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層之下──3

泥土在十字鎬敲擊之下漸漸成堆,孤明將靠近自身的泥土鏟起,放到布滿鏽斑的兩輪鐵製推車裡。另一位囚犯在盛裝之後,將推車轉向,緩慢前進。礦道地面都是挖礦時順便挖出來的,並不平坦,推車的輪軸早已折舊、歪斜,這使得運送礦土的過程更不順暢。
空氣凝重,火把燃燒所生的煙霧在這裡停滯,礦道牆壁長久以來被燻得碳黑。囚犯們來回運送礦土,不時傳出咳嗽聲。每年都會有人因肺病而死去,那就像是掛在脖子上的繩索,漸漸拉緊,只是大家的繩圈大小都不相同。
孤明雙眼無神,心不在焉地繼續揮舞著十字鎬。雖然說挖出珍貴的礦石是工作的目的,不過大多數人卻毫不希望這件事情發生,只要一挖到堅硬的礦脈,工作只會變得更加艱辛,看守人的催促會更加嚴厲,罪刑較重的人還會被派到地窖以外的另一個工作區進行精練程序,在礦石因為烈火的淬鍊而散發滑順光澤的同時,囚犯的生命也因此而崩壞,碎裂在流動的液態金屬中。
「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吃飯?」在他左側的馬里微駝著背,嘆著氣說道。
「不要再抱怨了,這樣只會更餓而已。」拱鈴用手臂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又繼續地挖掘著。
「現在每天的生活就是等待著下一口飯,就像富人家水池裡的魚一樣。」
「我還寧願當魚,在涼爽的水中游泳,多麼快活。」想像彷彿帶給拱鈴片刻的舒適,他的嘴角微微上揚,牽動皮膚,推出田埂般一條條皺紋。
「至少,魚兒能生活在清澈的水中。」馬里揮手企圖驅散嗆人的煙霧。
「不用做苦力才是真的。嗯?」
推推車的人又回來了,他們合力將土壤鏟到車上,礦土從鏟子飛出時,發出刷刷的摩擦聲。
「你們都沒有想過嗎?」馬里停下手邊的工作,「我們這樣子任人差遣,難道就能改過自新嗎?以前造成的傷害,根本就不可能再復原。我們根本就不應該留在這裡,受那些三流離衛的氣,做著別人不願做的辛苦工作,幫那些腦滿腸肥的商人和政客把荷包填滿。」
「這一切根本就毫無意義!」他喘著氣,將十字鎬摔到地上,揚起了一陣塵埃。
「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我們都已經進來這裡了。」
「他們滿嘴說著仁義道德,靠行善來抵銷我們曾經造成的惡,難道現在這樣做真的有用嗎?贖罪是這麼個贖法嗎?」
「不然你說,應該怎麼辦?嗯?」拱鈴怒視他。
看見馬里一時語塞,拱鈴轉過身繼續尋找潛在的礦脈。
「我想,我們……我們應該做些什麼?來脫離這樣的日子。」馬里若有所思地說,「我們應該想辦法回到諸王的時代:桑德里王朝、法森王朝,還那些甚麼鬼王朝。」
他皺起眉頭繼續說道,「回到那個年代,那時每個鄉鎮都豐饒富足;城市商店林立,街道據說擁擠到需要進行管制;盛大的慶典上,花瓣隨風飛舞,灑滿整個大廣場,身材窈窕的仕女們在街道上嘻笑、玩耍著,期待瞥見未來情人的身影;還時常可以看到外島人兜售奇珍異品、表演嘆為觀止的高超技藝;王城雄偉壯觀的建築群,臣子早朝時向王位行跪姿禮的陣仗。諸王的禮儀都到哪裡去了?人們的智慧、憐憫,難道都消失殆盡了嗎?就為了人民能夠選擇的領導人?為了一群虛假、狡詐、無能的偽君子所組成的骯髒政府?」
「根本就是癡人說夢!我們小人物又能做些什麼呢?權力掌握在少數人手上,他們是不會放手的。就算是現在,也是一樣。那些該死的長官們根本就把我們當作奴隸對待。」拱鈴輕聲道。
「共和制的那些人有一點說得還蠻有道理的:世間應該存在著平等,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心中感受的權利。我想說,我不幹了。」馬里背靠著牆壁,雙腿放鬆,身體向下滑動,最後雙腳前曲坐了下來。
拱鈴和孤明原本揮動的雙手都停了下來。
這些有罪的人們,他們的過去使廣闊的未來縮減成一條永無止盡的窄路,真是可悲。孤明心想。前人留下豐富的知識,訂下供人依循的行為準則;世間有無窮無盡的資源可供運用,但是這些人卻只想要過著野獸般的生活,吃喝拉撒睡,加上一些肉體上的調味,還有名利帶來的虛空愉悅,於是他們墮落,崩壞法紀,喪失理智,就是為了要滿足他們沒有底線的胃口。付出代價是天經地義的事,丟棄從前的無知,彌補造成的秩序缺口,這是他們接下來能貢獻世界的第一步。
他知道拱鈴的背景,他的白皙皮膚、灰色頭髮及濃密體毛都是花侯城人的特徵,語尾不自覺的聲調上揚更認定了他的身分,就像是看到圖章就知道印章底部的刻印線條一樣準確。
花侯城人約於法森王朝中期來到葉島,自始以來都是特立獨行,由於生活習慣、文化風俗、價值觀念與葉島人有所分歧,所以時常表達與王不同的意見,王尊重、禮遇他們。花侯城人大多是商人,但也有各式各樣的技工,除了知道怎麼讓市場保持穩定以外,也擁有葉島人缺乏的技術,他們帶給葉島改變,也帶給葉島不變的安逸生活。他們不嚮往權力,只求良好的生活品質,於是與王相處融洽,不曾短兵相接,即使是在桑德里王朝末代國君,註訟王恣意妄為的時候,他們除了派遣使者進諫註訟王,也只有默默伸手試圖壓下市場的劇烈波動,雖然成效不如預期。
但是當共和政府成立了之後,便處處打壓花侯城人,認為他們壟斷市場,並利用龐大資金進行不法交易。雖然真相未明,缺乏明確證據,但是許多花侯城人已因身負罪名而降為囚犯,或許共和政府具有強大的能力,可以查出前幾個國王無法尋得的不法事宜,不過前幾天還笑眼迎人,用心介紹產品好壞的商人一下子變成十惡不赦的罪犯,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拱鈴被誣賴的可能性還比較大,反觀馬里,一個藉酒壯膽的魯莽漢子,因為財務糾紛,殺了商店同事和老闆共三人,罪證確鑿的現行犯,現在竟妄想逃避過去,抱怨起政府來了。對那些暗自承受辱罵,悶不吭聲地努力勞動的囚犯,怎麼會公平呢?更不用說那些被陷害的人了。
「不行,你不能不幹。」孤明語氣平直地說。
「你說什麼?小子,你有什麼權利阻止我。」
「站起來,你來這裡才多久。三個月?」
   
孤明走到他跟前,這時負責運送的人正巧推著推車回來,大聲說:「欸,快啊,別偷懶,快點做事。」
「你要做什麼我不管,但是你別拖累我們,你不想做了你就直接去跟看守人說,不要在這裡妨礙我們工作。這裡你最沒有資格說:『我不想做了。』」孤明說。
馬里一副無所謂的嘴臉,沒有絲毫動作。
拱鈴露出怒容,走向前拉住馬里的領口,「你這個廢物,快站起身來,你想要害我們都受罰嗎?」
「去你的,你又有資格說些什麼?你這隻虛偽的敗血蟲。這些日子以來,葉島的人們會過得那麼苦都是你們的錯,誰知道市場上面的價格是不是真得符合它應有的價值?我每天辛苦地在清晨天微亮時起床,到好幾里外買食材,將旅店漆黑、充滿食物殘渣的地面擦出光芒,在充滿臭氣、穢物的便廁裡弄髒自己的身子。去你的。這些努力的成果都到了你們的手上,你們在一旁取笑我們的身影一定很過癮吧?」馬里站起身,甩開拱鈴的手。
「你不能把經濟的衰敗都算到我們頭上,你以為我們就好過嗎?離鄉背井,變賣了所有的家產。來到葉島的旅程絕不輕鬆,你根本就無法想像那一段在海上度過的日子是多麼的辛苦。」
「是啊,我是無法想像,我連船都搭不起了,怎麼有辦法體會到你們奢華的海上宴會是什麼樣子呢?反正你們只要翻翻手指,擺放在桌面上的價位表就全然變樣啦!」
「我們才不會作這樣骯髒卑鄙的事情。」拱鈴低著頭,緊握的雙手震顫著。
「你們會,候鳥──詩人們賦予你們這個暱稱真是太貼切了──來的時候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去的時候帶著龐大的財富,葉島只是你們的過境之地,撈油水之處,這裡發生什麼事你們根本不屑一顧,花侯城人,你們永遠都是局外人,在一旁看著這裡到底會發生什麼好事。」
「你若是不滿可以針對我,不要牽扯到我的同胞。倒是你,手上沾滿了多少血腥,內心累積了多少的罪惡。我可以在這裡大聲高喊:『我是被誣陷的,我並沒有罪。』你做得到嗎?」
「不要牽扯你的同胞,對啊,你們外島人就是高尚的代表,我們葉島人就是齷齪卑微的低下人種。喔,偉大的希爾薇亞,海洋之墓,他是多麼的自大啊!」
我來為你們解答吧!你們兩個可悲的人,罪惡都曾在你們身體之內展現。孤明在心中嘀咕。缺乏控制還有對邪惡屈服,我對這兩點再清楚不過了。
葉島現在雖維持著天平兩端的平衡,不過中間的支柱卻正逐漸敗壞,推翻王朝的共和體制並非完善,雖然各項措施與建設及時完工,政策也看似能順利執行,不合理的制度卻並未消除。掌握大權的人無心改革,認為諸多事情只是時間未到,但是他們並不曉得這樣下去甚至可能會比前王朝後期更糟,更何況封建各大家族的勢力並未削弱完全,人民對政府的作為漠不關心,只在乎自己富裕與否,有時甚至連鄰人的生活近況也不聞問,自己的家園就是天地,外面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影響到裡面的安穩。
缺乏控制。掌控不住內心貪婪的渴望而傷害他人。
屈服於邪惡。放任坐在高位的昏庸之人繼續掌控自己。
你們都是罪人。再也沒有比罪人互相咒罵著對方的罪惡還要可笑的了。
孤明拄著十字鎬,靜靜看這一切,突然露出一絲微笑,就像堅硬的果殼慢慢被敲開一條細縫,然後他拍拍衣裳,準備繼續動工。他感覺十字鎬重量十分的輕,摸著因為長期磨擦而變得光滑的手把讓他感到踏實。
他必須維持住現在的生活樣貌,空出更多的時間思考一個完善的計畫,而且不容許失敗。里恩房裡的地道給予了他希望,逃脫出地窖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其餘的人就算了,不過我一定要和里恩一起出去,這裡只有他和我一樣是無辜的,地窖裡面高喊著自己無罪的人太多,我早就知道人們可以昧著良心,說著連自己也不相信的口號來換取同情,里恩是沒有罪的,我的判斷不會有錯。
還有海爾,里恩就是因為海爾才不肯走,如果沒有海爾的話,一切就輕鬆多了,想要將海爾一起帶出去就需要縝密的計畫。就算拿到鑰匙也是一樣。
最重要的就是地道。孤明想著。要怎麼將海爾帶到地道旁而不被發現呢?男女性可以接觸到的時間就只有用餐的時間,如果提早用完餐的話,或許可以空出夠多的時間。不行,這樣時間絕對不夠用,我得另想辦法。
孤明在地窖裡面是一個不起眼的人物,不像里恩因為離衛的身分而眾所皆知,他就像是一個連光線也會吃掉的無底洞,周圍包圍一片的漆黑,不被人所見,但是人們之間紛相走告的消息、每個人的習慣與相互關係,都被他清晰無比的腦袋分析歸納,成為他無形的武器。雖然他不會對看守人嚴厲且無情的對待抱怨,但是也沒有軟弱到讓看守人覺得他容易欺負,他們會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人身上,忘記這個從沒做過什麼特別事情,沒說過任何會帶來不悅的話語的罪犯。他甚至懷疑他們叫不叫得出他的名字。
他曾為此感到迷惘,但卻不感到不安,因為這是他的本性使然,他並不需要額外用盡心思來隱藏自己,現在他對此感到慶幸,這將為他的行動提供方便之處。
「你恐怕是搞錯了,馬里,我並不對葉島上面的人民抱持任何的偏見,我相信每個地方都存在著應受到祝福的人與受唾棄的人。馬里,我針對的是你。別再欺騙自己了,逃避內心的譴責並不會使你安心。」拱鈴平靜地說著。
「你給我閉嘴!我最厭惡別人自以為是地對我說教,你們都一樣!不要瞧不起我!」他握緊手邊的十字鎬,「喝著烈酒,翹著雙腿,好像一開口我就會為你們做任何事一樣,我不是奴隸!」
「很可惜的,你是。身處於工作區的我們都是。」
「閉嘴!奴隸?我才不是奴隸。」
「欸!住手!你想要幹什麼?」在一旁負責將礦土運走的罪犯突然叫喊。
孤明轉頭就看到十字鎬銳利的尖端閃爍著火光。
他的身體比思考還要快上許多,他丟掉手上的十字鎬,就要向前阻止馬里突如其來的攻擊。
不行。我不能……。孤明的動作停頓了下來。我根本沒有能力阻止他,到頭來受傷的可能是我,如果我受傷了,這次的計畫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實行?他們不會放里恩出去的,不能對管理地窖的人有任何的期待,我們必須自己想辦法。還有很多人在外面盲目地活著,我不能再冒險讓他們等待了。
拱鈴大聲尖叫,手壓住肩膀的傷口,鮮血在他倒下之前就已經在地面留下痕跡,灰黑的礦灰被染得更加晦暗。
拱鈴好像以為攻擊會就此停下,不過馬里繼續揮動手上尖銳的凶器,所幸那位推土的罪犯及時從背後撲向馬里,兩人就跌在剛挖掘出來的礦土上。馬里用盡力氣掙扎,不過因為那位罪犯體型龐大,所以他根本動彈不得。
孤明馬上跑出礦道,找尋看守人的身影,他一下就到了礦道的分岔處,許多運送礦土的罪犯由這裡經過,地上布滿了車輪的壓痕,空氣的灰濛在火把較多的此處顯得更加猖狂,罪犯們走動的身影攪亂著微小的塵埃,看起來混亂無比。
大家都以異樣的眼光看著這位擅離崗位的青年,甚至還有人罵了幾句。
不是我的錯,我無法阻止。遠處看守人手拿著皮鞭,露出傲慢的神色。

不能再繼續待在這裡了,不然我遲早也會被這瘋狂所吞噬。他彷彿現在才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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