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層之下──2

他必須想辦法避開中廊的守衛。
時間在這並無指標,星斗在此並無光芒。
來到地窖的早些日子,里恩開始體會生理時鐘的奧妙,即使沒有天頂太陽的指引,他的身體還是知道什麼時候該振奮,什麼時候該散發倦意,但這也只是早晨與夜晚的粗略差異,守衛的沙漏底部堆了多高的沙塔,他完全無法得知。
他隨著走道轉向左邊,這裡是男性牢房最長的一條走廊,大鬍子塔木的地盤,這一區囚犯多聽從他的命令,也常在休息後聚集在他的牢房旁,恭維、讚頌他的言行,塔木雖然不嚴肅,時常會說說故事來愉悅他的聽眾,不過里恩總覺得旁人的笑聲裡面埋藏著懼怕,他們會聚在塔木身旁,主要還是畏懼他的力量,同時尋求庇護。
越接近他們,此起彼落的叫好聲和拍手聲就越來越大。
……他舉起碩大的魚叉,就朝我擲過來,一瞬間,風好像被劃開了一樣,眼前那根魚叉越變越大,但是我的動作更快,向旁邊一閃,魚叉就飛向身後去了,我想,如果能削掉我的幾根毛也就算了!還天差地遠吶!整整差一個巴掌那麼遠吶!呀哈哈哈!」塔木將他的右手擺在臉旁,哈哈大笑。
「老大果然英勇!船上的看守人各個弱不經風,你只要一拳就能把他們打倒在地了吧!」寧勤的紅棕色鬈髮跟隨著肢體的動作而在人群裡上下晃動。
「對呀!我想那個看守人一定鐵青著臉!」名叫諾拉的高瘦子手舞足蹈著,還試圖模仿故事中看守人的生氣臉孔,但是卻完全不像樣,反而像個癟三正在虛張聲勢。
一旁的人又笑了起來,他們的喜悅蔓延到了全身,揮舞的肢體使整群人擴張了開來,又再度擁擠。
「我對他說:『哦!就這樣嗎?你想要把我弄死?來啊!來啊!我看你細瘦的手臂能揮出什麼像樣的拳來。』他忍受不了侮辱,馬上衝了過來,想要打碎我的下巴呢!有那麼容易嗎?」他嘴角露出陰沉的笑容。
「喔!當然不可能!」有人一邊搖著手指一邊微笑著。
老母羊的肚裡,藏個小孩呦!」諾拉五音不全地替民謠起了個頭。
拳頭如糕餅般細膩呦!」眾人大聲唱和。
笑聲又再度湧起,讓里恩想起岸邊迴盪的海潮聲。
「欸!里恩,別躲在後面啊!我的故事終於引起你的興趣了嗎?」塔木望向里恩,其餘圍觀的人也轉過身,訝異於這位意外之客的現身。
被發現是遲早的事,不過比預期早得多,他沒有料到塔木的警覺性與觀察力是如此之強。
「然後呢?後來怎麼樣了。」里恩鎮定地面對這群人,泰然自若才能帶給他人擁有力量的感覺,就像塔木面對眼前十幾個身材結實的手下一般。他並不想在這裡引起任何騷動,至少不要太大。
「你來這裡幹嘛?」寧勤歪著嘴臉,口水都噴了出來。
你沒有資格教訓我吧!乳臭未乾的小鬼。里恩試圖忽略寧勤的叫囂。
寧勤前年進到地窖時的瘋狂姿態令里恩印象深刻:不過幾句話就讓這十幾歲的少年火冒三丈、衝向嘲笑他的人。不過他可能忘記赤手空拳教訓別人比將毒藥放進朋友的水裡還要難上許多,沒有兩三下就被壓在下面打,他的鼻梁自從那次以後,就沒有了原來的俊挺,像是被折斷的黏土定型後就永遠扭曲了。現在他當然收斂許多,不過卻轉變為在背後放冷箭的卑鄙行徑,許多看守人還有塔木厭惡的人與事,都是寧勤細膩的心思所偽造。
「那個看守人後來怎麼了?」
「你少在那裏裝熟。」壯碩的龐土站出來,里恩的視野完全被他的身軀阻擋。他有著一身魁武的軀幹,但是卻缺乏適當的教導,十分隨便的站姿看起來隨時就會傾倒,這讓他全身上下都是破綻。左腳應該再向斜前方移一些,腰再放低個一兩吋,肩膀太緊繃了。
地窖裡面幾乎每個人都認得里恩,龐土應該是這旬新進的罪犯,否則還不至於那麼無理,不過寧勤就不同了,他根本就看不起所有人。
「不要以為你上次在地道裡撞到我沒有鞠躬道歉就可以了事,我還沒有找你算帳你就不請自來,好樣的,好樣的。」寧勤正值變聲的沙啞嗓音依舊煩人。
「龐土,若以年資而論,他可是比你、斯奇和多多里洛加起來還資深呢!里恩,過來坐吧!」
人群中間,空隙漸漸形成,里恩大步走到塔木旁邊,背對走道坐了下來。
「少瞧不起我!少瞧不起我!」
「閉上你的嘴!」塔木的斥責令寧勤立即噤聲。
「讓我接續剛剛的故事吧!」塔木再次轉向聽眾,「那個看守人的上鉤拳撲了個空,但是緊接著就是側來一拳,這次他擊中了我的腰部,不過完全不痛不癢,我趁這個空檔揮向他的肚子,一拳,就像撞鐘一樣,我好像可以聽到結實的響聲。他已經倒在地上了。我朝他的臉部揮拳,一拳,再一拳,他好像激起了我對血的渴望。」塔木雙手十指交握,手背上有著雙吻之鯊與啄鑽之鋤雙重印記。
「我轉身拔起插在地板上的魚叉,將他的腸子都給挖了出來。哈哈!想要把死亡帶給我,我就加上裝飾親自送還給他。」
「所以你才會被送來這裡?」里恩問到。
「不只這樣,我還打傷了另外幾個來幫忙的看守人。不過後來離衛來了,我不停手也不行。我想離衛的身手,你是最了解了。」
「怎麼,你懷疑我怎麼沒被送到動力區嗎?」他回應里恩臉上的疑惑。
「不是。我只是好奇,為何看守人會想要殺害你,他有可能因此而被判刑,雖然這種案例少之又少。」
「我也不知道原因。那位看守人是新來的,我對他沒有什麼印象,不過他好像認得我,不知道哪裡得罪他了,一看到我就說要殺了我。」
「你為什麼會變成囚犯呢?」里恩突來的問句讓圍坐在一旁的人各個面露驚恐,即使是好奇,他們也不敢問同樣的問題,過於深入、刺探,就如同一把尖刀抵在胸口,稍有動靜即會見紅。
「哈哈哈!那你可能要留下一整天空閒的時……
「塔木,關門的時間要到了。」里恩期望已久的聲音從背後傳出,是看守人庸晨。
「快回去自己的牢房吧!警告你們,這群廢物,要是敢讓我等就是活得不耐煩了。」跟在看守人後面的離衛巴奇諾將人群驅散。
塔木在里恩起身的時候抓住他的手臂。
「里恩,」他望向里恩的褲子口袋,翠綠的樹芽草露出一小段,葉子蜷曲成螺旋狀,「可別忘了我這份啊!嗯?」塔木輕聲細語,說完哈哈大笑。
里恩甩開塔木毛髮濃密的厚實手掌,在看守人走過後向中廊的方向走去。
他其實不大喜歡塔木,待人處事的虛與委蛇被塔木發揮的淋漓盡致,雖然他不一定會低聲下氣,表面上卻會以禮相待,尊重每個人,好像是經歷過許多大場面的商人和重要合夥人見面時小心翼翼,卻又維持住己方的氣度。
當然,這是在他的利益沒有損害的情形之下。若是他發覺任何被危害的可能性,便會立即在危險擴大之前將其剷除,並且製造出一種殺雞儆猴的氛圍,下一個試圖與他對立的人只會更慘。
不過這並不適用於矮子魯勒那群人,畢竟事先掌握地利、人和就佔有了優勢。里恩進到地窖時,魯勒就已經是被簇擁的頭頭了,呼風喚雨,就連看守人都多少要看他的臉色,儼然就是地窖裡的王,雖然不是所有人都聽從他的命令,但也對其有幾分尊崇之色。塔木就完全不理會他的權威,一進到地窖就馬上集結一群對魯勒有所不滿的人,與他抗衡,由於前幾次的衝突都沒有讓塔木受到足夠的教訓,於是他的勢力也就逐漸擴大,現在地窖裡面就是這兩大派別明爭暗鬥。
里恩覺得魯勒派、塔木派除了領導者不同之外,其餘並沒有什麼差異:在派別裡你可以擁有遠離傷害的安全感,尋回與外界人群隔絕之後失去的歸屬感,找到氣味相投的夥伴的認同感,有時還能在三餐期間多吃幾口麵包,不過當然也需要付出代價。
失去自由。
雖然來到地窖的人早已失去行動上的絕對自由,但至少他們還擁有一部分權利,如果加入任一派別,頭目的命令就得絕對遵從,不然就會比沒有加入派系的中間人士還要狼狽,因為得罪的不只是頭目而已,還有底下的所有成員,高個子、壯士不說,就連矮子、瘦子、瘸子、老頭、小鬼頭,全部都會瞧不起違背命令的夥伴,因為他得到了派系的保護,卻不願付出代價。
里恩、孤明、胡倫,還有一些人──女性當然也包含在內,因為牢房在中廊另一端,與男性接觸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所以她們也不需要選邊站,當然,或許女性那邊也有自己的團體,不過看起來倒是沒有男性罪犯這樣的衝突,他雖然問過海爾,但是她卻沒有詳細的回覆──,不想要被捲入派系的鬥爭之中,他們想要保有僅存的自由,也不願無時無刻與人針鋒相對,於是對於兩派之間的摩擦並不表示意見,冷眼旁觀,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了。
對里恩來說,今晚之後,一切都將改變了,他之前極欲保持的中立立場即將崩潰。
讓塔木發現樹芽草真是不可容許的錯誤,他再也不可能像之前那樣避免和塔木有所瓜葛,因為塔木會無所不用其極地企圖與他接觸。
里恩快跑著,穿過一間間的牢房,在轉彎處漂亮的變換腳步,絲毫沒有減慢速度。這裡的囚犯們都已回到房內,等待巡守的人通知所有人關門時間到,然後再繞回來關上門。
不一會,他就來到了中廊,一個十字路口,左邊是看守人駐守的寬敞大廳,有通往上層的階梯,右邊是匯集各大礦道的道前廣場,越過一道厚重的鋼造門扉之後就能看到七條礦道入口,那是他們白天必經之路。雖然對地窖裡的他們來說,白天夜晚沒有什麼差別,不過為了配合看守人的輪班及作息,地窖裡的作息時間依舊與外頭相符。
看守人庸晨不習慣把鐵門關上,但是他還得等待對面的鐵門也敞開才行。
他身貼石牆,謹慎移動到邊緣,用眼角餘光看向左邊大廳,一群看守人圍在中央玩紙牌遊戲,還有小賭時發出的歡呼聲和叫罵聲。
看守人佩華負責巡邏女性牢房區,通常會晚庸晨一點出發。里恩看到她從樓梯走下來,繞過那群聚賭的看守人,似乎對他們的行為感到厭惡,並說了幾句不堪入耳的話語。
佩華邊走邊搖頭,她麻色的頭髮用簡單的單色髮帶束成馬尾,末端披散在肩上,她穿著鑲有鉚釘的皮製衣裳、亞麻長褲與厚底的高筒皮靴,走路時還會發出喀達喀達的響聲。
里恩調整呼吸,並且退到轉角處,這裡離牢房區有一段距離,躲在這裡並不怕被別人看見,也就不必畏懼他人的舉發,只是這裡離中廊的距離實在是相當遠,大約五十公尺,他沒有把握計畫能不能如他所願地順利執行。
佩華走入視野範圍,正翻找腰上的一大串鑰匙,手指就像蝴蝶拍動的翅膀。
他閉上雙眼。
他站在草地的邊緣,前方的遼闊與無限好像呼喚著他,他原先就是屬於飛翔的,現在只要些微的動搖就能跨越那道界線,隔離平庸與不凡、自始如一與瞬息萬變的界線。他就維持這樣的站姿,享受著躁動前的寧靜時刻,心跳好像已經預期到接下來的景象,開始一段雀躍地舞蹈,煥然一新的血液在體內竄動著,全身的細胞也發出激動的吶喊。
他一躍而下,越過懸崖頂端,而遙遠的地面則是模糊一片,像是被濃霧所覆蓋。他越過狂風,髮絲飛散,衣角劇烈震動,抵抗著風的摩擦。
佩華的手指就像沒有上油的齒輪,緩慢而遲鈍,直到停止在選中的鑰匙上。
四周的景象就像剪影一樣,一片片飄盪在前方,墜落的他眼前,萬物都好像放慢了腳步。
他瞬間起步,跑向中廊,腳步並未發出任何聲響。牆上掛著的火把發出嗶剝嗶剝的響聲,像一大盤豆子堅硬的外皮承受不住壓力而開始爆裂的歡愉聲。
打開鐵門,他的身影就如同一道被風掃過的煙霧,經過中廊──他還順便觀察其他看守人的注意力是否還在賭局上──,閃到佩華的身後。
他俐落地壓制住佩華,搶過她手中的鑰匙串,並在她來得及掙扎前把她推離身邊,鑰匙準確地插入孔洞,轉動、拉出,流暢,沒有一絲地停頓。
佩華懼怕的雙眼中映照著他的身影,他站在鎖上的鐵門另一端,他直挺的精瘦身軀上方有個疲憊的臉龐,皮膚因為沒有接觸到陽光而顯得蒼白,就像個喪失生命的鬼魂,他緊閉的雙眼更像是受到最輕微的驚擾就會驚醒似的。
身處地窖的我們夢寐以求的東西,真是令人難以放下。鑰匙掉落地面,發出響亮的金屬碰撞聲。
他轉身繼續奔跑,佩華開始叫喊他的同伴,她尖銳的聲音此時在他耳中顯得更加刺耳。
我記得茗凌的牢房就在中廊附近,她有跟我說過。
他突然不知道待會要如何跟茗凌說明。這樣貿然闖入女性的牢房區好像有些魯莽,他會不會因此而被視為壓抑不住自己方剛之血的變態男子?就像小時候看到的,那些在陰暗街道中用不善眼神掃視來往女子的青年,成天無所作為,只活在美好的白日夢裡。他感覺身體開始變形,頭髮用大量的髮油塑型成時髦的上梳波浪,結實的肌肉變為因缺乏勞動而柔軟的贅肉,衣裳化為筆直的棉質藍色襯衫配上鑲著金邊的黑色長褲,然而在華麗外表底下的卻是骯髒醜陋的意圖,好似散發出強烈的臭氣,這團汙穢的氣體逐漸凝聚成眾人驚恐的表情,接著爭相走避似地離散而去;他好像能看見自己的眼瞳,裡面映照著露骨的邪惡。
到達下一個轉角。現實剪影消失,墜落的他看到懸崖底部散落著零星的白骨,身軀都像是生前經歷重大的創傷,不是斷裂就是粉碎。周圍的風消失,寂靜無聲。
無限也是有結束的時候。
墜地。
他倏地睜開眼睛,腦袋感受到海浪衝擊般的疼痛,在最初的一道重擊之後,還有一波波的痛楚在腦中迴盪。
在瞬間的虛弱之後,他撐住自己即將倒下的身軀。呼吸開始急促,身前的光線消逝,黑暗持續擴大。
跟預期的一樣,沒有造成太大的衝擊,我還承受得住。他笑了笑。
他緩慢地挪動腳步,希望周圍的陰影可以隱藏自己的行蹤。
第一間牢房出現在他左手邊,床上躺著一個老女人,望著天花板,或許正思索著接近死亡的時候該做些什麼。他盡可能安靜地繼續前進。
緊接著是一個金髮的女子,她的髮絲像是稻草般分岔,雜亂沒有整理。這裡的衛浴設備不甚完備,沒有足夠的工具可供洗刷油膩,導致女性沒有辦法維持一定的整潔,不過這裡一切都不對勁,她們愛美、整潔的天性恐怕也早被消磨殆盡。她的瓜子臉十分光滑,沒有任何的青春痘留下的坑洞或是雀斑,不過卻反射出混濁的油光。她突如其來地轉頭,褐色的眼瞳就和他對上了。
他想若無其事地走過,但是金髮女子已經開始皺眉,接著驚訝的張開嘴,尖叫聲緊隨而來。
不能慢下來,要在騷動開始前找到茗凌才行,能直接找到海爾的話更好。
一隻手迅速地從鐵欄杆縫隙伸出,攫住他的左領,他迅速轉身,右手抓住對方手腕,左手順勢地將伸來的手臂向下壓,對方頓時動彈不得,他略微移動身子,想看清對方的樣貌。
「你弄痛我了,里恩。」
他訝異之際,緊繃的肌肉漸漸鬆開。
稍微蓋住耳朵的褐色短髮有些蜷曲,她臉上雖然蒙上了不少灰塵,但還是不掩臉蛋的勻稱及標緻的五官。
茗凌,她將腳前伸,穩住被里恩壓制而失去的重心。
「你來這裡做什麼?傻子。」她站直身子,收到身後的手仍按摩著痛處。
「我有事情要拜託妳。」里恩走進茗凌的牢房中。
「拜託我?我何必要幫你呢?現在時間不對。」她轉開頭。
「我妹妹的病又復發了,再這樣下去的話,情況不妙。」里恩憂心地說。
牢房鐵門開關的撞擊聲匡噹作響,女性罪犯們都從自己的牢房跑出來,大聲談論著剛才看到的詭異男子,不時發出驚訝及憤怒的喊叫聲。
「你妹妹,她生了什麼病?」她皺了皺眉。
「我沒有時間多說了,」里恩將樹芽草遞向前,「晚上睡覺前含在舌頭下面,一次一根,早上起來吐掉,如果急喘的情況消失了,就馬上停止。拜託妳了。」
她靜靜看著藥草,然後望向里恩。他在等待茗凌的首肯,她說得沒有錯,他沒有理由強迫她做任何事。
一陣令人難耐的沉默之後,她說:「你得付出一些代價,這樣子才公平。」
懼怕在里恩心裡翻騰攪動,他之前完全沒有思考過這個可能性,他相信茗凌會幫他這個忙,不只因為這對茗凌來說輕而易舉,也因為里恩平時與她相處得不錯。
雖然只是偶而在工作時碰上,不過他們談話輕鬆自在,往事就像流水一般源源不絕地在兩人間川流著,而當他們的想法或境遇產生匯集時,他們就好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歡喜不已。不過里恩總覺得有一層薄紗存在於他與茗凌之間,他好像能隱約看清她的過去、內心,但在恍惚之間,又失去聚焦的能力。茗凌宛如一團撲朔迷離的星光,好像近在眼前,卻無法輕易觸及。
他感到疑惑,懷疑是否真正了解她,還是他只是一位在厚實的心靈城堡外,被盛宴招待的賓客罷了。
「你有聽過《在黎明之前》這首歌嗎?離衛都知道許多歌謠的。」茗凌說。
「嗯,我想我應該聽過。」他感到一頭霧水。她現在提歌要做什麼呢?
「如果有時間的話,」茗凌望向灰暗的石牆,「你可以唱給我聽嗎?我好久沒有聽到那首歌了。」
里恩急忙點點頭,他只想要茗凌快點答應他的要求,雖然他只是略微聽過這首歌,沒有辦法完整唱出來,不過在這關頭,他也不得不先答應了。
「那好,」她吸口氣,「快走吧!要是被抓個正著,你可沒辦法平安無事,更別提見到你健康的妹妹了。」她伸手接過樹芽草,褐色眼瞳裡閃耀著火光。
里恩頓時覺得輕鬆許多,不過他敏銳的心智卻絲毫不敢鬆懈,他立刻跑出牢房,走道上擠滿了湊熱鬧的女性罪犯。雖然疲憊,不過他快速閃過她們,就像是閃電一樣彎曲卻迅速地穿越若隱若現的雲朵。
「對不起,我必須趕快趕回去,沙漏裡的沙快要落完了,大概只剩兩粒細沙還卡在瓶頸上吧!」他對途中受到驚嚇的女性道歉。
在中廊,看守人和離衛早就起身向這裡前進,並且看見了他。
「里恩,在寧靜的夜晚進到女性牢房到底要幹嘛啊?」離衛目以禮嘴角上揚地奸笑著。
里恩腳跟稍微挪動,但是又停了下來。雖然他能夠躲掉目以禮和看守人的包夾,不過卻逃不出地窖,正當衝突已無法避免,只看他們敢不敢動手罷了。
「發情的小公狗還真是活力充沛呀!你們說是不是?」一位里恩沒有見過的看守人向旁邊的同伴們尋求認同,不過其他人都對他不理不睬,眼神全都盯著里恩,好似一個分神,他就會消失不見。
「你知道你違反了行刑法第三章第二十六條,禁止進入異性牢房區,並且不得與異性……」黑髮中殘雜著幾縷的白,身材高大的看守人堂丹嚴肅地說。
「我知道。」里恩回答。
「那麼你就是知法犯法了。你實在沒有必要這麼做,你的刑期就要到了。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堂丹說道。
「別再說教了,他想要做什麼關我們什麼事?我們只要做我們應該做的事就好了。你得要接受審問。」另一位矮胖的看守人鴉莫說,他的名字或許影響了嗓音,他沙啞、尖銳的聲音就跟隻聒噪的烏鴉沒兩樣。
雖然他們這麼說,但是卻沒有一個看守人試圖走向前。
「你們在害怕什麼?把麻繩給我。」那位里恩沒看過的看守人有著一頭油亮的捲髮,他奪過鴉莫手中的粗麻繩。
「等等,你們不想看看這個傢伙真正的樣子嗎?人稱最有才華的離衛,十八歲就獲得進入異域的資格,不過誰知道在他華麗的技巧之下,可是藏著一顆膽怯的心?弒父者,在淪落到地窖之後你是變得更加殘忍還是更加軟弱,今天就讓我們來見證吧!」
看守人面面相覷,既無附和也無反對之意。
願沁雨鳥的飛羽取代天空,盛住維斯的榮光!」目以禮雙手平舉交叉,接著放鬆擺放在腹部前側,他閉目念出禱詞。
「我就來領教一下『見閃』之名吧!」他左手在前,右手在後貼近胸口,側身站定,氣勢穩重。
一旁的看守人各個屏氣凝神,因為即將來臨的對決而興奮不已。除了一年一度的獄內決鬥賽以外,在地窖裡,這種令人振奮的搏鬥場面相當少見,大多都是看守人對罪犯單方面的壓制,甚至欺凌,但是敢起身反抗的人實在少之又少,因為攻擊、違抗看守人的命令可能會被發放到動力區,那是比死還要可怕的懲罰,他們寧願在地窖裡苟且偷生也不願到動力區體會生不如死的感覺。
願躍瀾虎的爪痕踏遍大地,捎來鐸莎的氣息。」里恩回應目以禮的禱詞,表示他接受挑戰,但是他卻沒有擺出同樣的手勢。
他並沒有遺忘朗誦禱詞時感覺到的神聖。頌禱時身處的大殿堂有著巨大的石造穹窿,外圍碩大的大理石柱就像一棵棵巨樹般羅列成林,當太陽升起時,金黃色的陽光會從四面八方射進殿堂──據說這是古人所留下來的魔法效果,至今尚未退去──,溫暖卻不刺眼,他們雙腳與肩同寬,略為頷首,閉上雙眼,將手臂以輕鬆的姿態交錯在腹前。寬敞的殿堂內,他們排列成一個個獨立的圓,敘述著上古故事的禱詞就在這裡開始產生共鳴,互相應和。
目以禮沒有片刻猶豫,以極快的速度接近里恩,地上的沙塵瞬間揚起,一拳直向里恩腦門衝來。
里恩頭一側閃過招式的同時,就已經推開目以禮的手臂,並迅速地反擊,打中了目以禮的臉頰,目以禮卻沒有因此而停止攻擊,另一手劃過空氣,正好對準了里恩的下巴。
里恩轉身,方才擊出的手臂彎曲,手肘向外一頂,擋開攻勢,並將這股移動的慣性加諸在手臂上,目以禮被里恩擊中腹部,向後倒退了幾步。
目以禮面露兇光,再次向前襲來。
你太急躁了。里恩擺好架勢準備應戰。
目以禮這次首先攻擊里恩的胸口,卻被里恩巧妙地推開,里恩向前移動腳步,再次擊中目以禮的腹部,不過目以禮卻撐住了,手向下揮開里恩的手臂,給與里恩身側一個重擊。
里恩壓低身子,腿如刺針一般精準地擊中目以禮的腳踝,因為來回交鋒而破壞平衡的目以禮失去著力點,眼看就要跌在地上,但在背部著地的瞬間,他卻一個轉身,用手臂將軀體撐了起來,雖然說樣子狼狽,不過卻比摔個四腳朝天體面多了。
他對目以禮不甚純熟的技藝並不感到訝異,這幾年來非正統的離衛越來越多了。他們渴望市井小民敬畏的眼光,權貴顯要的尊敬,還有成為傳奇的可能。父母希望在門口迎接身著閃耀鎧甲的子女,小孩在遊戲時假裝自己是身懷武藝的英雄豪傑,貴族只要受過離衛的幫助就大肆宣揚、博取名聲。這是無可避免的面具,光鮮亮麗。他感到心痛,竟然有離衛擅自將技藝傳授出去,霜刃峰和離衛在里恩的心中始終是無法被分離開的名詞,那些背離霜刃峰的離衛內心已被世俗的價值所左右,這些離衛或許在世人的眼裡技藝高超、堅不可摧,但這並不是離衛們信守的宗旨。
心為源頭,化體為流。
信念決定一切。
他對這些半調子的離衛不以為然,他並不反對為了成功而努力,不過卻看不起企圖利用他人無知的偷竊者,竊取名聲、信任,盡情、無恥地糟蹋前人的光輝,來做利己之事。
回想起自己當初爬上霜刃峰的積極與開朗,還有那副不畏艱難的樣貌,那才是真正的嚮往,不願只做個模仿者。在蜿蜒曲折的道路上,總有一位離衛跟在受試者身邊,觀察他們的行為與想法,而在這同時,里恩也同時觀察著離衛,他始終沒有將目光完全離開身旁夢寐以求的榜樣,他們好像看破了塵世的無常,理悟了真理,在遺世獨立的境地,像是即將消逝的美景,每個動作都是那樣地簡潔、美妙。
我在看到榮耀的同時,亦看到了卑劣,甚至在我自己身上。我與這些傢伙又有什麼不同。
海爾會怎麼想呢?如果她曉得我回家的原因,她還看得起我嗎?
除了一些需要保密的事項之外,在霜刃峰上的經歷海爾大致都知道了,但是他卻從不承認自己是離衛,也沒有進一步解釋原因,海爾也從不逼問他,好像他的歸來就是海爾心中的願望。
如果她突然問起了,那我該如何回答呢?在地窖裡過一天算一天,沉重的壓力可能讓她想起懸在心頭的疑問,如果詢問的衝動消逝,可能就永遠沒辦法知道真相了。她會任由疑問永存心頭嗎?而我難道就這麼希望她問起?
他側身躲過目以禮的攻擊,一次次的攻勢,他被逼得向後退。
海爾就在他身後的某處,虛弱地躺在簡陋的床舖上,堅硬的地板讓她的背部隱隱作痛,而她的肺部則是彷彿遭受千斤的重壓,疼痛蔓延,她虛弱的身體已無法承受再嚴重的痛苦。
他的腳一時沒有踏穩,肩膀就立即感受到目以禮的力量,經由拳頭尖端的指節快速地釋放,痛覺開始累積,然後爆發。
身體已無法停止轉動,藉由此力,他側身再次出拳,而目以禮卻輕鬆閃過里恩朝他臉部的攻擊。
他的雙腳感受不到地面。宛如沉到海底深處,從各方而來的海流控制著他的身軀,四肢則如木偶般僵硬。
他仍然小心地測量目以禮的攻擊距離,也預測著攻擊模式。
目以禮更進一步接近,拳頭擦過他的臉龐,緊接著是左腳向上掃過。

不知道茗凌將樹芽草送到了沒,她來得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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