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八之一章──霰秋九日,荊陽,家中


「荊陽女士,我認為這樣已經夠了。」梅普欽梅普看見苡禎的腿在顫抖。

苡禎面對梅普,單腳站在屋角地面上架設的獨木桿上,雙手平舉,咬著下唇,不時因為身體的歪斜而慌張地抖動身體,這個姿勢,已維持了兩個時辰。

荊陽沒有回答梅普,反倒是向苡禎問話:「我再問妳一次,昨天去哪裡了?」

苡禎正想開口,卻又將話吞了回去。

荊陽向左側傾身,替一同跪坐在木製矮桌旁的梅普倒茶,蒸騰的茶香在白霧之中翻滾。梅普經過休息之後,面頰紅潤,也不再感到暈眩,但卻免不了疲憊,而這提神的茶水,把他即將沉入深眠的意識,拉起、喚醒。

「既然不說實話,那就繼續站著吧!」荊陽將茶杯湊近嘴巴,輕啜了一口。

雖然荊陽沒有露出明顯的表情,但梅普能夠從那黃橙色眼瞳之中,看到那冰冷的內心溫度。

「荊陽女士,那也不是她願意的,情況危急,她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苡禎也就算了,怎麼連你也這麼不知輕重。」看到梅普因而噤聲,她嘆了一口氣,起身走出房門將茶壺裡軟爛的墨綠色葉團向外一甩,轉身走入廚房。

苡禎正想要跳下木條,稍作休息,但荊陽卻不留一點機會,在她要將腳趾碰觸地板的那一刻,就走回大廳,苡禎立刻將腳收回,穩定搖晃的身體。

荊陽拿著掛在木牆上的長木杓,舀起壁爐上燒開的滾水,倒入盛滿乾癟葉捲的陶製茶壺中。

「換你說吧,梅普,甚麼場面讓你變得這副德性?」她跪回木桌旁的軟墊上頭,些微調整坐姿。

梅普雖然有看到苡禎在對他使眼色,不過還是開口說了:「隔壁的查奈兒被抓去抵債,苡禎阻止不了,就跟了上去。我總不可能束手旁觀。」

「對象是誰?」

「菲爾,還有其它不知名的小家族。」

「恩……,這狀況我還能應付得來。」

她轉身面對快要無法繼續支撐的苡禎,「我以前不是常說,不要跟祈憐人有任何肢體衝突。」

「言語上爭鋒相對也就算了,我們還能提出解釋,留個轉圜餘地。肢體上的衝突,卻是罪證確鑿,避無可避。」她的手掌貼著杯壁,感受茶湯的熱度,並輕微地來回轉動瓷杯。

「我並沒有反對妳做出行動,但是今天妳並沒有解決問題,反倒是留下了把柄。」

苡禎走下木條,一邊搓揉著小腿,一邊皺著眉頭說:「那麼妳說,我該怎麼反抗?他們都將人架走了!根本沒有時間想其它的辦法。要是上了拍賣台,就甚麼都來不及了。」

「妳有沒有想過,他們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難道不是因為她的父親缺乏生意頭腦嗎?既然無法負擔在此地的生活,就該早點離開。」

「他們怎麼可能做到?住了五、六年的房子,裏頭所有的家具,還有他們熟悉的人們與生活。要是離開了這裡,他們還剩下甚麼?又能到哪裡去?」她在荊陽身旁大喊著。

「甚麼地方都好,至少他們保有自我,還有選擇的權利。」荊陽一站起身,苡禎便要抬頭才能夠看清她的臉龐,而正在按摩筋骨的姿勢則讓苡禎更顯矮小。

「那妳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我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苡禎的雙手胡亂揮舞,腳大力踏出聲響。

「我真不懂,我們的生活也沒有比其它人好到哪裡去,為何妳還要這麼堅持?難道是我那未曾謀面的生父,魂魄還在此地徘徊嗎?」苡禎困惑的表情使她五官全亂了樣。

梅普欽梅普詫異得險些嗆到,他瞪著苡禎,不敢置信她竟會講出這番話來。

「魅下之族,言而有信,言出必行。我沒有教過妳嗎?」荊陽的語氣不帶一點溫度,彷彿一吐就會化為白霧。

「我不會違反先祖的誓言,更不會落入和角魔一樣的境地。」

「哈!你到現在還想要蒙騙我嗎?母親。妳以為那些虛無飄渺的東西,還有辦法影響我?先祖的誓言、角魔甚麼的,有誰在乎?祈憐城內,只有閃亮的金幣與血淋的刀劍能夠受人敬重。」

「我們又有多少籌碼能和他人抗衡?」苡禎追問,不留一點答覆的空間。

「我知道妳的工作並不容易,所以平時也就沒說甚麼。但這種時候,妳能不能做點什麼,讓我相信,我們還能取回該有的尊嚴?」

苡禎……她想伸出手,握住苡禎的手臂,說些辯解的話,但卻唯有沉默。

「黑雪刀法……。」她看向梅普,「為什麼他可以,我就不行?」

「他對刀法也只是一知半解,甚至沒有實際演練過。」荊陽冷靜地回答。

「荊陽女士說得沒有錯。」梅普在一旁點頭附和。

「我才不信!」苡禎面目猙獰,些微固定的髮髻就鬆了開來,雜亂的髮絲在半空中飄盪。

「妳總是這樣,我明明也屬於魅下一族!我也是!但為什麼我就是感覺不到?」她的淚不自覺地流下,滴落衣裳,在地面化作一抹黑影。

「如果我也會黑雪刀法,就算那麼一點也好,他們今天就不會那麼肆無忌憚,說不定也就不敢動查奈兒了。」

親愛的苡禎,他們只會變本加厲罷了,到那時候,就不是打架能夠解決的,他們還有更多狠辣的手段。

「苡禎,我不會再將這套刀法教給任何人。」

「為什麼?」她知道荊陽毫無虛言,因為魅下一族從不說謊。

「我們應該成為一名刀客,而不是任人揮舞的刀刃。」

「我寧願成為那把傷人的刀,也不願當一位毫無用處的廢人。」苡禎脹紅著臉,以手背抹去臉上縱橫的淚水。

「算我求妳了。」她那懇求的眼神,有如荒地的呼喚,就像那曠野上空終年盤旋的雲氣,夾帶著些微嗆鼻、乾澀的草香,撲天蓋地似的朝荊陽襲來。

荊陽的雙手顫抖,那空曠無際的感受是如此熟悉,令她嚮往。但我已不能歸去,身為魅下一族,言而有信,言出必行……

「既然妳如此堅持,那麼我也只能聽從天賦的指引。」苡禎看著荊陽,眼神變得空洞無光。

「不!不行!」荊陽伸手向前,但就在她要碰到苡禎之前,手掌僵持在半空中,像是磁石在力場裡顫抖。

梅普立刻跳起身,遠離他們兩人。他的右半身受到拉扯,險些跌跤,不過他仍在慌亂之中,穩住身子,半伏在地。

他伸手一抽,茶湯濺出,手中陶杯筆直地向苡禎飛去,發出呼颼聲響。

陶杯啪地一聲,像是滑過平順的曲面,彈向一旁,轉而撞上梅普左側的牆壁,裂成碎片。

在那一瞬間,荊陽緊繃僵硬的身軀感覺瞬間鬆弛開來,腿部的肌肉再次緊縮,接著爆發。她蹬地躍前,抓住苡禎的左臂,試圖阻止她的行動。

苡禎的視線停留在方才茶杯碰撞的氣牆上,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而她被緊握的手臂,就像與身體一同化為鋼筋,深入地表,無法撼動。

荊陽感覺猶如萬千條堅韌的細線,包裹著她的肌膚,而後向下沉去,拉扯著筋肉,深至骨內,像是要被壓碎,攪和,混砸成一團。

她看著手掌對抗自己的力量,張開、緩慢地收回己身,不受掌控。她左眼的餘光中,梅普雙眼閉起,牙關緊咬,四肢貼伏在木牆上,有如被狂風壓制,動彈不得。

「甚麼都不做,難道就不是傀儡了嗎?」苡禎說著。

「我不想要再默不吭聲,視若無睹了。」她無神的雙眼看來莫名地蒼老,如暗室內崩裂、陰冷的灰牆,不帶一點生氣。

「要是早點這麼做,該有多好。」她眼睛看著荊陽,卻像是在對世上所有的人訴說。

「苡禎,我們瞭解妳的心情。」梅普勉強道出的話語,如長嘯末尾即將消逝的尾音。

「我們也想這麼做,甚麼都不必顧慮,只要路見不平,就出手相救。但這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容易。」

「就像要填起南牆的缺口,當我們心滿意足地將手上的方石放入眼前的空隙,卻不知道這突來又集中的力道,可能會推倒這片搖搖欲墜的石牆。」他被緊壓的身軀,些微地向下滑動,鞋底接觸到地面,讓他更容易取得平衡。

「難道你有更好的方法?」苡禎問。

「我……。」梅普閉起嘴巴,像是方才蓄積的氣力已經耗盡。

「避免出錯,就是最好的方法,我們僅能做到如此。」荊陽從肺中努力吐出這番話。

「那我們跟查奈兒一家又有甚麼不同。親愛的母親,」苡禎淡淡地微笑著,「他們口中的墨隊隊長、異地領頭。我們委身於祈憐人之下,難道就有博得他們的尊敬與賞賜嗎?不過就是獲得一個走狗之名,在這看似高貴的木屋裏頭,享受著次等待遇,自以為總有一天能夠獲得與他們一樣高貴的地位。」

那無形的細線纏繞得更緊,荊陽感覺向外延伸的四肢與軀幹,都要化為爛泥,向心窩聚集、壓縮,只要一放鬆,就會像燃燒過度的鍋爐一樣,爆裂飛濺。

「我要站在他們之上,所有人之上,俯瞰他們卑微、哀求的樣貌。」苡禎走過荊陽與梅普身邊,握住門把。

「我會找到自己的路。」她走出木門,並輕巧地闔上。

房內悄然無聲,彷彿時間靜止,窗外的枝葉被風吹拂得沙沙作響,木質地板上的細碎光影,有如大片飛舞的金色蝴蝶,來回舞動,沒入底層,又再回歸地表。熱騰的陶壺,已不再冒出白煙,茶香也隨之淡去,僅留一層清薄的韻味。

過了好一段時間,他們的束縛才被解開。

荊陽跌坐在地,全身疲軟,冷汗直流。她試著些微活動身體,腦海中的指令彷彿傳遞了幾百萬里才到達軀幹末端,動作遲鈍而無力,僅是提起手臂,她就感到極度疲憊。

但她不能放任自己倒下,即使她知道那會輕鬆許多。

「梅普,你還能夠動嗎?」

「可以,只是……。」她聽到梅普撞到地板的聲響。

「沒關係,調整呼吸吧!」她才說完,就又想起苡禎那番嚴厲卻又犀利的指責。

雖然撒珈他們遲早會想到,但我當初還是不該將任何技藝教給梅普。

我終究還是太心急,沒有顧慮到後果。

她順著梅普呼吸的細微聲響,調整自我吐納的頻率,逐漸與其同調。

如果我是她,又會如何表達自己的不滿與困惑?她反問自己,想起那些心裡暗藏的調皮詭計與不願認輸的巧言辯駁,便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

不過,我可沒有如她一般強大的潛能。

她看向牆角那只砸得細碎的茶杯,以手掌撐著膝蓋起身。

木桌中心,那殊蘭城製的指時核心滴答響著,由球頂穿出的弓形手臂末端縮聚成金尖,在弧形軌道上緩慢前進,銀色刻度每隔固定長度,就會化作圓潤線條構成的文字,與一般正體字不大相同,有著古怪又瑰麗的風格。

指針即將到達的標的,「草」,那是荊陽少數能夠辨認、理解的文字。

「你知道她會去哪嗎?」荊陽走回矮桌旁,拿起放在地上的斷魅長刀以及一旁的黑色斗篷。

梅普睜開眼睛,看起來依舊疲憊,不過已能活動自如。

「我並不確定,但仍有些想法。」

「雖然她還不至於張揚地行動,但她正在氣頭上,可能還是會在隱密處找些倒楣的傢伙下手。」她一手托著斗篷,將長刀繫上腰側,並些微拔刀,確認是否順手。

「恩,必須在事態失控之前找到她才行。我們兩人一起找的話,肯定不用花上多少時間的。」梅普也站起身,向門口走去。

「不,我們得分頭進行。有術師來到祈憐城了。」荊陽快步掠過梅普,打開木門,踏出屋外,刺眼的陽光令她不自覺地抬手遮蔽。

「他們的請求奏效了?」梅普跟在後頭,確認門鎖鎖上。

荊陽搖搖頭,「術師是為了其它事情而來,並不打算在此久留。」

「原因呢?」

「據說是為了追緝某個危險人物,但實際情況並不清楚,我懷疑另有內情。撒珈遴撒珈會在此時歸來,肯定不是巧合。」

「我知道了,荊陽女士,我會負責找到苡禎,術師那裏就麻煩妳了。」

梅普話一說完,兩人便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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