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四之一章──雪冬一日,易金,刑場

他到現在都還有些發抖,小腿肌肉不自主地抽搐,刑場的座椅僵硬、平直,與身軀毫不貼合,令他坐立難安。

「錢主,你究竟要不要再試試看啊?」苡禎小小聲地說著。

「不要,為什麼要?」易金懷疑的眼神看著她。

「有些時候,你會突然發現,你飛翔在萬里的晴空之中,身旁連半隻飛鳥也沒有,下方的場景模糊、充滿未知。當你向旁伸出雙臂,是無人能夠緊握的,但即使遇到這樣的困境,你也要堅定地朝遠方的光亮飛去。」

「不是所有問題都能正面突破,若是知道自己準備得不夠充分,當然要先退下來,靜待時機,而不是傻傻地衝上去送死,那才是真正的愚蠢。」易金露出厭惡的神情。若不做出一些抵抗,這少女是肯定不會善罷干休的。

在傭兵隊舖時,易金就已察覺到事不對勁。他對自己的性格與極限了解甚深,也因此,當他順利地從晉安傭兵團的洽談室走出之時,他便開始懷疑自己被某種難以理解的力量掌控。想來荒唐,那一陣子,他竟會期待看到鮮血,一方面是僥倖地認為自己已能克服內心的恐懼,一方面也想確定那力量是否真的存在。

他證實自己的猜想,是在數天之後,異地商區裡發生的衝突──兩間店家為了爭取客源,使出渾身解數,甚至不惜譭謗彼此,長期累積的惡意終究爆發,雙方人馬雖是赤手空拳,卻也毫不留手,他那時正巧與苡禎和梅普在鄰近的商家裡頭了解近期的收益狀況,當他一走出門口,見到近十人扭打、纏鬥在一塊時,簡直傻了眼。在旁圍觀的人們,一見到易金出現,便焦急地高聲叫喊,令雙方店主停止打鬥,走到易金面前,要這位共主為他們主持公道。他們滿身傷痕、衣著破裂,有些人更因打鬥時摔跌在地而被尖石劃傷,那鮮紅的血液在易金面前成為道道鐵欄,就要將他圍困、囚禁。他才閉起眼睛,一手摀住下腹,半弓著身,準備承受那貫通全身的惡寒與虛弱,傭兵隊舖那股他捉摸不透的遲鈍感便再次將他籠罩,令他的思緒能夠重回正軌。易金立刻站直身子,向他們強調,自己只是霍洛雇用的下人,並非真正的共主。

梅普當下以為易金先前給予自己的稱號僅是暫時之用,沒想到還得承擔這樣的重任,一時之間顯得驚慌失措,但見到眾人並未將焦點轉移到自己身上,態度又轉為疑惑。

易金呼籲他們雙方先冷靜下來,避免引來守衛的注意。易金與附近的店舖借用房間,與兩名店主在內研擬往後的經營策略,並立刻取得了共識。

事件是圓滿解決了,但方才突來的感受卻令他相當不安,就像是全身上下被無數雙手給包覆,能夠行動自如,但就是沒有平時自在、順暢,只要那手掌的主人想要拿回主動權,他便會眼睜睜地看著那無形的靈魂奪走自己的身體。

店主離開之後,他便將內心的疑問全說了出來,並以嚴肅的語氣詢問苡禎與梅普他們兩人是否也曾有過相同的感受。

即便梅普不斷對苡禎使眼色,她還是一五一十地將她的天賦給說了出來。

據她所說,這連她自己也難以理解的魔力,能夠操縱人心,影響他人的情感與感知,卻也有其限制,一旦她專心地以此能力介入他人的感官,自我肢體的行動能力便會大幅降低。

他犯的第一個錯,就是將內心的評論給說了出來。他記得那時,自己低頭沉思了一下,便開口分析這能力的可用性以及珍貴的價值,連未來運用的範圍與情境也講得頭頭是道。苡禎十分認真地聽他講解,並不時點頭同意。

第二個錯,便是先前無意間與他們提到,自從來到祈憐城的那一日起,他始終無法突破鬥技場那沉重的氣壓,進到裡頭一探究竟。既然能夠預見那裡會濺滿鮮血,又何必將自己往死裡推?

第三個錯,是答應苡禎的提議,找個適當的日子,以她的天賦之力作為輔助,踏入鬥技場,完成他期待已久的祈憐巡禮。

這便是他該付出的代價,昨日坐在環形座位上面對一場接著一場以命相搏的廝殺,並心安地認為自己能夠心無旁鶩地觀察鬥技場的賽制、鬥士待遇與下注模式,而沒能料到苡禎會突然卸除他身上的感官屏蔽,令他在四處灑滿血液的場景之下,胃腸痙攣得無法動彈。

他看著苡禎的雙眼,無法確定她究竟是在說笑,還是認真地思考要如何引領他越過內心的那道障礙。

「若是錯過今天,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接近他了。」

「所以別出差錯,苡禎。」他再次慎重地強調。

「好吧!今天就稍作休息,反正以後多得是的機會。」苡禎擺擺手,表示自己並不在意。

菲希斯的開場宣言在此時結束,樂隊又再次吹響磅礡的樂曲。菲希斯與兩名侍神使在飄揚的樂音之中退往後方,走上處刑台側方立起的高臺,其餘侍神使圍繞在處刑台四周,保持警戒。

一名侍神使雙手提著一個看來有些沉重的鐵桶,搖搖晃晃地走到處刑台左前方,他接過夥伴遞來的長竿,長竿底部綁著濃且長的細毛,宛若一支巨筆。

「啊!我忘記提醒你這件事了。」

「嗯?妳說甚麼?」易金才剛說完,就感覺到苡禎奪去了自己的部分感知,那部分相當微小,但苡禎此時沒有刻意隱藏的意思,突然地施法使那感覺顯得相對明顯。

侍神使將那隻巨筆深入鐵桶之內,攪動了一會。易金注意到鐵桶的中段兩條束帶固定著一張白紙,白紙上頭以偌大字體寫著一個人名。

巨筆抽出,細小的水珠飛濺,紅色水流被筆毛拉引而起,並在接近鐵桶邊緣處墜回桶內。侍神使將筆頭提在半空中,濃稠的漆料一點一點滴在台上,他緩慢地走向一旁,接著撐起筆頭大力高揮,在白灰的處刑台面畫下第一筆。

他們肯定仔細挑選過寫字的人,那字體的型態端正、左右均衡,線條強勁有力,最後收尾處因為漆料的短缺而呈現飛白。

即便祈憐總是將自己的文字和語言捧得極高,但在正式的場合,還是與其他國家一樣,無法逃脫歌明王朝的影響。「決」,這個歌明古文字,雖帶有恢弘的氣勢,但不知為何,易金從中卻是感覺到更多的悲憤與怨懟。

「嗯?反應好像沒有我想的強烈。」苡禎並沒有如平時一般施加力道,反倒是逐漸移去易金身上的感知屏障。

「怎麼說?我應該有甚麼反應嗎?」

「那桶是……,算了,當我沒說。」

菲希斯或許早就知道易金會前來參加這場盛會,他在站上高臺之後頻頻看向此處,像是害怕易金隨時會衝到處刑台上,對他叫囂、宣告他不實的身分與惡劣的行徑。為了避免眾人起疑,現在他又開始掃視整個座位區,同時讓眾人能夠因為獲得他的關注而感到榮耀。

寫字的侍神使將巨筆交給夥伴後,提著鐵桶走到處刑台前方,把剩餘的漆料潑到座位區前方深黑的土壤,引起前方的觀眾一陣歡呼。

「這便是妳先前提到的第一階段?」易金轉頭看向苡禎。

「沒錯,這個階段只有迅速、俐落的處決類型,感興趣的人不多,除非是自己的仇家吧?不然大多數人都會將資金留在後頭。」

「比鬥技場的任何活動都要糟糕,那些最深層、醜惡的慾望,都成了廉價的商品,讓人以為那是再單純不過的娛樂。」

「祈憐城內難道還有好地方?」苡禎笑了。

「那當然,你很幸運地錯過了那個時代。」

「幸運?你這是在調侃我吧?」

「不,我沒有。沒見過花苞綻放的美態,才不會對它枯萎乾澀的現狀感到痛心。」易金看著守衛領著後場的罪犯緩慢地向處刑台側邊的台階走來,「但我們都算幸運了,比那朵花幸運得多。」

「但它還曾有過那樣的美態,我們呢?」苡禎顯得不以為意。

「我們還活著,所以誰說得準?」

最早一批罪犯一個個走上處刑台,橫向排開,讓台下所有人能夠看見他們絕望、崩潰的醜態。

難道真有人會被認出來嗎?經過這番對待之後,他們早已成為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另一人。

「一次都這麼多人嗎?」易金看著台上的隊列,一邊思索著。

「當然!這個處刑階段快而簡潔,他們怎麼可能浪費時間等著罪犯一個個走上台?」苡禎皺著眉頭回答,像是沒料到易金竟會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我還曾經遇過大典無法準時結束,必須延到隔天的例子。」

「決罰,開始!」負責主持的侍神使大聲地宣告,最後兩字拉得特別長。

樂隊在指揮的提示之下,奏出一段短驟的樂曲。

「成為妖邪的俘虜,抑或是背棄眾神之人,往往是緩慢、難以覺察的過程。所以今日,萬千眾神將仲裁的權力交到各位手上,讓各位親眼見證這些世間的罪惡,並深刻地體會,將它們剷除,是一件多麼值得稱頌之事。」菲希斯慷慨激昂地說著。

「裁決吧!以你們對眾神的尊敬。」他下達指示。

負責主持的侍神使開始大聲宣念罪犯的名諱以及罪名。

「荷娜愛隆,嚴抗命令之罪。」僅以單薄皮料遮蔽身體的女子被守衛推向隊列前方,其餘罪犯則是稍微後退,讓眾人的焦點集中。

「嚴抗命令?」易金困惑地看向苡禎,希望她能夠給出合理的解答。

「別問我,我也不曉得,總而言之,他們說是甚麼,就是甚麼。這還不是我聽過最怪的罪名呢!」

樂隊中傳出三聲響亮的鼓聲,而後侍神使們便站到座位區前方,兩人對應一排座位,一名站定位負責盤點統計,另一名在接到統計後的表單,就會經由座位間寬敞的走道,收取觀眾供出的金錢。

「只有一次機會,錢主。千萬不可猶豫。當他們提出選項時,我們要立刻決定,並且事先準備好金錢,等收取懲戒金的侍神使走過身邊,就要馬上將錢交給他們。這些傢伙都是計算的高手,即便只是些微的差距,他們也能發覺。」

「斬首!」主持的侍神使以渾厚的嗓音大聲喊著。

身邊開始有人陸續舉手比出代表金額的手勢。

「停!」不到幾秒的時間,前方的侍神使就將每排的狀況記錄完畢,座位、金額以及當排相加後的總數,全部確實地寫在紙條上,交給身旁的夥伴。

排頭的侍神使群聚談論片刻,接著便有兩人從中脫出,高高舉起一旁木箱裡擺放的針織板,上頭顏色鮮豔的數字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五萬,那便是這項罰則受喜好的程度。

「截腰!」無數雙手臂又再次舉起。

「錢主,你準備好了?我看不出你有帶那麼多的現錢。」苡禎的神色顯得有些慌張。

易金冷靜地看向她,「我本就沒有打算參與這無意義的競標。」

「但……,那些人該怎麼辦?我還以為你是想要搶到繳納懲戒金的權力才會這麼早來佔位置的。」

「依照妳的說法,赦免的金額必須超過前面任一項罰則,他們才有辦法重獲自由。聚集在後場的罪犯少說也有上百名,現在還是大家丟丟零頭的冷門時段,到了後頭,那金額肯定大得可怕,我可不能將錢全浪費在這上頭。」

最後是由「穿眼」達到最高的懲戒金總額,而後,沒有任何人想要提出捨免,於是在罪罰開始同時,侍神使便抓緊時間開始收款。

侍神使提著中型的桶狀竹籃,步步向上走來,速度之快,令人懷疑他們是否將這項工作錯認為登頂的競速賽事。他們還沒接近座位,眼睛就已開始對照手上的表單,計算那一隻隻伸出的手掌究竟有著多少價值,而後迅速地接過銀枝、金果的動作看起來更是匆忙而隨便。

不一會兒,他們已經繞過座位區的最後一位,向下走回處刑台前,將竹籃裡的懲戒金全數倒入菲希斯前方的黃銅色巨盆之中,叮叮噹噹的聲響有如傾盆的驟雨。

「而且,這種方式是不可能延續到最後的,不但會受到眾人的關注,他們還可能對我們不利。妳也不想想,這些觀眾究竟是為了甚麼才會來到這裡?」

「不,我們可不能袖手旁觀,我和他們不同,不是來這裡看人送死的。」

「我也不是,所以我們該走了。」易金等到排頭的侍神使舉起牌子,便站起身,朝側邊走去,苡禎則是緊跟在他的身後。

他們的動作馬上就引起了座位區外圍的關注。同時有四、五個人想要搶佔他們留下的位置,沒等到他們走出座位區,便爭先恐後地朝空位湧了過來。

易金才剛要踏出座位區,一名壯碩的男子便急忙地從他身旁穿過,肩膀的碰撞打亂了腳步,凹凸不平的地面更是令他難以踏穩,進而失去重心、朝前撲去。

思緒無法趕上變化,他僅能反射性地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支撐點抓去。他的手掌滑過眼前一位青年細密又蓬鬆的深緋色捲髮,朝那極硬卻帶點彈性的頭殼一撐,另一手則是抓了一陣空。

易金急速下墜的視野驟然靜止,兩圈有如透光薄葉般的翠綠眼瞳直盯著他。那青年改變了原先盤坐的姿勢,一腳彎曲後伸,和另一側的手臂一同架起後傾的身軀,左手則是撐住了易金的胸口,令易金感到呼吸一陣窘迫。

他的手掌施力一推,易金雙腳穩住身子,順著勁道踉蹌地站了起來。那青年的捲髮被易金撥亂,挪移手腳時濺起的沙塵更是落得滿身。

「抱歉,非常抱歉,你沒事吧?」易金頻頻道歉,那青年雖然擺著不滿的臉色,卻只是蹲起身,拍去身上的塵埃,搖搖頭,沒有多說些甚麼。

易金與苡禎越過或蹲或站的人們,往處刑台的方向走去。

「錢主,你撲倒的那個人一直盯著我們看。」苡禎沒有直接回頭,而是藉在轉身時偷偷用眼角餘光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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