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六之二章──雪冬一日,青輝,聖堂內部

或許就是因為青輝太想知道那驅使刺客的幕後黑手究竟有著甚麼目的,遲遲沒有痛下殺著,所以才會遭受如此緊迫的威脅。

那男子的身形在破裂的冰晶後頭變得模糊,但動作還是隱約能見。他緊緊地握住長杖的頂端,像是要將其從冰晶中抽出一般使力地扭轉。

一個部件相互貼合的聲響打破了這宛若靜止的時刻,青輝原以為是長杖在拉扯時撐破了緊密的冰晶,但那接續在後有如蜂翅顫動的微小低鳴,就像挾帶著毒液,一點一滴滲入他的耳內,直到腦底。

他立刻別開頭,但劍刃夾帶的風勢仍舊令他不自覺地閉上眼睛。耳際傳來的痛楚快而深刻,有如火把劃下的烙印,要不是感覺到了液體流過的那般黏滑,他還以為血液會被燒得乾焦、蒸發。

線軸武器嗎?

長杖末端的開口穿出一縷淨白的絲繩,經過他的耳邊,連接到身後刺入牆面的尖刃底座,衝擊所造成的震盪仍未退去,在繩索上轉為來回不止的波動。

他心一橫,瞬時間,冰晶護盾向外爆開,細小的碎片猶如箭雨,射進刺客的皮肉之中。刺客倒臥在斷裂的盾牌旁邊,書堆被撞得傾倒而混亂。他的胸口緩慢地起伏,就像力泥疲乏的線軸裝置,逐漸失去了動力。

地面竄起的冰環牢牢銬住他的手腕與腳踝,即便他燃盡最後一點的力量,也無法做出任何抵抗。

「果真是一絲也大意不得。」青輝拉住絲繩,將尖刃從石牆中抽了出來。他拿著能夠嵌入長杖末端的短柱狀底座,欣賞著楔型的劍刃和那金屬霧面上流轉的光輝。

燃千日之火,以鍛一日之刃。炎金,我已經好久沒見過這貴重的金屬了。

青輝走到遍體鱗傷的刺客腳邊,對他全身上下掃視了一遍,看看是否有任何印有家徽的物件能夠指出他的身分。

刺客位於暗處的手腕突然抽動了一下,青輝的視線沒有絲毫移動,立即生成的冰晶護盾便將那朝腦門衝來的飛劍給彈至房間另一角。

「高階術師,可是無時無刻都架著護盾的。」青輝看向刺客的臉孔,與他四目相對。銬著四肢的冰環向外延伸,將刺客的手掌及腳掌完全包裹,寒氣好似已經鑽進了軀體深層,令他不停地顫抖。

「休想褻瀆我們的聖物,就算你有多正當的理由都一樣。」刺客的嗓音仍舊充滿了力量。

「哦?是嗎?」

看來他並不是一開始就跟在我的身後。青輝心想。

刺客沒有繼續回答,像是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一般漠然。

「是誰派你來的?」他甩動著絲繩,炎金劍刃在空中畫出金黃色的圓圈。

「為何要監視我們的行蹤?」他停止施力,劍刃便盪回了低點,來回擺動。

「阻礙術師進行任務,這對沒有被發配術師額度的祈憐來說,是多大的傷害,這你曉得嗎?」

祈憐男子咧嘴笑了,「少嚇唬人了,這若真是蔚博森高層的意思,早在你們來到祈憐之前,通知信函就會送到我們城主手上。祈憐城和蔚博森的距離,就算是來回,颶龍也用不到兩旬的時間。」

「如果我們真要隱密行動,又何必去城心宮殿取得城主的認可?算了,你不信也罷,但可別把我捲入你們內部的爭鬥之中。」

「我才不是為了……。」

「真的?」青輝的眼神令人難以逃避,「還是你早已成了他人手中玩弄的棋子而不自知?」

刺客再次陷入沉默,彷彿正在思索過往的行動中是否曾經透露出甚麼信息,卻他被忽略且遺忘。

「你總以為自己是為了祈憐的福祉,殊不知那只是別人拿來包裝欲望所用的美好憧憬。祈憐的現況已經夠複雜了,要是繼續這樣下去,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宣稱自己是真正的贏家。」

「你知道對吧?你知道是誰暗中在與城主作對。」他聽出了青輝的言中之意,眼神瞬間變得格外兇狠。

「那與我無關。」

「縱容罪惡之人,同為罪惡之徒。」刺客憤怒地說著,「要不是你們來到祈憐,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這就是你們所帶來的禍害。」

「我拒絕了他們的提議,我僅能做到如此。祈憐人的爭鬥,與蔚博森毫無關係。這也不是我們樂見的情況,我只希望祈憐城內平安祥和,好讓我們的任務能夠順利完成。」

「身在祈憐城內,你們又怎麼可能逃脫得了關係?」刺客顯然覺得相當可笑,但他還沒笑出口,就開始一陣嗆咳,最後吐出了一痰血來,「若是你們能早點將叛徒的身分告訴城主,城內的動亂也不會擴大到這種程度。」

「我可不這麼認為。」

刺客沒有理會青輝的回答,繼續說著:「就是群虛偽、自私的傢伙,想從我們手上得到東西,卻又對這樣艱難的處境袖手旁觀。再說了,聖物跟你們的任務有甚麼關係?我可不記得當初在城心宮殿,你們有提到任何一句與聖物相關的話。」

青輝盯著他仔細看了幾秒,「我想起來了,當時你也在場。」

他拿起掉落在地的十字長杖,翻轉審視了一番,將手把末端以細繩固定的黑色方塊吊飾塞進長杖側邊的方孔內,那持續的低鳴便漸漸轉小,乃至於無聲。

「聖物,眾神遺落的至寶,世人平靜、祥和的依歸。我怎麼可能在滿是祈憐人的環境之下,宣稱它只是個平凡無奇的雕像,甚至還不是出自歌明的頂尖工匠之手?」

「你既有這樣的自知之明,又怎麼敢潛入此處,踏進我們神聖的境地?」

「祈憐人啊,祈憐人,你辨別得出真假嗎?即使這檯面上放著被掉包的假貨,你也能夠認出來?」

刺客轉頭看了聖物一眼,「它就是我們的聖物,不論它曾是甚麼,這一點永不改變。或許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內心的感受卻是無庸置疑。」

青輝反轉長杖的把手,低鳴再次響起,絲繩開始輕微抖動,接著被迅速地收入長杖末端的缺孔,將炎金劍刃的底座也一併帶回,喀的一聲卡得死緊。

他再次以方塊吊飾中止了低鳴,並將劍刃刺進地板,讓長杖聳然而立。

「感覺是多麼容易被蒙騙,一句甜言蜜語便能遮掩所有缺陷。唯有對其特性反覆檢視,才能知其真偽。」青輝看著夕黃羊首,一邊說著。

「我是不會讓你如願的。」刺客使力地掙扎,被冰晶刺出的傷口再度滲出鮮血,將他的衣褲顏色染得更為暗沉。

「既然你對聖物的信仰堅定不移,又為何要如此懼怕?」青輝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露出笑容。

他突然深吸一大口氣,張嘴竭力地叫喊。

空曠的房間裡頭,微風拍打著木窗,外頭微弱的抗議聲此起彼落,還有青輝轉身走向聖物的腳步聲。

刺客感覺到自己的喉嚨中段幾乎全然失去知覺,像是被人切除卻沒有留下任何傷痕,唯有扭動脖子的時候,才能感覺到一點有如粗布纖維拉扯過度的撕裂感,而他也曉得那分離的斷面兩端,卻是怎麼樣都無法重新對上了。

青輝碰觸聖物的表面,感受金屬的溫度以及其中暗藏的力量。

沒有,甚麼都沒有。

青輝想起霧春肆將魂咒遞給他的時候,手中湧現的異樣感受,像是這世界的一部分就掌握在他的手裡,只要緊緊抓住,就能夠了解萬物的關聯與奧秘。

但在這聖物上頭,他甚至連一點微細的元素失衡都沒有感覺到。

聖物在儀式中扮演的重要地位令它無法缺席,侍神使們不可能為了確保聖物的安全而將它存放在別處,純金的重量並非一般人能夠負荷,長距離的來回運送不但不符效益,更會增加聖物受損的風險。展示聖物的平台就在那狹小的木窗外頭,僅僅數步之遙,這低矮的石台已是平時存放聖物的絕佳位置了。

平時我怎麼都沒有那麼好運,免去一道麻煩步驟就能得到正確的結果。

也罷,了卻一件煩心事。

「這聖物上頭一點魔力也沒有。」他抽開手掌。

「我實在是不得不佩服你們,竟然能在這虛幻的泡影中生活得怡然自得。」

祈憐刺客側首望向門外,咽喉被凍得通紅,唇形傳達出無聲的話語。

「是時候從夢境中清醒過來了。」青輝反手操起直立的長杖,在空中拉出一條火紅的金帶,優雅地飄舞,接著卻宛如增加了千斤重,倏然墜落地面,竄入刺客的心窩。刺客的雙眼突然瞪大,而後轉為無神,手腳也停止了掙扎,化為冰晶的一部份。

「真是可惜。」他將視線從刺客的胸口移開,轉身步向黃銅大門。

滲進書頁的血液回溯般地凝集,從紙張的纖維與頁面間的縫隙裡退了出來,滴落地面,和青輝召來的清水一同混入刺客臥躺的血泊之中。如同湖面上輕盈的落葉,方盾斷片與刺客的屍身乘著稀薄的水流,流過青輝的身旁,順暢地滑下階梯,在四樓的走廊中央沿著無形的碗狀邊緣來回擺盪,直至靜止。

書籍歸位、血跡消除,除了劍刃與術法造成的缺口之外,房間幾乎回復了原樣。青輝撫摸著黃銅門上平整的切痕,將門扉安靜地闔上。

他泰然自若地走下樓,面對後牆敞開的方窗。厚重的黑雲像是劇場升起的帷幕,籠罩整座城市,空中徜徉的鳥群全都失去了蹤影,居民點燃的火光像是幽魂的眼睛,模糊、飄渺,彷彿盯著所有尋求溫暖的人們,看他們如何對自己愚蠢的渴望付出代價。

即使不將六元秤拿出,他也知道此時的幽水必定脹得巨大。

他的笑是這片陰鬱的延伸,嘲諷著加諸己身的牽制與約束。

雨啊,遺忘之流。

屍體、方盾碎片,還有那些短小的飛刃隨著抬升的水浪一同撲向窗外寒冷的空氣,直直下落,墜成一聲輕響。

他看著祈憐刺客有如脫線木偶ㄧ般躺在骯髒漆黑的暗巷裡,與四散的配件相伴,就像望進擺放著遺棄之物的櫥窗造景。然而除了青輝之外,便再無其他人有所覺察,並給予關注,這突如其來的聲響也被常駐此地的吵雜所掩蓋,成為了過往。

不一會兒,雨便肆無忌憚地下了下來,聖堂低層也傳出了騷動的聲響。

他聆聽著身後雨點的滴答,一邊朝著階梯下方走去。

侍神使不知為何展開了動員,神色慌張地丟下手邊的工作,往聖堂外頭湧去,一時間大門口被擠得水洩不通,外頭傳入的聲響與門口談話的聲音於此交織,在廣闊的室內空間共鳴放大,震耳欲聾。他站在二樓階梯側方的樑柱後頭,看著侍神使交頭接耳地討論情勢,猜測事情發生的原委。

一名坐在大廳側邊長椅的祈憐男子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卻僅是輕皺個眉,沒有進一步行動。那人有著一頭輕柔的金色短髮,髮絲在空中自然地飄蕩而不會塌陷,他的藍色眼瞳淡得近似銀灰,帶著一種疏離感,即便位在他的視線內,也會有被當作背景一般忽略的錯覺。

門口的人群散開,讓出了一條通道,菲希斯在守衛的擁護之下狼狽地走了進來,浸濕的法袍失去原先的俐落,緊貼在他的身上,令他單薄的身型展露無遺,衣袖的金邊也因為沾染了泥濘而光澤黯淡。

「該死,一群無用的殘渣。」他一邊咒罵著,一邊梳理頭髮,將上頭的水珠全都甩到潮濕的地面。

「只會抱怨遭遇到的艱難,卻從不提起曾經犯下的錯誤。」他接過旁人遞上的毛巾,開始擦拭半乾的頭髮與臉龐。

坐在長椅上的年輕男子站起身,引起他的注意。

「斯奇?你怎麼會在這?」菲希斯驚訝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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