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二之二章──日冬十四日,斯奇,斯奇宅邸
「巴,別想逃離諸神的掌握,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我們身邊,你又如何能置身事外?每人都有各自的罪孽,這並不可恥。只要你願意慚愧,都還有挽回的餘地。」或許是看到他痛苦地模樣,斯奇聶斯奇的態度變得柔和。
「草牆之變後,那些被燒毀的書籍,還留有副本嗎?父親。」斯奇巴斯奇突然轉移話題。
聶感到些許疑惑,「你要那些書籍做甚麼?」
「那裡頭的資訊,或許能解決我一直以來的煩憂。」
「沒了,巴,誰會留著那種東西?草牆之徒並不需要被記住,永遠都沒那個必要。納塔菲[1]的走狗!連那些著有大作的巨擘都被他們所魅惑,盡寫些奉承、諂媚的文辭,要是沒有我們這些當時在場的見證者,還有誰能拆穿他們的謊言?整個世界都將被矇騙。」
「對,你說得沒錯。不論他們先前立下多大的根基,此刻祈憐的榮光,又有多少是拜他們所賜,浮印大臣都無意保留,他在乎的只有白花花的銀兩。」斯奇巴斯奇走到崗石大桌旁邊,以手指敲擊桌面,發出輕響。
「那你還想知道甚麼?草牆之徒精湛的騙術?還是那華麗面具下的醜陋臉孔?」斯奇聶斯奇露出極度鄙視的表情,似乎連提及這個話題,他都備感羞辱。
「遠在那之前。當石牆只疊到腰際,聖堂的梁柱剛被砍倒之時,那時的祈憐城又是甚麼樣子?聖物、眾神們,那時又在何處?」
「不知道,巴,無人知曉。」
「既然如此,或許那些書……。」
「那是禁書!別再提了。任何提及草牆之徒的書籍,都不該留在這世上,就算那裏頭的記載有多麼重要。」
「真是個好父親呢,斯奇聶斯奇。」斯奇巴斯奇的微笑裡帶點嘲諷。
「別誤會,巴,我並非不願意幫助你,只是不該以這種方式。」聶說得理直氣壯。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選擇躲在暗處。」他突然趨前,以掌擊向斯奇聶斯奇的腹部,令他痛苦地跪下。
梅普驚訝地捂住嘴,畏懼得不敢動彈。
斯奇巴斯奇毫不猶豫地繞過書櫃,忽略身後的聶與上前看照他的梅普。他抄起倚在牆邊的長劍,走向密道的入口,望進那漆黑的深處。兒時搬入此處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這棟紅磚大宅內肯定藏有甚麼。在牆垣的縫隙、梁柱的交界,闃黑蟯動、竄梭著,有如蟲群,啃食著他的注意力與精神,而他卻宛如著魔似地享受著這種被囓咬的感覺,瘋狂尋找那些陰暗的角落。
密道就是那黑影的中心。他並沒有告訴任何人。
屋內所有的聲響都在這密道裡回盪,各個房間像是被縮成微亮的細小畫作,封在密道灰牆上狹小的窺視孔之中,以前,他還能在上下的台階之間撿拾到前人倉皇逃去時遺落的物品。
光明永遠無法察覺黑暗中那雙窺視的眼。
但此刻他再度踏進密道之中,卻沒了以往那份興奮、雀躍,他總覺得這裡已經失去那股神秘、莫測的氛圍,一切變得單調、寂寥,那些離開的人們,終於將遺留下來的一切給全部帶走。
刺耳的哨音響起,猶如清晨的雞鳴,宅邸瞬間甦醒過來,他能夠透過腳下的磚石感受眾人急促、沉重的步伐與互相呼應的高喊。
即便別夢持續地干擾他的心神,他依舊能夠保持敏感的觸覺,用以找出刻在牆上的走向標記,通過無數個彎道與階梯。
他使勁推開頭頂的石板,卻發覺射入密道的光線比預期中微弱許多。
「慢點,我想看看這鼠輩長得甚麼模樣。」出口處傳來陌生的嗓音,那唐木語帶有北岸地區的短促音。
斯奇立刻翻身而出,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堆滿線軸設備的巨型木屋之中,兩側的木牆與高挑的天花板由鋼鐵梁柱撐起,中央空間寬廣而無礙,他曾經聽聞卡牙颯特里境內有人大膽地採用如此設計,卻從未親眼見過。
太久沒有關注斯奇家族的動向了,竟然暗中架設了這麼大的線軸工廠。
祈憐的精鋼提煉技術尚未到達一定的水平,要是這屋子採用劣等的鐵條,不出數十年,就會開始頹敗,成為一推即倒的空殼。
線軸設備是近幾十年興起的技術,最早是從蔚博森傳出來的,利用能夠反覆變形的團狀物:「力泥」來產生動力,透過輪軸與絲線的組合,變化成各種能夠自行運轉的裝置與用品。透過輪軸的來回反轉,搭配快速、連續擊打在金屬片上的設計,更能產生高熱,成為方便攜帶的生火用具。
隨著線軸工藝的發展,武器化是必然會有的結果。卡牙颯特里共和國對線軸武器的技術嚴加看管,避免非法勢力崛起得過於容易,但斯奇家顯然透過莫名的管道,暗中發展了一段時日,或許早已坐擁大量的武裝也說不定。
空氣中充滿炭火燻烤的氣味,還夾有些許龍灰、鐵與木屑的乾澀味,令斯奇巴斯奇的肺部感到搔癢難耐。
組裝到一半的線軸機械看起來像是缺了半身的猛獸,內部的結構一覽無遺,絲線與木輪都散發著光澤,看起來不像是棄置已久、無人理會的廢墟。
一名男子就坐在尚未與主體結合的小型部件上頭,戳弄著火堆上串起的肉塊,肉塊就像剛從倒霉的牲口上切割下來,鮮紅的血液從肌肉的細紋間滲出,與豐厚的油脂匯聚,一同滴入火堆的烈焰內,滋滋作響。
他的髮色或許曾經柔順而閃亮,但此刻僅存近似髒雪的白;黃褐色的肌膚上宛若覆有一層灰燼,立體的五官與淺薄的雙唇使他看來更加蒼老;半身黑木鎧左側心窩處,掛有被緊縛成三角的鵟鷹之眼,那像被畫筆在表面塗上紅漆圓的紫晶球體似乎還留存著猛禽未散的怒意,男子只要稍有動作,就令其晃顫不已。
另一人則是站在斯奇身後不遠處,貼近頭皮編整的短辮垂在眼角外側,髮尾由筒狀的裝飾環箍、固定,除了胸口、腹部的鐵甲之外,身上皆是輕便的皮製護具。他手拿一把傷痕累累的氣接弓,握把部分的粗壯結構處持續發出嗡嗡低鳴,箭已上弦,對準斯奇的胸口。
「殺了他。」坐在一旁的男子說道。
語句方落,鋼鍛箭矢便呼嘯而出,速度極快,斯奇反射性地揮手阻擋以降低衝擊力。
接近一半的箭身沒入了地磚內,揚起的煙塵四散。
射箭的男子見到斯奇毫髮無傷,本要繼續抽箭,卻發覺自己的手掌中央冒出一個空洞,滿是鮮血,疼痛侵蝕掉了氣力,即便他執意為之,仍無法再維持最初的精準與速度。他宛若經歷了千里的長跑,身軀已靜止動彈,魂魄卻執意前進。呼吸逐漸急促,汗如雨下,他不一會便雙脣發紫,整個人向前倒去,血液從背部中央偏左的傷口渲染開來,手中的氣接弓撞到地面,彈飛至胡亂擺放的零件堆周圍。
一旁的男子已站起身,手中的鞭刃劍劍尖垂至地面,宛若騰身而起的毒蛇,擺出示警的姿勢,伺機而動。
他跟前的火焰越燒越旺,肉塊開始散發出焦味。
「你殺了我手下最好的弓箭手。」男子睜大眼睛說道。
「你毀了我原要奉上的善意。」斯奇的態度平靜,他看了一眼自己無傷的手掌中央,新生成的圓形黃褐色印記,感到有些無奈。
另一名看似只有二十餘歲的青年壓低身子,鬼鬼祟祟地從零件堆後頭遶了過來,正要彎身拾起氣接弓,持劍男子便大聲叫喊。
「圈雲,別動!我可不希望再少一位手下。你們這些白癡。」
青年遲疑了一下,便將氣接弓放在地面,雙手高舉。
「如你所見,此處已經停止作業,杳無人煙,我們來此休憩,也算是增添生氣。更無任何偷竊、破壞之事。」持劍男子義正詞嚴地說道。
「但你們剛才想要置我於死地。」斯奇感到不以為然。
「我們的仇敵可是多如寅江之鼠,殺之不盡、呼之又來。不先下手,唯有死路一條。」
「就算是殺錯人,你們也毫不在意?」
「只要能活著,剩下的都好處理。」
斯奇露出微笑,「看來,你們過得相當順遂嘛!」
「對唯遠人來說,『順遂』二字,肯定是表示無家可歸、衣衫襤褸的意思吧!」這位看起來像是首領的白髮男子將手上的鞭刃劍反向一甩,一節節的簇狀刃片頭尾嵌合,形成堅硬、筆直的劍身。
首領收劍歸鞘,夥伴也一一從周邊現身。兩名拿盾的男子長得高大壯碩,身穿厚重的精鋼鎧甲,配有花狀護手的刻布奇塔諾長劍,站在首領的兩側,神情嚴肅,散發出不容侵犯的氣勢。其餘數人則跟倒下的弓箭手一樣──輕裝、短辮,腰間懸掛的劍鞘頂端繫著一個褐色菱柱狀玻璃瓶,裏頭裝有清潔鞭刃劍的濃液,以防止劍刃間的樞紐鏽壞。
「不,祈憐的『語意』不像生活,與異地有那麼大的差距。」斯奇回答。
「既然如此,那我是該感謝大人的慷慨了。」白髮首領雙手掬成拱形,彎腰行禮。那手勢在赤塵驟無之地代表乞討之意,但在祈憐,卻是最稀鬆平常的答謝之禮。首領看來並不像是久居祈憐的異地居民,行起禮來卻毫不馬虎,手略高於額頭、彎腰的角度、視線直視腳尖,等等細節仍是全數到位,其中更帶有北方民族的率直、俐落。
「我只是對你們這種,『活著,遲早能解決一切』的態度,感到佩服罷了,可沒有承諾什麼。」
「不過,你們會落到如此境地,不也在預期之內嗎?契約上頭應該將各種狀況的後果都寫得相當清楚。」斯奇走近堆放在地上的線軸組件,拾起一段木製關節,兩個奇形的木塊緊密相接,轉動起來相當滑順,但他卻看不出當初藝師是以何種特別的角度將它們卡進卡榫之內的。
卡牙颯特里的工藝已經達到這種水準了?令人難以置信。製造的費用肯定相當驚人。關節轉動起來滑順而無聲。他隨手將組件丟回地上。
「那張契約根本形同廢紙,我們現在不隸屬於任何人。」
「哦?是嗎?我可不認為這些貴重的組件會放在這裡,無人看管。就算工程停止了,零件也有一定的用處。」
是因為怕被牽連,才假裝自己不是受僱於斯奇嗎?
或許他們認為我是城主派來調查的人,所以才有這番舉動。
傭兵團首領沒有回應。
斯奇環視周遭,「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集體擅離職守?要是真發生這樣的事情,可是會牽動全城。」
首領睜大雙眼,顯得有些驚訝。「我以為這只是傭兵與雇主之間的事。」
「你可曾經聽過類似的事件發生?」
「從未聽聞。」
「你認為那是為何?」
一旁的手下交頭接耳了起來,首領則是托著下巴,沉思了一陣之後回答:「情報封鎖?」
「哈哈哈!」斯奇開懷地笑著,「果真是北方人。不過你猜錯了,但平時,五大部是完全不會擔心這類事情的。」
他接連著說:「欠款對祈憐人來說可是奇恥大辱,旁人的批評與鄙視也就算了,要能克服長久以來的內心桎梏,可是難上加難。這便是祈憐的樣貌,用金錢堆疊起來的自尊與血肉。」
「姑且不論這些線軸機械的用途,能夠支付這樣鉅額開銷的家族,一夕之間落得如此境地,必有大事發生。」斯奇的表情逐漸變得嚴肅。
「既然如此,我們在此的發現,或許能夠協助大人釐清事情的面貌。」首領偕同手下走向斯奇,以他為中心圍成半圓。
這僅有數步之遙的距離,讓斯奇更能看清他們的面貌與裝扮。他們身上的皮甲陳舊而油亮,纏繞劍柄的絲線看起來簡樸而乾淨,鞋側多有磨痕、擦傷,卻不見大型的破損。肌膚有如橘皮,粗糙、佈滿坑洞,肢體的毛髮短而豎立,掌面結滿厚繭,有如田野中隆起的丘壑。
事到如今,背叛雇主對他們來說,就像是呼吸一樣稀鬆平常。
「不了,這裡發生的事情與我無關。」他望向屋頂的斜窗。藍天已然消失,灰濛的雲朵遮掩了整個窗口,讓原就髒亂的空氣聞起來感覺更加糟糕。
「為什麼?」首領改變站姿,活像隻微弓著背的獵豹,「以祈憐制度為傲的撒珈,竟會對這般威脅視而不見。」
撒珈?他竟然認為我是那種骯髒的東西?
他克制住自己移向劍柄的手臂。
每副面具都有其用途,即便醜陋無比、被棄如敝屣。
「我不是來收拾善後的,顓鹿族的各位。」斯奇將雙手放入狩獵服的側邊口袋內,悠然地說著。
既然他認為我是撒珈,那就順著他的意吧!
「但從現在開始,我所問的每個問題,都必須誠實回答,不可有所保留,否則,後果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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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納塔菲:萬千眾神中的欺瞞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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