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八之三章──霰秋九日,荊陽,家中


伊諾拉起跪坐的祈憐女子,以之為盾。

另一箭也朝荊陽的位置射來,速度之快,猶如狂風,荊陽只來得及些微移動,飛箭便衝破她的斗篷,射入屋舍的窗內,激起一陣物品翻倒、撞擊的聲響。

對手的箭法精準,但實戰的經驗肯定不多,否則在這個距離,荊陽早就死在他的箭下。

伊諾架著女子往他們先前跨過的梁柱前進,那裡既能躲避箭矢的威脅,又能查看敵方的動向。

荊陽收刀回鞘,卻不若往常快速而精準,刀尖與鞘孔的金屬擦出響聲,險些戳出鞘孔之外。她的左手略感無力,一牽動上臂,肩胛頂端就像被一把千斤重的鈍刀來回切割、輾壓,要裂成兩半,但卻又被僵硬、堅韌的筋肉之網給緊缚。

她能感受到心臟的脈動由有如水波,由身軀中央,傳至四肢,而灼熱、脹痛的箭孔,恰似窄小的井口,湧出一陣陣滾燙的暗紅漿液。

距離有幾個街巷,只是稍有遲疑,就抓不到了。

荊陽暫且不理傷勢,急速奔前,跳過窄門下方的檻,越過爬滿青苔的磚牆。

跑進商店街道後,她改為快走,以側行、旋足、蛇狀步法,閃避來去的異地旅人及祈憐貴族,橫越磚石街道。

必須早點除掉他,否則後患無窮。

左肩的衣裳已經溼了一片,她些微調整斗篷,避免血液快速滲到外頭,引起他人注意。

所幸那箭的力道強勁,直接貫穿肩膀,要是箭頭,或者箭桿的碎片遺留在傷口內,處理起來就麻煩了。

唯一的缺陷就是失血較為快速。

她進入兩店間的巷弄。堆在牆邊毀壞的木製家具散出厚重的霉味,置放雜物的鐵架仍能見到金屬該有的光澤,那如鏡的狹窄平面中,一對琥珀色的眼瞳與她相望,以往的紅潤唇色轉為粉白。

荊陽右手抓起一片簇狀木板,掂掂重量後,改由左手握住鑲嵌其上的垂直木樁,手臂外側緊貼光滑的木面。

她加快腳步,悶哼一聲,在半空中蹬著鐵架邊緣,一舉上到房舍屋頂,踩碎了幾片屋瓦。

她壓低身子,注意屋簷下方的動向,右前方的屋間空隙,有名異地主管站在店鋪後門外,正指責著一名雇員的不是,表情激動、手勢眾多。

左側,一名異地婦人正將箱內成綑的黃色絲線拿出,放在一旁的竹製提籃內,準備送入店裡,補足編織時缺少的色塊。

這屋頂通往四角的稜線,有著火焰般的石雕裝飾,中央四稜收聚處,是一個寬而淺的砂岩圓盆,底端龜裂、破損,側邊多層的環狀凹陷,像是下方由數個相同樣式的淺盆堆疊而起。

這是他剛才待的屋頂沒有錯。

她在短程助跑後,跳到前方房舍的頂端。

朝相反方向逃跑,這是最大的可能。但也要小心暗處,足夠開闊,又不易被人發現之處。

斜前方有棟稍高的建築,看模樣,應是為了加強對流而挑高設計的鐵舖或是製作金工的廠房,上端煙囪開口冒出的灰白煙霧,隨著風的強弱飄動,有如一名狂亂的舞者,身軀抽動、扭曲,甚至消失了形體。

灰黑的布匹飄出磚造煙囪的邊緣,煙霧一瞬間被沖散,西偏的艷陽在銳利的箭簇上縮成細小的閃點,那人的金黃髮絲或許是被灰煙舞者所附身,不受控制地竄出兜帽外。

荊陽早已有所戒備,在發箭的瞬間向旁一躍,箭矢與她的腳板同時激起磚瓦的脆片。她朝右側邊直奔,跳往另一棟的屋舍,這時她已不再顧忌下方是否有人會看見這一切,任何遲疑都會致命。

那名祈憐弓手抓準時機,在荊陽跳起的同時發箭。

半空中難以移動、迴避,即使變換姿勢也無法更動身軀的中心。

荊陽緊盯著箭矢飛躍的軌道,左手同步挪移,木板在胸口的位置擋住了這一箭,微量的衝擊令落點產生了偏差。她右腳一踏上磚瓦,屈膝卸下側方的衝勁,便轉向施力,往前衝去,沿著斜上的屋脊逐漸爬升,跳上高樓,迎向下一箭。

這個角度能夠利用煙囪阻擋弓手的視野,限制他攻擊的範圍。荊陽擋開對方以歪斜姿勢射出的一箭,同時抽出斷魅長刀,繞向下風處,再度湧起的灰煙遮蔽了敵方的臉譜,她瞬間拉近彼此的距離,幾乎就要遁入煙霧之中。

她將左手的木板甩進煙霧裡,約莫頭部的高度,灰煙被木板夾帶的風勢所逼散,敵方已收起長弓,手握匕首準備近戰,當他發現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僅能憑藉本能反射,將匕首快速右揮,砍向木板,作為防禦。

荊陽兩手緊握刀柄,弓步踏穩,扭轉腰部,低擺的刀刃順著對方反擊的方向,朝左斜上劃去。

左肩的痛楚彷彿正在尖聲高喊,聲嘶力竭而不停歇,而她選擇忽略,咬緊牙關,施展全力。

弓箭手幾乎被攔腰斬斷,僅憑著脊髓的骨幹相連,向前傾倒的下身被磚瓦間的凹溝卡住,扭轉的上半身則沿著屋簷的坡度些微滑落。

「妳……。」弓箭手以匕首扣住屋瓦的縫隙,止住下滑,他像是還沒發現自己軀體上的裂痕一般,將視線放在荊陽身上。

傷勢越是嚴重,往往察覺得越遲。

她真想把鎖地花的綠葉全部塞入左肩的傷口、填滿,將那些雜亂、紛擾的感受通通抹除。

「妳這該死的妖孽!」

荊陽俐落地刺下長刀,戳進弓手的右眼。流淌的血液由屋瓦間的溝槽,匯集到屋簷一角,滴落黃土上頭,濺起團團泥沙。

還是速戰速決得好。

她使力拔起卡在骨肉裡的刀刃,並用敵人身上的衣著擦拭乾淨。

四周的空氣也彷若隨著敵人死去而凝結,拍賣、談話、敲打鐵器的聲音雖近,她卻感覺遙不可及。

她忽然感到全身無力,雙腳疲軟,跪下身來。

金黃色朦朧的小點不斷從她視野範圍內冒出,曲狀飛行,而後淡漠地融入背景之中,宛若行蹤詭異的飛蟲,鑽進空間的縫隙躲藏。

她大喘著氣,吸入的氣息冰冷,胸口宛若僵硬的鐵籠,裏頭關著一隻躍動的嬌小火鳥,那僅存的熱度提醒著她繼續前進。

長刀歸鞘,她褪下斗篷,掰開弓手的拳頭,拿起匕首,小心地將衣裳由左頸根部割到側身上三分之一處。血塊已與破裂的纖維有所沾黏,當她移除外部的衣料時,就像撕起了皮膚表層,刺辣的痛感如潮,血液再度滲出。

箭孔周圍的肌膚已被乾掉的血跡覆蓋,不過她仍舊能夠大致地評估傷口的狀況。

除了脹痛、悶腫,還有拉扯肌肉引起的撕裂感外,並無其它症狀,所幸他們還沒想要到用毒箭。她抽出一旁箭袋內的箭矢,檢視箭頭平滑的金屬面,確認上方沒有液體乾涸後留下的水痕,更湊近鼻子下方嗅聞,發現除了鑄鐵的味道之外,並無其它。

而後她把上衣掀起,將內衣腹部的布塊割成長條,在胸口、肩頭與腋下之間纏繞、綁緊,完成簡單的包紮。

由於左手的活動範圍受限,於是她大部分動作都由右手進行,耗費了不少時間。

北風再度襲來,燃煤的氣味乾燥、苦澀,激得她喉嚨搔癢,咳了一陣。她披起斗篷後,在祈憐弓手的身上翻找、搜尋,終於在外衣的內襯裏頭找到了一個以束繩綑綁的錢袋,暗紅色束繩穿過一片金屬圓牌,上頭有著扶桑花樣的浮雕。

她將錢袋吊在腰帶的掛鉤上,匕首連同套袋繫在大腿外側,然後轉身走到屋簷邊緣,跳回來時的低矮房舍,由一旁層層堆高的貨櫃箱下到地面。

大家都沉浸在自我的生活之中,沒有察覺周遭時時發生的殺戮。

她突然想到沒有事先跟伊諾約定好接下來的行動,因而在商店街道中央停留,思索了一下,才繼續前進。

伊諾果然留在原地,不同的是,他的雙手現在沾滿了血腥。

女子的灰色斗篷已被脫下,扔在一旁。她雙手被綑綁在身後,側身靠牆跪坐,嘴巴張至極限,裡頭塞滿了破爛的布匹。

一見到荊陽,她的眼神更顯慌亂,彷彿就要抓狂,身軀一直向後挪移。

伊諾為何不將她跟柱子或是重物綁在一塊?荊陽才感到疑惑,就找到了解答。女子兩腳後脛處有著明顯的切口,腳板彎曲的角度怪異,地上更是留下拖曳的血跡。

女子發出嗚咽的聲響,扭動身軀,像是想要縮入牆與底面的縫隙裡。身後那斷裂、仍有皮肉相連的手指,雖然位於陰影處,但卻隱約可見,指尖處血肉模糊,不見指甲滑順的表面。

「我們還需要擔心身後嗎?」伊諾看向荊陽,揚起眉毛。

荊陽雖然沒有回覆,但他已經知道結果。

「妳那裏有甚麼發現?」他一邊清潔自己的雙手,一邊問道。

荊陽將腰側的錢袋拿出來,亮出那片圓形鐵牌。

伊諾眼睛一亮,「跟我的調查結果一致,但我懷疑事情真有如此容易。」

「事態尚未明朗,」她抽出從弓箭手那裏奪來的匕首,秀出靠近把手處的鳶尾花印記,「但至少我們能夠確定,是兩者其一。」


--前一章

--下一章

--《祈憐城》全章節列表


留言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