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五之二章──雪冬一日,卡拉提諾,刑場

卡拉提諾從爆破產生的煙霧中走了出來,雖是毫髮無傷,縞色的衣服卻滿是燒灼的焦痕與碳粒。他的髮色變得更加暗沉,表情也不如先前那般神采奕奕,像是營火旺盛燃燒後尚存的木炭,僅留有黯淡的火光。

「撒珈,您想做甚麼? 」卡拉提諾看向撒珈遴撒珈。

「把這叛逃的術師交給你,這樣就行了吧?你們要的不就是這個嗎?」撒珈遴撒珈回頭與卡拉提諾四目相對。

卡拉提諾笑得相當含蓄,「您大可不必如此,我們已經掌握了足夠的情資,再怎麼裝傻也無法改變這既定的事實。菲希斯的真實身分,您與令尊不會不曉得吧?」

苡禎些微壓低身子,靜靜地聽著兩人的對答,希望能夠找到逃脫的機會。

「菲希斯?」他的表情就像是從沒料到事情會牽扯到菲希斯身上一樣,「就算他真有甚麼不可告人之密,也不一定會讓我們知道,要把這怪罪到我們頭上,也未免太過苛刻了。」

「城內之事,城主豈有不知的道理?」

撒珈遴撒珈被問得啞口無言,只能盯著卡拉提諾,想著接下來該如何應答。

「把菲希斯交出來,這樣我們還有一些談話的空間。」卡拉提諾收起笑容,但氣勢仍沒有一點衰退。

「卡拉提諾,即便我已成了學院的一員,有時候我仍會想,念息之眾會不會過於高傲了?連赤塵驟無王室主辦的祭典也得接受術師的監督,詳實、繁複地回報各項細節,若是祭典也如『返訊』一般會與術法有所牽扯,那也就算了,但我還真想不到祭典和元素的平衡變動能有甚麼關聯。你說,這不是權力的濫用嗎?」

「交出菲希斯。在下曉得,他聽命於撒珈。」卡拉提諾忽略他的辯解,直截了當地說道。

撒珈遴撒珈露出一絲冷笑,「我就不信你會事事遵從他們的指示。討伐玓嗇的時候你做了甚麼?要是他有更多時間能夠準備,你早就不在這了。」

卡拉提諾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所以呢?」

「上面的賞識與位置,那全都不是你想要的。」他想要減輕右腹的疼痛,但手指的撫觸只是施加了更多的刺激,令他全身不自主地抽了一下。

「既然你們四人的態度如此堅決,那就算我再怎麼抵抗,菲希斯被帶走也只是早晚的事,反正到時候世人的怨言與殊蘭城的非議都將由念息之眾來承受,祈憐城可不會負任何責任。」

「在下無法代表念息之眾作出承諾,但祈憐若決定要做此宣示,在下是不會阻止的。」

撒珈顯然相當滿意,「這一來一往,對我們來說,其實都是負擔,但若能從這灘爛泥之中找到彼此的需求,不是很好嗎?」

「爛泥中能找到些甚麼?咬剩的果核嗎?」

「你以為抓住菲希斯就了結這一切了,是吧?但這其中或許還暗藏了些什麼,那便是我們達成共識的起點。」他微微瞇眼,空靈的藍色眼瞳看起來更加明顯,就像要佔據了整個眼眶。

「您要說的是咒卷吧?」卡拉提諾挑起半側的眉毛。

撒珈愣了一下,才開口:「我太驚訝了,念息之眾的眼線真是遍布各地啊!而他們竟然還願意把這等的情報透露給你知道。」

要不是青輝為了我們的安危著想,我也不會曉得這件事。

「你也很好奇對吧?這威力強大,又無規則可循的術法。如果你能答應在決定配給地時,向念息之眾提出祈憐的需求,那我就將咒卷的資訊告訴你。」

「不會有其他人曉得。」撒珈緊盯著卡拉提諾的雙眼,再次強調。

他也在藉此試探我成為炎火首席的把握。卡拉提諾心想。

「這承諾不會過於空泛嗎?要是在下知道了咒卷的秘密,到時候卻沒有履行承諾,那您又該如何?」

「飛火粹,若是你不想要,一開始就會拒絕的。」

我的個性有這麼容易掌握嗎?

卡拉提諾看著撒珈,揣測他話語的真實性。

「這對你來說可是一點壞處也沒有。」撒珈再次強調。

如果那是極端機密、唯有閱讀過咒卷才能曉得的消息,到時如果被念息之眾察覺,就一切都完了,我可還沒有把握能夠躲過上千名術師的追捕。他摸摸胸口的眾理之網,感受其複雜、富有美感的線條與結構。

而在這之前,我可能早已替他爭取到了祈憐城的位置。

雖然說咒術的潛力不容小覷,但在這狀態不明的情況之下,單是做出承諾都會讓我深陷險境。他同時關注著火素的變化──撒珈依舊將引點架設在那位極可能是初選者的少女身上,火素的濃度維持得相當好,只要加重些微的力道,就能瞬間燃起熊熊烈火,奪去她的性命。

卡拉提諾在那濃而平均的火素團裡暗中設置了盤狀排列的斥點,在盤面的另一端、面對撒珈的方向,架設單獨的引點,並用極其微弱的力量維持住,避免被撒珈察覺。

「撒珈,咒卷並非個人的收藏,而是人類共有的珍貴遺物。若是被我們無意間糟蹋了,在下可承擔不起。」

「這樣啊,我以為你會欣然接受的。」撒珈的目光突然挪向卡拉提諾身後,在一旁戰戰兢兢的少女也瞬間有了反應。

「母親!」她失控地大喊。

即便是在剛才談判那樣氣氛和緩的場合,卡拉提諾也不曾放鬆警戒,因為對他來說,人生就是不斷淘汰的過程,唯有自知身處於賽局,才有辦法從中勝出,然而只要極其些微的疏忽,哪怕是一瞬間的恍神,都有可能失去性命。

弱小、天真、鬆散的人會被除去,強大、算計、警慎之人才能留下,並在這簡陋、貧乏的生活之中,找到優美又令人驚奇的珍稀存在。

他絕不會放棄對於極致之美的追求,所以周遭的動態──抗議人士退去時的嘆息、死刑犯們雀躍的神色、守衛們虛弱的軀體、撒珈對抗疼痛之餘的亢奮、少女懼恐之下的沉穩,甚至連冷風捲起的枯葉、觀眾們遺落在地的尖銳器具、地面土壤的鬆軟硬實之別──他全都盡收眼底,即使是身後那藏匿極深的殺意,他也在少女表情發生變化的瞬間就有所覺察,並做出反應。

他一轉身,就看見微弱的日光在高舉的長刃刀鋒上聚焦成一條亮線,令他雙眼發疼、頓時目不視物,好險他在轉身的同時挪移腳步,架起護盾,並在腳旁製造小型爆破,加強他脫困的衝力。白刃揮空,但那人並沒有停止動作,白刃的軌跡有如流水,在空中轉繞一圈,就朝此處衝來。

在此同時,他也察覺到火素有了急遽的轉變,撒珈消除了架設的引點,不再將苡禎身旁的火素緊抓不放,反倒是自己身後的護盾開始扭曲、產生變形。

他將力道加諸在原就設置好的引斥點對上,撒珈鬆綁的火素團還未散開,濃度尚高,經過他引、斥點的推拉,瞬時化為一道可怕的火柱,直往撒珈臉上撲去。 撒珈立即做出反制,卡拉提諾身旁的引點消失,護盾也恢復了原狀。

果然如我所料,這樣的點對數便是他所能運用的極限。透過方才短暫的交手,他已經掌握了撒珈的攻擊模式與術法的操作基底,接下來只要不遺漏戰場上微細的變化,就能從容地應對撒珈的攻勢。

即使暫時轉移了撒珈的注意力,他的危機還是沒有解除,殺手的速度極快,轉瞬之間就來到了他的面前,刀刃刁鑽地襲向他的要害。若是要以炎火護盾擋下金屬的斬擊,就必須事先知道刀刃的路徑,並在金屬接觸護盾的瞬間,將火素提高到極致,以高溫將金屬化為無形,這不但需要高超的技術與反應,也會耗損極大的能量,所以若非必要,炎火術師通常會選擇除掉對手,而非他們手上的武器。卡拉提諾本來也是做此打算。

「術師大人,請別傷害我母親!」少女的高喊中帶著絕望,彷彿知道這樣的哀求終究會徒勞無功,但她還是不願放棄地說出了口。

而卡拉提諾竟也被她的話語所影響,對引點的架設產生了遲疑。他對此相當訝異,以往他都會對此類的干擾置若未聞,今日偶發的失誤,可能也會成為他這一生中的最後一次。刀刃的來勢已止不住了,就算他此刻將眼前的殺手燒成黑炭,銳利的刀刃也只會受到爆破的影響,加速飛行,切進他的腦裡。

在他腦中瞬間閃過數十種應對策略的同時,刀刃的尖端已經切入了炎火護盾,宛若穿過薄紗一樣容易、毫無阻礙。持刀者的臉龐也因為他對刀尖的注視而顯得清晰,那異地女子的神情中只有果決與堅毅,還有赴死之人才會有的一無反顧,剎那之間,卡拉提諾明白了,若是他沒有以同等的意念相搏,便會和那些被淘汰的人們一樣,成為無法動彈的醜陋屍骸。

他笑了,為許久沒有感受到的威脅而笑。真是的,除了惹人厭的移介術師之外,祈憐城內還是有些可敬的對手嘛!

卡拉提諾看著刀刃逐漸由高劃下,朝自己的眉間突進。他的注意力被刀側閃爍的光芒給吸引了過去,竄動的火舌限縮成了一道緋紅的光流,映照在平滑的金屬面上,就像是一把無形的劍刃從側邊砍來,與殺手的長刀相交會。

他的內心突然浮現了一招從未見過的戰技。他架起引點,火素憑空顯現、聚集,濃度極高的元素化為肉眼可見的火焰,強大力道瞬間帶來的效果,令空氣急速膨脹、產生爆破,女子手持的刀刃被朝旁彈了開來,偏離軌道。

卡拉提諾趕緊朝旁閃避,拉開距離,順勢觀察撒珈那一側的動向。

撒珈或許就是利用靈敏的反應來彌補他點對數的不足,才能在學院內獲得一定的成就。卡拉提諾在啟動盤狀引斥點對的第一時間,撒珈就發現了他的企圖,將原先架設的所有力點全都收回,改在火柱前進的路徑兩邊設置最簡單的雙極引斥點對,並把力道加強到極致。

火柱產生偏移,但因衝勁實在是過於猛烈,撒珈無法完全避開,反射性地舉起雙手保護臉部,他左手前臂和手掌有一半的面積都被火焰無情地吞噬,他咬緊牙關、忍著痛,沒有叫出聲來。

在疼痛之餘,撒珈沒有及時做出反擊,但女殺手也沒有停止行動。那彈開的力道像是原先就在女子的預料之內,絲毫沒有對刀刃的運行造成影響。她一個墊步轉身,刀刃就有如落葉被風捲起,再次回到她的掌控之下,片片刀光在空中消失又閃現,飄忽不定、令人難以捉摸。

幸好我對近身戰不感興趣。

他在撒珈身上架起以引點為中心的十字點對,撒珈狠狠地瞪著他,在此同時將斥點全擺到了自身四周,要將身旁的火素全數排空。

必須速戰速決。這種單拚力道的點對控制,他從沒輸過,即便是被視為傳奇的炎火術師聶伊爾也曾對他驚人的控制力表示訝異。

火素無庸置疑地朝著撒珈身上聚集,有如被吸入了漩渦之中。火焰即將成形之際,撒珈眉頭深鎖、緊握拳頭,做出最後的抵抗,在無形的火素旋風中央創造出了狹小的空洞。

在這個關鍵的時刻,火素有如砂礫般落入了急流,濃度迅速下降,撒珈抓緊這個空檔,在褲側的口袋中摸索,接著朝地上一甩,一朵濃厚的灰雲便衝了出來,將他完全籠罩。

還真是幸運呢,撒珈。卡拉提諾在心中此般默念的同時,豆點般大的雨珠便落了下來,遠處的景物變得模糊難辨,紛紜雜沓的雨聲則像是將他帶回了一個時辰之前,然而此刻刑場綿延數百尺的鐵欄裡剩下的人已是寥寥無幾。

十字點對終究還是產生了效果,火炎風暴將灰煙朝旁吹離,空出了廣大的沙地,但撒珈卻已經消失了蹤影。

卡拉提諾的內心相當清楚,就算撒珈想藉著煙霧的遮蔽組織另一次奇襲,以他目前的傷勢及疲憊的心神,也無法造成可觀的威脅,於是便將火素重新聚集成環,化為護盾,轉身面對執刀的殺手。

異地女子不知何時停止了動作,手還高舉著刀,踏出的腳步仍未收回,像是瞬間成了巧奪天工的彩繪雕像。

胸口眾理之網上顫動的幽物道明了一切──這是移介術法的作用。他看向一旁的少女,發現她雙眼無神,也幾乎站定不動。此地除了他們三人之外,再無他人。

可以確定了。

少女的手背上,他所烙下的天竺葵印記已略為成形,等到壞死的表皮組織脫落了之後,就會變得更為明顯。

如同撒珈所採取的作法,他將周遭稀少的火素聚集到了少女身旁。面對移介超然力,再嚴謹的防護都不會顯得多餘。

少女彷彿用盡了氣力,頹然倒坐在地,大力地喘著氣,拿刀的女子掙脫了束縛,花了好一陣子才讓遲鈍的四肢重回流暢。

女子緩慢地走向卡拉提諾,長刀半舉在空中,隨時準備出擊。

「好了,就停在那,再向前一步,在下就不手下留情了。相信您也曉得,您揮刀的速度不論再快,也是趕不上的。」卡拉提諾以斜眼看向異地女子。

女子雖停下腳步,卻不願放下長刀。

雨水沿著刀背的弧線流了下來,像是成了刀身的延續。她仍舊充滿殺氣地瞪著卡拉提諾不放,「你要是敢傷到她一分一毫,我就讓你萬劫不復!」

這類的威脅卡拉提諾聽多了,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少女,對祈憐熟嗎?」他走近苡禎,語氣溫和地問道。

苡禎抬頭望著他,「你在問我嗎?」

「正是。」卡拉提諾掃視雨中空蕩蕩的刑場,實在很想吐槽,但他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熟……,算是吧?」

「那您認為,撒珈他們會將重要的東西藏在哪?」

她稍微猶豫了一下才開口說:「城心宮殿。唯有放在自己懷裡,他們才會安心,其他地方,都是屬於外人的,不可信任。」

「十分感謝。時候到了,我們會再來找您的。」卡拉提諾用連續的小型爆破將仍未被雨水沖去的煩人煙霧給吹散,這才看見遠方撒珈逃離的渺小身影。

那個方向,確實是往城心宮殿沒錯。

他透過胸口感受到幽水出現了更多的側方位移。

團長那裏也有了意料之外的發展嗎?也是,這場雨肯定不是出於偶然。他看著持刀女子的面孔,想起那位與她同在聖堂後巷行動的祈憐男子。

卡拉提諾掛起平時輕蔑的微笑,忽略兩人注視的目光,跟著撒珈的腳步,朝遠方雨幕中那片宛如群山的建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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