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二之一章──日冬十四日,斯奇,斯奇宅邸

他將手中的書籍放到一旁如竹節般整齊的書堆頂端,精緻的書面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

「少爺,用餐時間到了,這裡陰涼又死寂,菜餚不一會兒就冷了,也只有那些無法言語的先人能與您相伴,老爺與夫人可是相當擔心您的安危,我看,少爺還是到餐廳……。」

「妳跟他們說了?」

斯奇巴斯奇才簡短地問了一句,侍女梅普瀞梅普便嚇得低頭萎縮,有如被烤乾的長葉。

「不,少爺,我怎麼敢呢?」

「那就安靜。」

梅普本要開口答是,卻突然想到不發一語才是最好的答覆。

我本以為會留下點痕跡,沒想到竟是消滅得如此乾淨。

斯奇巴斯奇望向書堆,慶幸這些略微相關的書頁沒被一同扔進火焰之中。

歷史都是虛偽、扭曲的時光,卻真切地記載人類的險惡與醜陋。

主室呢?那裡會不會藏有未被銷毀的秘文。

斯奇思索了一會,發現確實可能在他父親的辦公處找到那些資料,但一想到須為此付出的代價,就令他猶豫不已。

梅普已默默地離開藏書間,前去拿取他吩咐的餐點,這可不是件易事,即便斯奇巴斯奇對食物的要求並不高,但梅普的敬業之心卻不允許高貴的斯奇享用次級菜餚,於是要避人耳目,將豐盛的餐點端到此地,再將用罄的餐盤送回洗滌。秘密地回到宅邸已過了數日,能夠撐到這時候都還未被懷疑、發現,連斯奇自己都感到有些訝異。

或許斯奇聶斯奇早就察覺到我的行蹤,只是裝作毫不知情,以便暗中監視。

斯奇將整理好的書堆推倒,一一檢視書名。

即使他從我的行動中解讀出了甚麼,也不會明白我的用意。

說到底,我又為何要在意他是否知道?那對計畫全無影響。就讓他沉浸在那自以為是的氛圍中吧!

他將書籍撿起,歸回交錯的檜木書架上頭,書背切齊、貼平,就如同這幾天他挪移過的書架擺設與排列,不容妥協。

門外傳來趨近的腳步聲,他一個閃身,躲到書架間的死角,隱藏身形。

探索到了盡頭,就該另尋道路,繼續向前。

那腳步聲並沒有在門口停下,而是朝走廊另一端遠去,他也藉此放鬆防備,在窗旁的真皮大椅上坐了下來。

日冬冷冽的空氣在玻璃窗抹上一層白濛,聚集成群的細小水珠,猶如糕點頂端凝結的糖液,攀附著奶油般的雲朵,若是嘗一口淡藍色的天空,應能感受一絲酸溜的滋味。

以往這個時節,屋內總是充斥著糕餅出爐的香味,但此刻他卻只聞得到北方荒原那枯草間夾藏的水氣。

他即刻起身,離開窗邊,額頭靠著北側牆面的書櫥,《漠東諸邦》的偌大書名就佔據了他的整個視野。

春季時茗州才剛開鑿新井,不知那萌出的新芽,現在是否也如北方的草葉一樣枯萎,將根藏進濕潤的水脈邊緣。

他使力往書櫥邊緣一推,鞋底就傳出輪軸滾動的咯嚕聲響,密道入口在桌燭的火光之外,就如一片塊墨黑的掛布,緊貼著東牆與北牆交界。

藏書室大門傳來規律的敲響聲,緊接著開啟,他能從書櫃與書脊中的縫隙看見梅普單手架著兩個大餐盤,另一手將房門輕巧地闔上。

「少爺?餐點到了。」梅普輕聲細語有如微風吹過細縫。

「少爺?」斯奇並沒有現身,他離開密道入口,繞到以往閱讀的崗石大桌旁,看向梅普的後頸。

那麼的脆弱、不堪一擊。他心想。

梅普四處張望,神情由疑惑轉變為緊張,怕斯奇又再次脫離他們的照顧範圍,這對侍者來說可是一大屈辱。

她驀地回頭,看見斯奇還在屋內,這才鬆了一口氣。

「少爺,餐點來了,我為您準備了最鮮美的鵝肝、鮮嫩多汁的鄉野牛,還有這色彩豐富、口感滑嫩,以翠冷葉為主的沙拉盤,搭上剛才熱過的紓蕈湯。」

「不知您是否滿意?」她將餐盤放到崗石大桌上頭,連同餐具擺放整齊。

斯奇看得出她在顫抖,即使她已挑出自己最滿意的菜色,仍舊擔心無法合乎斯奇的期待,就算斯奇已經慎重且認真地跟她說過內心的感激之情,卻還是無法消弭梅普內心的畏懼。

他拍拍梅普的肩膀,沒說甚麼話,他才要開始坐下來用餐,梅普又突然驚嚇地跳了起來,連忙將靠在桌旁的椅子拉出,挪出空位以供斯奇移動。

「不好意思,少爺,是……是我忘了。都是我的錯。」

斯奇嘆了一口氣,就坐下開始享受餐點,溫馥的菜餚極易入口,不一會兒就被吃得一乾二淨。

梅普走到窗邊,將窗戶打開,清新的空氣即刻湧進,食物的香氣被沖淡,斯奇略為疲憊、混沌的精神也因而振奮起來。

「我要走了,這裡已經無法知道更多。」斯奇推開座椅,一邊用餐巾擦拭嘴上的油膩。

「少爺,您想要甚麼,我幫您找來,您就不用東奔西跑了,這麼容易的事情,交給我們來做綽綽有餘。」

「我勸妳還是收起那無謂的善意,才不至於惹禍上身。」

「是甚麼讓您如此心煩,又不願讓老爺他們知道?這些書,不都是些無聊的歷史罷了……。」她一對上斯奇的眼睛,就立刻停止詢問。

「是我多言了,少爺。」梅普低著頭,為自己的踰矩懺悔。

「把盤子收一收吧!餐廚他們已經開始進行洗滌了。這幾天,就當作沒見過我,這樣妳也會沒事的。」

「這是命令,知道嗎?」他見梅普沉默不語,便加重語氣說道。

「還是,你想要死在我的手裡?」看來陰沉的微笑比嚴肅地告誡來得有效。

「對不起,少爺。」梅普擠出胸口裡頭最後一口氣,臉色蒼白。

藏書室大門被迅速地推開,而在這之前,斯奇並未聽到任何門鎖開啟的響聲,梅普端盤進來之時,肯定沒將門扉關妥。

斯奇聶斯奇雙手插在赤貂毛大衣的直筒口袋裡,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瞪著斯奇巴斯奇。

「好啊!這就想走?我可還沒問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平常不回宅邸也就算了,這一回來,又躲在這裡不知在做甚麼勾當。」

「斯奇聶斯奇,這是我自己的事。」

「你這傢伙,這是什麼態度!」斯奇聶斯奇大聲吼叫,美人尖旁的瀏海飛揚起來,有如雄獅憤怒時豎起的鬃毛。

「學會懦弱之後,接著便是狂妄嗎?火焚升禮時,我都不知該怎麼在萬千眾神面前提及你的名字。你真該感到羞恥!不只為你自身,更該向所有的斯奇懺悔。」

「神?」斯奇巴斯奇露出笑容。

「沒有一個神是真的,那些都是欺騙自我的幻影,為了讓醜陋不堪的現實稍微能夠入眼。」他漫不經心地走離崗石大桌,將開敞的門扉緊閉,從窗內灌進的風也就此減弱了不少。

「就是因為你不願改變那不敬的想法,才會落得如此境地,巴。這是耶拉哈德,禮儀之神所下的懲罰!」

「哈哈哈!你這話,自己又相信幾分?斯奇聶斯奇。依、紀,他們的下場難道就比較好?我可不記得他們崇拜死亡之神的程度,有比其它眾神來得多。」

「那是因為你!你才是死亡之神,伊爾薩的奴僕,不信神的人都是如此。別再把死亡帶回我們家族,巴。」

「既要我將他人帶向死亡,踏入死亡之地就無可避免。你們早該認清這點。」

他環視斯奇聶斯奇全身,並仔細地觀察站姿,並未察覺藏有武器的可能,也在此同時拉近彼此的距離。

聶差點氣得喘不過氣來,「你就是要將斯奇毀壞殆盡才甘願嗎?當初城主下達命令時,我還以為你能做得游刃有餘,但現在是怎麼回事?赤隊全滅?你究竟怎麼搞的?不是還有昆塔、徽因、札拉他們嗎?」

「你不曉得當時的情況。」斯奇巴斯奇反駁。

「你們連赤塵驟無王國的勾爪部隊都能戰勝,區區一隊傭兵,怎麼可能花上多大力氣?你還想要扯出甚麼理由,我正想聽聽。」

勾爪?

揮舞的劍刃與濺出的鮮血,碎碎細語的嘴,炎陽下的葉影飄動,呼嘯的箭響傳過天際……

盾型的臂章裡,鴞鷹的黑色利爪有如銳劍,彷彿稍微動彈,下方的布料就會瞬間劃破。

別夢的影像充斥著他的腦袋,宛如七彩的墨水滴入清澈的水缸,再怎麼樣都無法重回透亮。

斯奇巴斯奇遲遲沒有回應,聶便開口說道:「在你了解自己鑄成的大錯之前,不許再到處閒晃。」

聶雙眼瞪著斯奇巴斯奇,仔細觀察,他是否把話聽進去了。

斯奇巴斯奇大笑出聲,「你以為自己是誰?一聲令下,所有人就要聽命於你?」

聶看著斯奇巴斯奇與自己相似的藍色眼瞳,感到異常陌生。

「斯奇巴斯奇,別太過份了!我以族長的身分命令你。」

「若是放棄斯奇的身分,你的命令也就不再具有約束力了,對吧?」

「少爺,別再說了,您究竟怎麼了?」梅普上前拉住斯奇巴斯奇的手臂,卻被甩到一旁,跌坐在地上。

巴露出一絲歉意。

「瘋了……,真是瘋了!我非得關你在幽閉房中好好悔過不可!」斯奇聶斯奇肯定沒有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所以當初才沒有讓衛兵隨行,否則現在巴早就被團團包圍、寸步難行。

「你要怎麼做?親自將我制服嗎?」他露出鄙視般的冷笑,「斯奇聶斯奇,沒有下屬的支持,你甚麼也不是。」

「巴,不要以為我只剩你一個兒子,就會讓你為所欲為!就算是要你死,我也不會壞了斯奇之名。」

聶咬牙切齒,眼球布滿血絲,在吼叫的同時大力揮舞著缺乏鍛練的胳臂,空有氣勢,實際上卻毫無殺傷力。

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過來支援。

斯奇聶斯奇因過度激動而喘著氣,「我曉得了,這就是你去聖堂的原因。」

他知道了。

菲希斯那視財如命的傢伙,果真有來斯奇家討債。

聖物……,菲希斯應該不敢在眾人面前作假才對,就算我的要求有多麼不合理。

「但你並不曉得,在你身上的不是邪靈降下的詛咒,而是諸神的罪罰。」

斯奇巴斯奇愣了一下。

真是如此嗎?萬千眾神統領的疆域,真能遠至赤塵驟無之地?

那降罰予我、符文光軌環繞的軀體,也只是神祇降世的肉身?

那時夜卒隘口兩側崩落的石塊,此刻就彷彿砸在他的身旁,地面震盪,赤沙群起而升猶如鬼魅,瞬間佔據他的視野。

身後的馬蹄聲逐漸消逝,唯有朦朧的日光透過不斷限縮的隘口狹縫穿了過來,轉身一瞧,殘破的馬屍與半掩的蒼白人臉埋藏在沙丘的陰影之中,就像此處的斷垣殘壁,早已與赤塵共存許久。

隘口另一頭,一道人影遮蔽了僅存的縫隙之光,在那之後,是戰吼,是嚎叫,是求饒,是懺悔,混雜成團,彷彿來自同一張嘴。

昏暗的視野再度明亮,但光線卻非來自那熟悉的橘紅落日。

漂浮在空中的符文字體扭曲,莫可明辨,像是世間眾人的意念濃縮,陣陣顫動,圍繞著那身影,形成數個黃光之圈。

那人前伸的手臂宛若枯枝,穿過塵埃,向他攫來;紫雷般的眼瞳化作穿心的電閃,疾速、灼熱,令他動彈不得。他胯下的戰馬成了會呼吸的石像,癡癡地望向前方,忽略了擱在腹部的馬刺,更對身後的異象充耳不聞。

他依稀記得那人的名字,卻怎麼也無法想起。

而那人如石礫相磨的沙啞嗓音,更像是他自己內心的低語。

「我祈求慈悲,卻得面對無情。

我奢望和平,反倒迎向毀滅。

自私的耕者啊,若你要以鮮血澆溉祕苑,便墜成那將開的枯花吧!凋而不亡、殘而不癒的破碎之物……。」

別夢無數的片段瞬間湧入他的腦海,令他頭痛欲裂,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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