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一之二章──日冬七日,汩沒,賭場
桌面上,一塊塊方形木牌有如地磚般排列、密貼,僅留幾個缺口。大部分的木牌牌背朝上,攀爬的藤蔓花紋簇擁著中央灰白的等臂十字,十字中心則是鑲著色彩各異的空心正圓,用以標示其歸屬於不同的玩家。
「才不是呢!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運氣,再來多少個吉祥物,都是沒有用的啦!」她向上揮舞手臂,險些打翻一旁的酒杯。
黛爾嬌聲反駁,「我想,比起吉祥物,他的功能更加實用一些。平常啊!他可是好比真言之甕呢!有問必答,無所不知。」
「不信你們看。」她轉身看向汩沒,「密爾之盾來自哪裡?又該如何製成?」
又在玩甚麼把戲?汩沒冷眼看向她,不發一語。
「蕊,妳醉了。」黛爾左邊的祈憐女子,鳶,從手上的兩塊紅圈木牌挑出其一,以拇指及中指捏著轉圈,然後再次檢視方向,放入那所剩無幾的空格之中。
「這點小酒,哈!才不可能呢!至少還要再來個十幾瓶吧!」
「嘿!嘿!那位帥氣小子。」她伸長身子,向一旁的侍者招手。
汩沒拍拍她的肩膀,「別喝了,換妳了。」
「這麼著急做甚麼呢?放得快又不代表能贏。」嘴上雖這樣說,但她已轉身面向桌面,正走過來的侍者看到汩沒阻擋的手勢,頓時愣住,一臉困惑。
黛爾看了看方才被填滿的空格,不假思索地將手上的綠圈木牌擺進整齊的陣列之中,喜滋滋地笑著。
「哦?」對面禿髮的瘦小男子低聲驚呼,「妳這一步裡頭可有暗藏蹊蹺?」
「珣兄,要是說出來,就不有趣了吧?」黛爾愉悅地回答。
五人賽局的變數太大,一般來說要預測局勢,最快也要從中局才有辦法開始,最是刺激。
黛爾在棋類、牌局方面頗具天賦,汩沒曾見過她在秀荒城擊敗先前的絹棋冠軍;在鱘魚之岬短暫停留之際,面對當地居民古傳的「亟菈卡克」,黛爾僅學習數天,就贏過當地頗具盛名的高手;就連汩沒最為拿手的長短棋,至今也只贏過黛爾一次。
汩沒看向火碟下方通風處,那平均擺放的五塊骨牌,上頭刻畫的數字已從今早的二變為十。
一分一萬根恩啊……,黛爾對這局還頗有信心,她想要以此扳回一城嗎?
他看著黛爾興奮、紅潤的側臉,想像那腦袋中搖盪的酒精究竟如何驅使她前進。
他始終不相信在這錯亂的精神狀況之下,能夠有多麼精準的判斷,但他知道黛爾的作為必定有其目的。她從不盲目行動,更不會做出對自己不利之舉。
所以當他發現此間房屋的真正面貌時,也僅是些微抱怨,並不反對。
汩沒最初只當這是交換情報的地點,沒想到屋內涉及的範圍與規模竟會超乎他的想像。各領域頂尖的商賈與富貴的祈憐望族,厭倦了一般的娛樂之後,便在此地另謀刺激,有別於鮮血、刀劍、美食、樂音那些直接的感官饗宴,金錢構築的遊戲,吸引力虛幻而巨大,效果卻遲緩得令人難以察覺。
他們就像相約在高樓頂端,一點點抽起彼此腳底的層板,看誰會先承受不住重量而跌落,或是過於懼怕而自行爬下,承認自己輸家的地位。
權力與地位之爭。除了宮殿之外,也只有這裡能夠體會那深至心底的成就與懼恐。
黛爾手上究竟還剩多少?我記得昨晚剩下八萬左右。他拿起黛爾身旁的錢袋,輕微翻動,再將錢袋放回原位。
稍有進展,但還是比不上失去的速度。
這裡的住宿與餐費一同計算,由汩沒出面付清,除了賽局的籌碼之外,再也沒有黛爾能夠揮霍之處,這使汩沒安心許多。
黛爾要是最初就把金額投注在策略型的遊戲上頭,他們的資金可能早就已經翻倍了,無奈黛爾雖然常把自己不佳的賭運掛在嘴旁,卻總是忍不住在資金有所成長的時候,拿去投注在勝負不定的擲幣遊戲上。
冒險也該有其限度,我可不想面對那無可挽回的境地。
要是黛爾真的失去控制,他會毫不猶豫地出手收回一切。
隔壁桌突然爆出一陣笑聲,夾雜著低聲的咒罵。侍者立刻走上前去,拿著抄寫的紙條,紀錄勝負差距之後,給予該桌的眾人一一確認,其結果將會在今日蟲時與住宿、餐費一起加總結算。
眾人手上的木牌全數放置完畢,鳶率先選定一張屬於自己顏色的紅圈木牌,接著猶如彎曲的長蛇翻身,鄰近的木牌逐一翻開,牌面上頭的圓珠數量依序遞減,直到牌面中央僅剩一顆圓珠,才告停止。
黛爾則從正下方開始翻起正中五塊木牌長的直線,連上牌局僅存的空缺,將檯面劃分成兩區,也將剛才鳶所留下的缺口堵上。
刺老殘刀!即使是人數較少的牌局,也難得見到這樣的牌勢。
黛爾左側的男子,因為原先選的路線被阻斷,只得選擇另一張木牌開頭,不料在翻到第三張時就違反了圓珠數從大到小的順序原則,連線被迫中止,也讓對手們清楚的知道那張牌的圓珠數目與黑線的方向。
「該死。怎麼會是這張牌?」化名「韞」的男子扶住前額,表情懊悔,緊握的拳頭輕敲桌面,木牌因而受到鼓動,暴躁地躍動,不再那麼緊密貼合。
「就是有人設下陷阱囉?還能是如何?」禿頭的珣笑著說道。
「珣,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我還想翻那張牌呢!」鳶反駁道。
「這麼,韞,可說是鶚入罟中囉?」珣一臉幸災樂禍的樣子,看向化名為韞的異地男子。
韞怒聲反嗆,「蕊那一步,摧毀了多少機會,你才沒窺看幾次,不曉得那嚴重性。我就不信你的局勢會好到哪去。」
「哦?是這樣嗎?」珣翻開他的連鎖起點牌,順著穿圓黑線的方向,翻開下一張,頓時眉頭深鎖,陷入長思。
「與你想的有所不同吧!」韞冷笑了一聲。
雖然翻錯牌既會讓所有對手知道牌面的圓珠數目還有黑線的方向,但珣承擔不起低分的壓力,鳶與黛爾都已靠長連鎖得到分數上的優勢,要是因為畏懼而不行動,反倒就真的失去了獲勝的機會,更無法減低勝負的差距。
無法精準地預測,那麼也只能賭賭運氣。他翻開第三張牌,但結果並未如他所願,圓珠數相同的兩張牌並列在一塊,當所有人都點頭表示看清那張牌之後,他便將牌蓋回,雙手十指交扣,放在胸前的桌上,臉色難看。
最後一位輪到化名為「鏢」的祈憐男子,他服貼、平順的瀏海斜向左側,堅挺的鼻子下方蓄著八字型的短鬍。
他至今從未說過話,汩沒認為他應該隸屬於某個不起眼的家族,又或者是家族中被忽視、排擠的腳色。他的襯衫看起來雖然整潔,但某些區域的布料卻起了細小毛球,末端的蕾絲也略有缺角,這可不是要求嚴苛的祈憐人能夠忍受的。
鏢安靜地翻開所選的牌,製造一個直角的短連鎖,得到兩分。
依照規則,翻牌的順序會在末家反轉,因此鏢能夠再次進行連鎖,這回他在左上方製造了另一個長三張牌的直角阻礙,擋住鳶的連鎖路徑。
他的翻牌階段已然結束,三連鎖的連線分數是兩分,兩次得分相加,乘上最短連鎖的連鎖分數兩分,總共得到八分。
珣剛才因為錯誤的判斷而導致連鎖中止,此時他的選擇更是稀少。鳶的連鎖機會已被鏢降低許多,此時仍有大幅超前的可能人選僅剩黛爾,場上韞能夠選擇的連鎖起點,與黛爾的相距甚遠,無法造成牽制,但珣要是選擇牽制黛爾,自己本身的得分數也會隨之降低。
最後計算賞賠金額時,最後一名的賠償金額是由他與第一名的分數差距來決定,而倒數第二名只需與第二名的分數相比,兩者差距甚大。
現在珣的戰場急速縮減,與其它對手相爭已無希望,他必須贏過韞,以賺取最大利益。
果然如汩沒所預測,珣放棄了黛爾可能造成最長連鎖的區域,選擇了另一側,達成三張牌的連鎖,總共獲得三分。
韞也有著相同的想法,放棄牽制,與珣相搏。機會渺茫,他卻沒有一絲猶豫,迅速地翻開所選的木牌,但最終卻只能達到與珣相同的連鎖長度,又因他的擺放順序在珣之前,所以目前暫居最後一名。
黛爾露著微笑,開心地翻開右下角被隔離的木牌們,達到四張牌的長連鎖,一共獲得二十一分。她再次逗弄起火碟,那火焰宛若心臟,跳動得激烈而急促,可見她雖對一切局勢瞭若指掌,仍不免興奮與緊張,深怕對手們做出脫離正常牌局的思考與舉動。
場面上鳶的木牌所剩不多,大多都已被翻開的牌所阻擋、判死,唯有一處留有機會,但她只能推測那張牌的走向與大小,並沒有實際窺看過。
鳶的手掌些微顫抖,伸向最初選擇的連鎖上方,有如走過沙穴蛇的棲地,任何一點突來的震動都有可能見到那地面竄出的血盆大口,將自己拖入窒息、緊迫的沙層之中。她輕觸尚未開啟的木牌牌背,閉上眼,深吸口氣,眼神瞬時變得炯炯有神、堅定不移。
她雖然在剛開始就取得了分數上的領先,但因為初始玩家最後才會進行第二次連鎖,所以若是沒有謹慎佈局,那些金黃、閃亮的獎賞可能就會化作銳利無比的尖刺,將那期待的心情刺得千瘡百孔。
三圓牌後頭接著二圓牌,場地邊緣與翻開的木牌之外,仍有活路可走。
代表一圓牌的偌大紅色圓球展示在方框中央,像是命中靶心一樣,令人驚喜。
鳶深吐一口氣,神情緩和了下來。四連鎖與三連鎖的組合,總分一共是十分,以些微的差距擊敗了鏢,成為第二名。
「總算是逃過一劫。」鳶慶幸地說。
「若是珣沒有選錯區域,那麼結果可就大不相同了。」鏢的語調平平,不帶一點感情。
「但牌局無法重來,如同我們以往所做的選擇。」鳶喝了一口酒潤喉,「這也是我喜歡牌局的原因,如同重新體會那些我們所後悔、失去的。」
珣從鳶的話語之中嗅出一絲嘲諷的味道,「我可不像妳,有自虐的癖好。那些煩人的回憶,還是埋藏在記憶深處就好,無須挖出來把自己搞得疲憊不堪。」
「我可沒有那個意思,珣。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過去,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平靜地面對。並無對錯之分。」
「就像這酒,不是每個人都喝得慣。」韞輕微地晃盪著酒杯,欣賞白瓷杯中帶著閃爍光點的清澄酒色。
「說得對極了。」鳶舉起酒杯朝韞致意,兩人一同輕啜一口。
珣看著自己空蕩的杯底,高舉手臂、揮動手指,呼叫侍者過來填補那難以容忍的空缺,接著一飲而盡,對著呈現終局的木牌場地發愣。
「話說,蕊,妳還真有一套,難怪大家都稱妳為『瞬眼神算』,今天總算見識到了。」
「哈哈哈,甚麼啊?那是你們過譽了,我可是玩得膽戰心驚呢!像這樣的高分,也是久久難得一見。」
「十五連勝的紀錄,可不是妳隨便就能呼攏過去的。」韞露出欽佩的眼神,「雖然說啊!這裡大多是一些不務正業的傢伙,但說到琴棋書畫,我們可是經驗老道。即使單憑運氣,要達到這樣的戰績依舊不容易。」
「照你這麼說,在這類運氣成分特別少的賽局之中,勝利反倒較常站在我這裡呢!因弗奇啊!我還是適合務實一點的生活。」黛爾答道。
汩沒險些笑出聲來。提議來這大賺一筆的人,還不知道是誰呢!
「因弗奇?這裡竟然也會看到明光教派的信徒,真是稀奇。務實嗎……?是啊!只要別過於無趣,怎麼樣都好。畢竟我們可是生來享受的,而不是來受些悶氣與不必要的苦難。」
侍者斟完酒,便拿出紙條,確認分數差距與下注金額,並將結果公告給全桌的玩家知道。
韞看過金額之後,挑了個眉,指指身側放在地上的箱子,「把箱子打開。就用這把今天所欠的款項付清。」
「貴客,清點款項,必須在會計桌那裏進行,還請您隨我們上樓,箱子就由我們來提吧。」侍者伸出手握住箱子的提把。
韞將響蟬令牌還有一把嬌小的銀色鑰匙遞到侍者面前,「我還不想上去,你就在這裡打開清點吧!」
侍者見到令牌,猶豫了一會,才點頭答是,開始動作。
他一手托著箱子底部,將其放上桌面、倒向一側。鑰匙喀答喀答地在鎖孔內轉動,但箱蓋卻沒有任何反應。
韞沒有想要幫忙的意思,他招來另一位侍者整理桌面,將各個顏色的木牌分類整齊,與火碟下的注牌一起擺回玩家面前。
「這下剩我們的祈憐夥伴,鏢,還未贏過囉?」韞看向鏢,戲謔的語氣配上輕視的眼神,若說是調侃,也有些過頭了。
鏢點點頭,「你是想要自願當作我的手下敗將嗎?對此,我是毫不反對。」
「怎麼可能?」韞哈哈大笑,「這牌局,就得全力以赴才會痛快,不論輸贏,那推敲他人心理的過程才是最讓人醉心的。」
「虧你還是一名職業牌手,竟會說出這種話。」珣將掀起木牌的一側,窺看下頭的牌面,又鬆開手指,任其墜落、蓋起。
鏢擺擺手,「本就該如此,這是工作!報酬率越高,自然越是成功。別人有沒有放水,不是我能決定的。」
侍者終於抓到訣竅,轉動鑰匙時,同時將箱底往前一推,箱蓋彈了開來,裏頭排列整齊的金果變得混亂,有些甚至跳到了桌上。
「嘖!這箱子有那麼難開嗎?快點撿一撿,拿到桌角去,別擋到我們的視線。」韞高聲抱怨,侍者迅速地將桌面上的金果放回箱內,把沉重的箱子抬到一旁,不過仍舊位在韞的視野範圍之內,避免到時有所短少,便有竊盜之嫌。
屋內屋外的地位差異可真是巨大,這城裡能夠如此指使他們的異地人,可能都在這棟屋子裏頭了。
「各位,再來一局如何?時候尚早,相信大家都還意猶未盡吧?」韞環視桌邊的眾人。
「不了,我想要上樓填個肚子。都打了兩三個時辰了,大家都不餓啊?」珣抓起椅背上的輕薄外衣,站起身。
「我還行。債沒討回,誓不進食。」鏢開始整理、擺弄自己的木牌。
韞拍手叫好,「我就是欣賞你這敬業的態度。」
「沒有食物的滋潤,腦袋可是跟不上局勢的。你們還是把步調放慢一點吧!」珣穿上外衣,將椅子靠攏,便朝樓梯處走去。
「最近的餐點,是越來越沒有變化了,真虧他還吃得下。」珣的身影消逝在上升的階梯後,韞便開始抱怨。
「他只是想去透透氣。」鳶打了個哈欠,優雅地以手遮掩張嘴時的醜態。
「我可沒有反對他離席,單純地評論食物罷了。」韞聳聳肩,「那可不是這裡該有的水準,我懷疑原先的廚師因為貪瀆而被置換掉了,所以才會來個對廉價食材情有獨鍾的傢伙。」
「嗯哼,所以你對珣在牌局上的阻撓,也毫無意見嗎?」鳶問道。
「牌局上的攻防本是自然,但過於針對的攻勢,難免令人懷疑是否懷有其它意圖。」
「或許是你多慮了。局勢有時不得不走向如此。」
「誰知道呢?也許他商場上的夥伴,曾經因我而敗亡,自此懷恨在心。」
「那麼你該感謝他在此對你發起挑戰,而不是在城內暗處朝你後背插上一把利刃。」鏢冷冷地說著,彷彿那是自己的親身經歷。
「挑戰就該光明正大,剛才那些,只能算是暗自報復。」
「既然如此,那我們繼續吧!給你出口氣的機會,希望你能夠把握。」鳶將桌邊的骰子拿了過來,握在掌心中搓弄。
「可別後悔啊!」韞開心地笑道。
一旁的侍者盤點完了箱內的金額,開口告知韞:「貴客,跟您確認,一共是五十萬根恩。」見到韞點頭,他便將箱子蓋起、上鎖,鞠躬之後,單手提著箱子,身體因重負而傾向一側,緩慢地走離。
「這次換誰開始?」鏢開口提起。
汩沒以指尖輕點黛爾的肩頭,而後指向身後的包廂。黛爾的點頭輕得若有似無,像是墜入夢鄉之前被他和緩地拉回現世。
「就從剛才慘敗的人開始,如何?」鳶提議道。
「當然。該死!剛才那局還真是虧大了。」韞雖粗聲抱怨,卻是咧嘴而笑。
「各位,我得先休息一下,就不參加這一局了。」黛爾站起身,將桌上的木牌推向中央。
「賺飽了,就想要走了啊!」韞接過鳶擲完的骰子,說道。
「難不成要等到輸得徹底,才落魄地離開啊!嘻嘻!韞你也是真有趣。」連汩沒都不得不承認,黛爾那微醺時紅潤的雙頰,搭上俏皮的笑靨,看來天真無邪,甚是迷人。
「無法從妳那裡扳回一城,當然有些可惜。」
「別太失望嘛!我會回來的。可別在那之前敗光家產啊!」
「妳也太小看我了,蕊。在休息的時候,好好祈求光明護主的庇護吧!接下來的注金,可是只會多,不會少。」
黛爾帶著微笑轉身,取起隨身行囊,與汩沒一同走進包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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