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五之一章──雪冬一日,卡拉提諾,刑場

 

真髒,怎麼也清不乾淨。儘管卡拉提諾已經使勁地拍打、抖動,甚至還仔細地搓揉過了一輪,但他卻仍然覺得衣褲的顏色比先前暗沉了許多。

當初黛爾怎麼會選這件縞色的衣服給我?她不曉得這要是沾上泥濘,會有多髒污、醜陋嗎?

人們慌張地從他身邊跑過,座位區上散落著來不及帶走的雜物,翻倒的竹籃被踩出了破洞,埋在沙塵中光芒黯淡的錢幣則與碎石無異。後頭隊列工整的抗議民眾逐步逼近,吵雜的聲響則是令他心煩不已。

早知道就把這件給燒了,讓她換件新的給我。但一想到祈憐扭捏的衣著風格,還有黛爾熱愛捉弄人的性格,他便暫時按耐住施法的衝動。

頭皮的疼痛仍未散去,帶有些許的麻痺與腫脹,他伸手輕輕撫觸,確認沒有留下傷口,才起身朝處刑台的方向緩慢前進。

菲希斯與侍神使們還沒有從混亂之中恢復鎮定,突來的情勢令他們進退兩難,不知該團結起來抵抗,還是要保留戰力,以退至理想的守備位置。而剛才發表宣言的易金早已跳下處刑台,躲進奔逃的人群之中,消失了蹤影。

叛離術師啊,安逸使人軟弱,任何優異的武裝也無法改變這點。

與移介術師一對一廝殺,基本上必死無疑,所以青輝也只是要卡拉提諾盯著菲希斯,以免他們因為變故而被迫提早返回聖堂,擾亂他的探查。但即便避開了正面衝突的可能,卡拉提諾的腦中還是無時無刻都在思索,如果真的跟菲希斯對上了,應該要如何因應。

若不是要得知咒術的資訊,現在可說是最佳時機,不必考慮場地的隱蔽性與施法的角度,更無須做出誤導,令他錯過反應的瞬間。

這四處都是干擾,他的戒備心雖是有了,但卻難以選定目標,成功閃躲的機率可說是微乎其微。而無辜的群眾就是我最好的掩護,即便他能夠透過六元秤來分辨我的方位,也無法精確地指出施法者究竟是誰。

菲希斯他們走下處刑台,組成楔型的隊列,切入觀眾們形成的人潮,往出口的方向突進,與一旁互相推擠的群眾相比,他們就宛如騎著馬匹,奔馳在廣闊的平原上一樣快速。

但仍有一個變數。

注意菲希斯的同時,他也在尋找撒珈遴撒珈的位置。

那傢伙不可能離菲希斯太遠,如果他從我們進到城心宮殿的那一刻就開始監視我們,肯定會得到與我們相同的結論。

只要你敢有一絲大意,我就會抓住你。

此刻他才發現天空已經變得陰沉且黯淡,灰黑的雲朵開始累積堆疊,像是吸滿水分的骯髒布塊,些微擠壓就會噴出水來。或許是因為他將注意力都放在菲希斯與那位被元素擾動包圍的少女身上,才會對這明顯的變化視若無睹。

這下可好了,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對啊!他抬頭看向天空,感受火素的衰退,那與木炭燒盡時的火焰給人的感受大不相同,像是在身軀中央戳出個洞,吸盡體內流竄的溫暖血液,也把面對現實的無畏與衝勁給一塊帶走。

卡拉提諾從腰側的皮囊中掏出一顆金屬圓球,正猶豫是否要在此刻通知青輝,就察覺到了熟悉的元素擾動。

如同反射一般,他一回頭就看見了撒珈遴撒珈的身影。他正站在人潮退去的路上,形成一道阻礙,迫使竄逃的人們繞道而行。

用不著浪費錢了。他將金屬圓球放回皮囊之中,嘴角揚起,笑意宣洩而出,毫不掩飾。

他快步向前,迎向撒珈遴撒珈拓展開的炎火屏障。

撒珈一看到他,護盾的外顯程度頓時減弱許多,實體的火焰退去,剩下肉眼不可見的火素在撒珈的身旁流轉。

那位令他在意的少女就站在撒珈面前,像是被陷阱抓住的白兔一般無助。少女從撒珈的目光中察覺到了他的存在,迅速地轉過頭來,看見是他,臉上戒備的神色霎時鬆懈了不少,或許是先前發生的意外,令她認為卡拉提諾僅是一位普通的異地觀眾罷了。

「怎麼了?你們有查出甚麼結果嗎?」撒珈看見卡拉提諾,便用語氣輕鬆問道。

「撒珈,在下現在可是滿心怨懟,所以別再佯裝你毫不知情。」此時已不必再隱藏行蹤,他全身上下的蕾絲便同時燒了起來,像是織上一層羽狀的紅色衣襬裝飾,明亮而絢麗。

「我又知道些甚麼了?我只是恰好返家休憩,適逢重大的慶典,正想藉此緩和一下緊繃的情緒,怎麼曉得會就此碰上動亂?連我都覺得自己相當不幸。」

卡拉提諾並沒有理會他的辯解,繼續說道:「您不但介入我們的行動,還長期包庇叛離術師的不當行徑,這要是被念息之眾知道,您在蔚博森的修習肯定是無法繼續了。」

「包庇?這位叛離術師,可是今天我碰巧逮到的,沒被感激也就算了,你怎麼反倒怪罪起我來了?」他皺起眉頭,一副飽受委屈的模樣,「她剛才造成的劇烈擾動,即便沒有超頻感知力,也能夠透過六元秤明顯地感受到,被人譽為『飛火粹』的你不會沒有任何感覺吧?」

卡拉提諾忍不住笑出聲來,「被拆穿的是謊言,沒被揭發的便是真理。撒謊雖然要不得,說到底還是門藝術,如何以假亂真、虛實參雜,在一己向東之時,命世人全朝西行而無所猶疑,這可不是件易事。」

「術師,追求世間真理之人,若要作假就得更加小心,不要讓世人認為我們是如此地愚蠢與無知,這樣當某些不適任者被逐出學院之時,才會有新血願意加入我們。」

「灰峽向來對我讚譽有加,她可不會受到你編撰的謠言影響。」撒珈咬牙切齒地說著。

卡拉提諾露出微笑,「是啊!那個上妝技術出神入化的女人是不會輕下定論的。但是您的情況依舊不大樂觀。耶爾只在乎他那團幼火,觀念守舊,又十分崇古,在下當初也差點敗在他嚴苛的要求之下。欣麗和杜若嘛!我想您也曉得他們倆的狀況,注定相對的兩票是沒有價值的。」

「而且霜秋肆就要去到東境了,他們不會讓那個位置空著的。」卡拉提諾看向遠方的天空說著。

「那不會是你,不可能。」撒珈想要說服自己,但卡拉提諾勝券在握的神色卻不像是在說謊。

「可惜,您內心的每個擔憂都有可能成真。」

「卡拉提諾,你真以為你能為所欲為?這麼久沒有回到蔚博森了,你還能掌握學院裡的動向嗎?」

「這當然不行,除了在靜海切磋之類的有趣消息之外,在下甚麼也不曉得。」他看著撒珈苦笑著,「話說,您怎麼就突然把秀麗的長髮給剪了?先前那樣不是挺順眼的嗎?」

卡拉提諾面前的火素疾速集中,辛辣的感知被燒灼空氣的炙熱所掩蓋,而他早有準備。爆發出的烈焰被他設置的斥點給破得分崩離析,濺射的火舌則被燃起的護盾給含納、吸收。

四散的烈焰彼端,撒珈的臉孔變得惡毒且兇狠,「奸詐的廢渣,難道你是他們的唆使者?真是下流、卑鄙的手段!你就是這樣爬上來的?卡拉提諾。」

「在下所面臨的爭端,向來都是由他人所挑起,就像今天這樣。」卡拉提諾在撒珈的身軀中心架起強大的斥點,令他圍成護盾的火素瞬間潰散。

撒珈的施力平穩、反應迅速,將四散的火素給拉了回來,與卡拉提諾斥散的力量相互抗衡,但他卻沒料到卡拉提諾僅是虛晃一招,斥散力度頓時反轉成了內聚之力,與他回拉的力量疊加在一塊,護盾涵蓋的範圍急遽縮小,令他的身體暴露在外,毫無防備、任人宰割。

撒珈立即朝旁飛撲閃避,脫離卡拉提諾的影響範圍,同時擴大並燃起炎火護盾,勉強避開了側臉處產生的爆破。翻滾之後,他俐落地起身,左側的髮尾被燒去了一塊,末端還殘留著燃燒過的焦黑。呆愣在地的群眾因為這爆炸而受到驚嚇,朝旁逃竄,直到遇上逼近的方盾陣列,才找回正確的方向。

「混帳!我會讓你在臨死之前,對今日所作的一切深感後悔。」撒珈摸著燒焦的髮尾,想起在靜海所遭受的屈辱與長年以來爭取無果的祈憐術師席位,內心的怨恨終於按耐不住,全都爆發出來。

「早先就已提及,在下此刻的容忍力甚低,能激怒在下的任何言行,都十分歡迎。」卡拉提諾的言語雖是帶著怒氣,臉上卻是掛滿了笑容。

「離巢的少女,」他低聲對著面前驚慌失措的苡禎說道,「躲遠一點,但可別跑了,那樣在下可是會有些困擾的。」

撒珈的心神此時全都專注在卡拉提諾身上,苡禎抓住空檔逃出他的影響範圍,以餘光持續關注兩人的對峙,同時在混亂的人群中搜索著易金的身影。她的右手手背忽然傳來一陣灼熱的刺痛感,令她不禁哀嚎出聲。空氣像是長滿了尖牙一樣,噬咬著她白皙手背上多出的細碎紅斑,再輕微的移動都會令疼痛加劇,但她是不會坐以待斃的。

易金剛才已經到了出口附近,但菲希斯他們也會往那個方向去,他肯定會改變位置。

後方廣場的衝突已邁向尾聲,守衛們腹背受敵,長劍朝前朝後對著抗議的群眾與上銬的罪犯們揮舞、斬動,金屬覆蓋了一層黏稠的血液,不再閃亮,握住劍柄的手臂逐漸失去了氣力,然而群眾只是扶起受傷的夥伴,讓其退到後方接受包紮,其餘的依舊踏步向前,填滿隊列的空隙。罪犯們以生命嘶吼出著憤怒與不滿,鎖鏈繃緊、鬆開的聲響彷彿催動著他們的脈搏,直至兩者同調。

她知道易金的策略成功了。在守衛不再豐腴的四肢、略顯消瘦的臉龐、缺乏保養的武具還有他們焦躁不安的步伐中,她查覺到了易金計畫的影子,那就像是磚牆上一格格被抽離的空隙,終究無可避免地相連在一起,拓展出新的局面,原先那些疲弱堆疊著的磚塊則是散落在地,被人忽視且踐踏。

火焰就像在季節間跳躍的花朵,盛開接著凋謝,凋謝接著盛開,觀眾席的座位與一旁空蕩的走道成了花群生命的輪迴之地,激烈、暴戾的氣息充斥其間,彷彿一旦踏入就會被當作養分吸食殆盡。

卡拉提諾與撒珈二人毫無顧忌地攻擊彼此,燃燒的烈火將空氣撥得紊亂,猖狂地朝四周奔流,冬季涼爽宜人的氣候頓時變得炙熱難耐。

錢主會躲在哪?後方廣場的血腥畫面要是沒有我在身旁,他肯定難以承受,所以他肯定會選在遮蔽後場的視野死角,並同時關注這裡的動態。

抗議群眾在侍神使們抵達之前,便阻擋住了出口的位置,口號呼喊得更加整齊劃一,像是相信這樣簡短的字句能夠穿入祈憐人的心裡,刻下印記,改變他們固執、死硬的觀念一樣,但侍神使仍舊聞若未聞,強行衝破了他們的守備,帶著菲希斯離開了刑場。

她將視野朝後挪移,沿著刑場邊緣搜索。錢主接下來應該是要回到宅邸去吧?如果沒辦法在出口處等待,他應該會待在距離宅邸最近的點上。

方盾隊列後方空無一人,地上的垃圾與殘骸在風裡追逐彼此,枯萎的黃草則被踏入了沙土之中,頭頂雷光竄動,轟隆的聲響貫徹雲霄,厚重的灰雲沉降下來,將天地間的空隙壓得更加狹窄,宛若百鬼攀爬而出的缺口,陰寒之氣也蠢蠢欲動,隨時準備滲入術師造出的花火之間,將溫熱的一切全給奪走。

沒有。柵欄的鐵杆之間僅有昏暗的天空與窗門緊閉的屋房。

沒有。座位區南邊的高牆後頭也無人探頭。

錢主究竟躲到哪去了?他明明還招手要我跟上的。

撒珈跳到了處刑台上頭,卡拉提諾引爆的火焰將棚頂炸出了一道缺口,崩落的石塊將台上那些刑具們砸得稀爛。

難道霍洛又肯為妳揮灑熱血嗎?她想起荊陽對她所說的話,內心閃過一陣寒意,鬼體彷彿也迎合著她的思想,聚集到了她的身旁。

不會的,錢主,他……。

但他若是認為繼續留在這裡只會承受不必要的風險呢?比起他遠大的計畫,我的存在又算甚麼?

與菲希斯對峙過後的那般感受再次襲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清晰可辨──唸出口號的上千個唇舌就像是在她的耳旁顫動;溫度的冷熱更迭令她汗水直流;空中細小的塵粒就在她眼前,觸手可及,像是伸手就能捏起,但她曉得要是真的付出實行,只會無功而返。

她將所有注意力全都讓給了聽覺,四周的聲響瞬間大得震耳欲聾,她的腦袋就像激烈搖晃的果醬,被攪成了一團,像是遵循著本能,她立即將感知範圍拉得細且長,有如觸手,避開不必要的資訊,只在她認為有效的區域來回搜索。

她幾乎放棄了,像在漫無邊際的草原裏頭漫遊。高至腰際的枯草撫弄著她空蕩的手掌,一再提醒著她的毫無斬獲與一無所有。稻草間的黑色縫隙有如尖銳指甲抓耙出的裂痕,延伸到她的身上,深入內心,要將她撕成碎片。她尋找著,找那原先隨處可見的身影,信任、希望、依靠……,她曾以為的美好都在那上頭。而那已是過去了,與幻象沒有兩樣,她曉得這片荒原上,始終只有她孤身一人,其餘都是風的戲言,讓她誤以為在這世界萬象的外殼之下,除了痛苦之外,還存在著其它可能。

既然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無為又何妨?她沉浸在風的話語裡,令意識隨處漂泊,像是失了線的風箏。

卑賤又何妨?墮落又何妨?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風中有著細碎的聲響,像是人們絕望時不成句的語彙,伴隨著止不住的顫抖,她試圖忽略,只想沉浸在不受干擾的寧靜之中,但那聲響無所不在,怎麼樣也無法擺脫。

那風中之語彷彿抓住了她,緊纏著不放,硬要逼她做出回應。她開始感到厭煩,甚至想要大聲嘶吼,不過她所有的知覺都還留在聽覺上頭,鬆軟的喉頭與胸口一時起不了作用,僅是發出微弱的鼓動,像人死之前的最後一口長氣。隨後而到的疲憊感如潮,將她反抗的氣力全都沖散,在此同時,風中的語彙也侵入了她的腦中,將她俘虜。

她原以為會感到反感,卻沒想到這感覺竟會如此熟悉,宛如家中的爐火一般,安穩且溫暖。

錢主?她不自覺地微微抬起了頭。

出口不遠處的房舍陰影間,那嘔吐之後的喘息,即使是摀住了她的雙耳,她也能夠辨識得出來。

她立即將集中的注意力鬆綁,所有的感官就再次鮮明了起來。

扭曲、損壞的手銬、腳鐐在處刑台後牆堆成了一道斜坡,死刑犯們催促著被壓制的守衛們卸下武裝,一邊注意著兩名術士的動向,避免被劇烈的爆破給波及。抗議人士們的隊列開始潰散,現在除了留下來穩定後場局面的人員之外,大多數人都跟在逃竄的觀眾後頭,準備離開刑場。

苡禎一個箭步,往易金所在的方位跑去。

灼熱的氣焰像是降下的布幕一般擋在她的面前,若非她緊急停住腳步,就會一頭栽進那熾熱的火焰之中,燒成灰燼。

「想去哪?叛徒。」撒珈遴撒珈渾身是汗,上衣右腰處被燒出了個大洞,下頭的皮膚發白、冒著水泡。

在那蔚藍色的眼瞳注視之下,一股莫名的壓迫感將她壓得無法動彈,彷彿只要踏出一步就會萬劫不復。

「妳將祈憐城搞成這副德性,難道還想一走了之?」撒珈一步步向她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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