的圓弧隊伍中心,喊聲匯集、產生了巨大的震盪,清晰的話語也混雜成了怒吼。
「這是怎麼回事?」菲希斯慌亂地四處張望,侍神使、處刑人還有後方廣場的守衛都站在原地,還沒從震驚的情緒中掙脫出來。
菲希斯見到易金鎮定的神色,便憤怒地說道:「你竟敢如此猖狂!連剛才立下的約定,也能置若罔聞。」
「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搞清狀況,菲希斯。若是祈憐的護神使真能將萬事處理妥當,眾神又何必再派我來此?」
抗議人士讓出刑場兩旁的通道,由外向內緊逼,座位區的觀眾互相推擠,爭先恐後地朝著出口前進,後方廣場的守衛則將罪犯們緊密地集中,緩慢退向處刑台後方高起的側壁,以此作為掩護。
人群有如激流中游竄的魚兒,不斷地從苡禎身旁經過,鬼體也隨之匯流聚集,將個體間的縫隙填得密不通風,她感覺自己萬般渺小,就像要被流沙吞噬一般。推擠、壓迫,她單薄的身軀根本如不下她獨立的意識,擦過肌膚的未知軀體就像要朝內侵入她的心底,挖掘深層私密的記憶,令她感到噁心與屈辱。
在混亂的群體之中,突然有一人伸手將她抓住,她才要將施展術法的強度提升到極致,以擺脫那劇烈扯動的手臂……。
「苡禎!妳究竟在這做甚麼?」荊陽的大吼衝破了雜亂的聲響,手臂用力,將苡禎又向她拉進了一些。
「我……。」苡禎一時想不到該如何回答。
「梅普呢?他怎麼不在這裡?該死!這都是霍洛設下的局?」
「這是所有異地人內心期盼之事,母親。腳鏈上久了,人們自然就會忘記盡情奔馳的模樣。」苡禎斬釘截鐵地說道。
「妳不知道這會有甚麼後果。」她被人群撞得險些站不穩身子,因而放開苡禎,「找到梅普,然後立刻離開祈憐城!」
「不,我要在此見證,而不是當一位臨陣脫逃的懦夫。」
「苡禎!別再任性了,有多少無辜的人會因此而流血啊。」
「妳曾說過,魅下一族寧可流盡鮮血,也不願抑鬱而終,我相信其他人也是如此。我從未偏離我族宗旨,但妳為何就是不滿意?」
「這世間充滿了欺瞞與背叛,流淌的血液卻永遠真實。」荊陽的眼神堅定,語句間斷分明。
「唯有絕對的信任,才會願意獻出自己的鮮血。難道霍洛曾經不顧一切地為妳揮灑熱血?妳付出這般心力,又能得到等質的回報嗎?」她推擠著慌亂的群眾,又朝苡禎靠近了一些。
「他的為人,我比妳還清楚,我想,這就不用妳來判斷了。」又一波人潮將她們兩人隔開。
手執方盾的人群逐漸逼近處刑台,於是尚未出場的觀眾也就越發歇斯底里,想要盡快逃離這個是非之地。搥打、踐踏,有些人跌了跤便再也沒有爬起,有人即使鼻青臉腫,仍舊哀嚎著前進。
「遠離霍洛,還有祈憐城,苡禎。」荊陽無法繼續承受那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量,僅能朝後退出人流,與苡禎遙遙對望。
荊楊身穿的衣著綴滿了老舊的褐斑,邊緣與破洞的周圍脫線成了細鬚,無法撫平的皺褶將布料切割得碎爛,令她看起來與抗議的人們相差無幾。不一會兒,她便被逐漸推進的群體所吞沒,消失了蹤影。
逃?我們早已無處可逃。
苡禎轉身,看見易金正站在刑場的邊緣朝她招手。
後方廣場的群眾已經與守衛們展開了攻防,以他們手上的鏟子、鐵鍬對抗尖利的長刀,守衛的包圍網內蹲低抱頭的罪犯們,也一個個站起身,看著權力的象徵逐漸瓦解。
她沿著移動的人群邊緣,向出口移動,但前方的民眾卻突然朝側方急速轉向,令群體間冒出了一大空隙。
那名祈憐男子周遭散發著炙熱的蒸汽,讓他的身型扭曲,顯得夢幻而不真實,手鐲上寶石所散發的紅光卻強烈、刺眼,像是一條條細線,操縱著一旁的人們,令他們無法停止注視,呆站在原地。
「魅下一族?這可有趣了。」他的眼神,與先前在台上居高臨下的時候相比,多了一股難以參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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