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四之二章──雪冬一日,易金,刑場

 

「他看起來並無大礙,別在意。」論起傷勢,我倒覺得我比較嚴重,妳怎麼就不關心一下?易金覺得自己就像個容器,裝滿了昨日積累的疲憊,跌倒時疾速的晃動,引發內部劇烈的激盪,細小的裂紋交織成網,隨時可能崩毀。

「不,我是說,從那之前,我們還沒離開座位的時候,他就開始觀察我們了。你想,他會不會是守衛派來監視我們的人?」

「注意前方吧!苡禎,只要沒人在通往處刑台的路上攔住我們,怎麼樣都無所謂。」他能說得如此輕鬆,也是因為他知道沒有掌權的祈憐人會想要雇用異地傭兵來與守衛爭奪功績。

「要是梅普在這,我就不必這樣提心吊膽了。」苡禎邊走邊嘀咕,「以寡擊眾的場面,還是梅普在行。」

「不會有事的,苡禎。我知道菲希斯在想些甚麼,他不會讓守衛們亂來的,雖然他是百般不想見我,但他的秘密要是傳了出去,就甚麼都完了。」

「雖然我不相信那些空有名諱,連臉也沒露過的神祇,但我還真想不到有甚麼秘密能夠毀掉信眾對他的盲從。」苡禎提出疑問。

「妳還是別知道得好。」

此刻他們已經來到最接近處刑台的位置,再向前走便會脫離人群、直接暴露在菲希斯的注視之下。

下一名罪犯的罰則被選為「入毒」,懲戒金高達八萬根恩。其餘項目的款項不會繳回,一併歸為聖堂所有。

他實在無法想像聖堂可以藉由這些活動取得多大的利益。自城南之戰算起,總共十七年的歲月,這些金錢又被拿去如何運用。只要他們願意拿出資金建設,就算是極小的比例也好,異地人的生活品質也肯定會比現在好上許多,恐怕連其餘都城最奢華的地區都難以企及。

祈憐人能夠任意調用聖堂儲備的資金嗎?還是他們將其投資在我沒有考量到的地方?他詳細、全面地回想自己曾經見過的祈憐事物,包含它們之間遙遠、若有似無的關聯性。

真是他們的高傲所致?令我產生他們留有一手的錯覺。

相對於決罰階段的其它罰則,「入毒」的準備程序簡單許多,連刑具也不需挪移,若是沒有遇到頑固的抵抗,處刑人更省去將鐵製的漏斗強行插進口中的動作,只要將事先備好的毒水端到罪犯面前即可。

他從表情就能看出這位女罪犯已放棄了存活的希望,全身上下,除了隨風飄舞的糾結長髮,沒有一點生跡。

主處刑人頭戴純白羊毛織成的蓬鬆軟帽與遮掩口鼻的兜巾,上半身的黑色皮衣雖然看起來油亮,但那些轉折、粗糙的縫隙卻還留有長年堆疊的褐色血漬,難以除去。

他從同伴手中接過一個簡單的錫杯,走到女罪犯的面前,另外兩人從後頭架住她的雙臂,並將她踹得向前跪倒,但即便如此,女罪犯仍舊一聲也不吭。

主處刑人發出一陣嗤笑,對她無聲的抵抗不屑一顧。他抬起女子的下巴,迎向那目光中絕望底層的恨意。

或許苡禎早已開始施展技藝了,她望著前方,雙眼無神卻意念專注。

菲希斯原先也與底下的觀眾一樣,看著罪犯接受行刑,但此刻他卻像是受到了甚麼牽引一般,突然轉頭過來,發現了易金的存在。菲希斯顯得相當詫異,卻暫時沒有任何動作,僅是不時地看向易金,擔心他有甚麼意外的舉動。

主處刑人用手向上掐住口底,再往內一推,女子便被逼得張開嘴巴。他拎著瓷杯,在半空中緩緩前進,玩弄著罪犯,也將觀眾們的呼喊聲推上高峰。

當杯口傾斜,罪犯將眼睛閉起,準備承接那清澈的毒液,處刑人的手卻停止了動作。

觀眾原以為那是刻意作出的效果,直到架住女子的兩名處刑人交頭接耳,並開始呼喊主處刑人的名字,他們才逐漸察覺到異狀。

停滯在空中的手臂再度動了起來,不過方向卻是完全相反,朝著主處刑人自己的嘴邊湊去。

「苡禎?」易金小聲地問道,但見到苡禎毫無反應,他又再問了一次。

「苡禎!你在做甚麼?」

「必須讓這些人好好體會一下,瀕臨死亡的恐懼。」她態度堅決,語調變得冷酷,不帶任何情感。

就算她心裡沒有那個打算,場面還是隨時可能失控。即便已經有兩、三名同伴跑到主處刑人身邊,緊抓住他的手臂和前額,試圖阻止他愚蠢的行徑,但杯緣還是高舉在他的頭上,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他全身顫抖地張開嘴巴,淚水從濕潤的眼角滑入紅色的兜巾裡頭,化成一片暗褐色斑塊。

「夠了。」易金的言語中帶有強烈的威嚇。

台前那群僵持的處刑人立刻倒成一團,錫杯滾落一旁,毒水濺灑滿地。

安靜坐著的人們開始產生躁動、議論紛紛。侍神使與守衛迅速地來到座位區周圍,祭出眾神的告誡與安撫,以免眾人的不安轉變為不滿,並對神祇的權威開始產生質疑。

侍神使們在菲希斯的身後穿梭,神色匆忙,動作卻相當井然有序。菲希斯並沒有出面指揮,他就站在高臺上屹立不搖,像是與高臺融為一體,成了一個極高的個體,由上而下的視線充滿了壓迫感。他默默地看向易金,就像知道他是這慌亂的起源一般。

易金迎向他的目光,對他招招手,命他走下高臺,到此一談。

刑場再度安靜了下來,觀眾的評論成了細語,主處刑人已被攙扶著離開,其餘跌倒的處刑人也受到了簡易的包紮,守衛回到原先的崗位看管罪犯,侍神使們則是聚集到了菲希斯身邊,詢問他大典後續該如何繼續進行。

他從侍神使中挑選出一人,那人看起來約莫三十出頭,留著撥旁的瀏海,眼神銳利,鼻樑高挺,下巴的鬍鬚剃得相當乾淨,肌膚卻因為年紀而不再那麼緊實。菲希斯緩緩走下高臺,法袍的長襬拍打著層層階梯,袖口的金色邊條在他走入陰影後失去了光彩。菲希斯在那名侍神使耳邊低語了一陣,拍拍他的肩膀,那名侍神使點頭表示理解,並向菲希斯提出疑問,獲得解答後再次點頭,便將同伴們聚集到了處刑台的一角,傳達菲希斯的指示。

菲希斯身邊沒有任何侍神使跟著,他默默地從側方走下處刑台,朝後方走去。易金對著苡禎打響彈指,將她的目光從那眾多的刑具上頭拉了回來。

菲希斯果真不想在公開的場合談論這件事。他和苡禎跟著菲希斯的腳步來到了處刑台的後方,這裡離那些罪犯與守衛們還有十幾尺的距離,前方的觀眾也因為檯面與地表的高低差距而無法看到此處。

「你便是菲納霍洛之後?」菲希斯再三確認附近沒有人能聽見他們的交談,才開始說話。

「帕諾難道沒有向你提到我的長相?」易金感到有些意外,「也罷,那並不重要。」

「祈憐城內,也只有你敢這麼肆無忌憚。」菲希斯甩了一下衣袖,並將其撫平,清理上頭沾染的塵埃,卻發覺不論他怎麼拍打、搓揉,就是無法弄乾淨。

「是嗎?你是不是少算誰了?我記得你在聖堂內數著金果的時候,算術沒有那麼差啊?」易金笑著說道。

「少廢話,你到底想要甚麼?」菲希斯丟下手中的衣袖,雙眼怒視著他。

「我以為萬千眾神會知道所有的消息,包括我內心微小的願望,還有你對祈憐的虧欠,但實際上看來,祂們的能耐也與凡人無異嘛!」

「我們速戰速決吧!我可沒時間在這裡聽你胡扯。」

「我花了十幾年來釐清真相,你才聽幾句,就顯得這麼不耐煩。平時被舒適的大椅寵壞了腿,腳一停下來就疲憊得快要跌跤了是吧?」

「好啊,你請走。」易金替菲希斯指出方向,往後退了幾步,避免擋住他的去路,「反正對我來說毫無損失。」

「我知道了,你是來替霍洛平反的?」

見易金沒有否認,他便繼續往下說。

「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那是霍洛自己下的命令,從來就沒人逼迫他,從來沒有。」菲希斯冷酷地說著。

「對,這我曉得,但你就任憑那些收割成果的敗類將他掛在那?」他指著城南那三道掛在藍天上的黑色傷痕,嗓音瞬間增大,令身旁的苡禎嚇了一跳。

「在灼熱的豔陽下腐壞,血液隨著雨水而逝,皮肉落入鴉群的腹中,他的名氏就像被遺落的骸骨,無人能辨。」

「他千辛萬苦地將你從蔚博森嚴格的禁令之中解放出來,你就是這樣報答他的恩情?」易金說道。

「哈,這算甚麼恩情?霍洛他有求於我,我僅是答應他的要求,各取所需,就這樣罷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站在這,穿著這毫不合身的法袍?」易金的語調變得低沉,像是來自深淵的呼喚。

菲希斯露出鄙視的表情,「我還以為你調查得多徹底,連這也不曉得?自從我到祈憐的那一刻起,這套服飾……。」

易金還沒等他說完,便打斷了他,「就是個偽裝罷了,真是可悲,連你也忘了自己該有的模樣。」

「偽裝?這十幾年來,我沒有一日不為萬千眾神付出心力──宣達祂們的箴言,去除眾人的苦難與煩憂,更為祈憐帶來盛名與無比的光彩。甚麼樣才算是偽裝,你又說得清嗎?」

「你捨棄了應負的責任,醉心於慾望與權謀,所有作為,所有言詞,都非出自真心。唯有你自己清楚,最初該是甚麼模樣。」

易金停頓了一下,接下去說:「你說這是一項交易,好,我能接受,只要雙方同意,也清楚自己所要的是甚麼,這並無不可。但城南之戰那段期間,你又做了甚麼?」

苡禎本以為菲希斯會高聲反駁,但他卻是沉默以對。

「如果你那時能夠與前線的部隊一起推進,祈憐可以少死多少人?浮印手下的術師又怎會如此猖狂?」易金的質問已成了怒吼,但他並不在意,要是此刻有侍神使因而前來將他與菲希斯隔開,令計畫因此中止,他也無所謂。

「你當時不在場,又怎麼會知道他的恐怖?」菲希斯看著地面,眼皮下的皺褶又多了幾層。

「那紫色的閃電在異獸的吼叫聲下,就像是邪魔施展的妖法,多少人在奔跑、打鬥的瞬間丟了性命,焦黑的身軀在動作殘存的勁道之下灰飛煙滅。」

易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但菲希斯的雙手確實在顫抖,神情就像是被潑了水的肖像畫,逐漸崩壞。

「是誰都會退縮的,霍洛,不論是誰……。」

「而這究竟是屬於誰的城?為何你們能夠躲在牆後,看著他們走向毀滅的背影,還將他們的無畏之舉遮掩、扭曲?彷彿你們這些毫無貢獻的傢伙才是祈憐免於淪陷的最大功臣。」

「霍洛,你認為和談會有用嗎?浮印那傢伙可沒那麼傻,他知道菲納壓根就不想讓他進城,又怎麼可能簽下那形同虛設的約章?他們的舉動對祈憐不但毫無幫助,還激怒了對方,讓浮印的進攻更具侵略性。」

「不必再解釋了,菲希斯,祈憐會變成今日這番模樣,你們都難辭其咎。」

菲希斯挑著眉,「這樣的祈憐城有甚麼不好?要是這城內的一切真令人如此厭惡,異地人又怎麼會趨之若鶩,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就只為了在城內謀得一席之地?這並不是誰的責任,時代的更迭本就難以阻擋,我們這樣有如螻蟻般的渺小存在,如何、又何必去阻擋那鋪天蓋地的時間之潮?」他的嗓音完全不帶威脅,但每個問句卻都力道十足。

「我沒辦法強迫你相信這一切,所以你也別要我認同你的猜想。況且,我還救了你一命,霍洛,就這樣一筆勾銷吧!」他望向前方的處決台,心思已再次被諸神賦予他的使命所佔據。

「救我一命?我甚麼時候深陷險境了我怎麼不曉得?」易金冷笑了一下。

「兩期之前,你在城外躲過的那場突襲,你以為他們會就此善罷干休嗎?」菲希斯盯著易金,眼神銳利。

「你怎麼會知道?」易金感到錯愕,「不對,這不可能。」

「是赤隊……,錢主,原來他們是遇上了你!」苡禎低聲驚呼。她平時就會關注城外巡隊的消息,只是易金從未將自己這段遭遇告訴她,所以她便無法將這一連串的因果連結起來。

「他們從不留下活口,你也不例外。要不是我出手干預,你早就死了。」

易金大笑出聲,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開口說話:「這你也敢說出口?要不是你無法確定秘密是否只掌握在我一人手上,你才不會這麼做呢!恐怕早就親自派人將我殺了吧?菲希斯,我們別再兜圈子了,你究竟要不要聽從我的指示?」易金的語氣堅決。這便是了,決定我生死的關鍵時刻。

「我還真不知道你是為何而來。一副正義凜然的模樣,但卻高估了人們的操守,成了被信任玩弄的對象。」

「你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如果不是你,又怎麼會有術師來到祈憐城,同時對我釋出敵意?」

「少瞎扯了,菲希斯,別想就這樣胡謅過去。」

「哦?是嗎?」菲希斯看著易金的胸口,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只要向城心宮殿的任何一個人打聽,都可以證實我所言不假。」

我總不可能為了求證而離開,放過這個大好機會。他肯定是在虛張聲勢。

「錢主,他說的是真的,梅普與我提過了。」苡禎湊近易金耳旁,小聲說道,「前陣子確實有術師來到祈憐城,但他們的目的是甚麼,我就不曉得了。」

易金點點頭,面對菲希斯說:「我不知道他們為何而來,但就算他們已經曉得你的真實身分,基於兩國的情勢考量,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奪去護神使的職位,但我不同,就算少了護神使,祈憐城依舊能夠成為一個良好的所在。」

「這便是你所有的談判籌碼了吧?看來是這樣沒錯。」菲希斯的微笑令易金心底發寒,他敏銳的感知即刻運轉,將過往在商場上遭遇的危機全數喚回,搜索相似的前兆與對應的後果。

「苡禎!」易金慌張地大叫一聲,隨後便感覺全身失去了控制。

他不曉得施法的速度竟能如此之快。他話都還來不及說完,喉頭就如極薄鐵片捲成的圓筒被掐得扁平且滿布皺痕,再怎麼用力也只能發出微弱的震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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