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九之一章──霰秋十三日,易金,旅店
「別再來了,眾神對你的憤怒仍未消退。」侍神使站在石牆上,盯著守衛將易金架出榧木門外,確保命令被完整地執行。
守衛們將他拋到磚石階道上,背部與肩胛的重擊令他忍不住慘叫一聲。
「你們在做甚麼?」侍神使對守衛們怒吼,「我們的神祇豈會如你們這般粗魯行事?」
守衛們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易金在他們有所反應之前,就已站起身,搓揉著疼痛的部位。他真希望先前父親請推拿師來家裡時,能夠待在一旁仔細觀察,說不定可以學會一兩招實用的技法,讓這趟旅程過得舒適些。
守衛看他並無大礙,便轉頭退回聖堂,外頭手持長矛的夥伴迅速地補上崗位,排成一道人牆,將他阻隔在外。
矛尖在豔陽中閃爍,有些甚至還留有未乾的血液,令他想到豎立在城南的叛徒骨脊,還有上頭隨風顫動的白骨之牙。
「我不會妥協的。」他咬緊牙關地說。
「不管你來幾次都一樣,眾神的意志堅定不移。」侍神使不厭其煩地宣告,接著便退回高牆之後,不讓他有反駁的機會。
該死!菲希斯!難道你就毫無畏懼嗎?
直接揭示他的秘辛對我沒有任何好處,難道他就是抓緊這點,才選擇避而不見?
近兩旬,他已摸透了菲希斯的作息與大致的行程,但越是了解,他就越覺得難以攻破。除了城心宮殿與刑場,菲希斯鮮少走出聖堂,飲食、生活所需全經過嚴格的檢驗,由侍神使從外帶入。出外之時,聲勢浩大,光要穿越人潮都要仰賴運氣,更何況是菲希斯身旁擁護的重兵。聖堂來者不拒,本是最佳的突破點,但菲希斯已了解他的意圖,在此他便寸步難行。
他轉身離去,聖堂雙翼般的屋頂陰影就投射在他的面前。
祈憐人甚麼時候也曾經有過這般翱翔的自由與慾望?而非只是待在牆內,等著外頭世界的大手將美味的菜餚、華貴的藝品送入門內。
他真想回到祖父還在時的祈憐城。漫步在涼爽的林蔭街道,看著那如歌的流水,承載飄盪的葉船,穿過巷弄之間、相談甚歡的人們腳邊,在石像如林的廣場外圍,繞個渾圓的大圈,而後衝入飛羽河清澈的急流,邁向未知的盡頭。
懷念那樣光景的人,又還剩下多少?
商區內的人們,即便得低聲下氣、矯揉造作地向來客招呼,還得承受被搗亂、破壞的風險,但只要一見到亮晃的錢幣,那膨脹、壓迫的感受,就會像被刺破的泡影,落成沫淬,沉入心底,等著下次被激起的波盪。
正午的陽光將空氣烤得溫熱,他邊走邊將衣袖捲起,露出白皙的皮膚,但祈憐路上的行人每個都穿著輕便而保暖的衣裳,不覺有異。
都已經接近秋末了,氣候怎麼還是這樣令人難受?
他在商店街僅存的陰影下前進,避開對商品抱怨連連的祈憐人,減少擦撞、產生衝突的機會。
一出摩肩擦踵的街道,北風便有如千萬條細小的蠕蟲灌入他的衣縫內,令他寒毛直豎。他立刻將捲起的衣袖褪回,拿出包袱裡頭毛絮外露的薄披風,將自己裹得像團草球,順著風勢,快速地奔向旅店所在的位置。
即便餐館街的料理品項眾多、口感絕佳,但高昂的價格對於一般的旅客而言,仍舊是一項沉重的負擔,旅店在此刻便形重要,不但提供低廉、方便的餐點,也是城內情報交流的好去處,即便沒有銀貨兩訖,也可能在他人不經意的對談之中,獲得想要的信息。
易金此趟歸來,備感疲累,全身筋骨痠痛,一踏入旅店便隨意找了張尚有空位的桌子,伸手拉出椅子,「這有人坐嗎?」
桌子另一頭的兩名異地女子搖著頭,露出備感冒犯的神情,幸好他及時褪下罩在外頭的破爛披風,否則肯定又會因此引起一番騷動。
他癱坐在木椅上,像坨爛泥,吐出頹敗的廢氣。
我是怎麼了?天花板上的破洞與屋頂的缺損連成一線,蔚藍的天空就像是祈憐人的眼瞳,透過那缺口直盯著他瞧。
他挺直身子,雙手輕鬆地放在桌面,十指交扣。吧檯人滿為患,店內僅有的兩位侍者,在桌與桌之間忙碌地走跳。易金舉起手臂,試圖引起他們的注意,卻完全不起作用。
「嘿!你,你從哪裡來的?」對面高瘦的女子語帶腔調地問。她身穿一襲赤馬袍,有著弧狀的繡花立領,黃線繞成的繡扣與扣眼斜向排列,由右肩繞過後背下到左腰,除此之外別無裝飾。頭頂的黑色長髮挽起成束,以一個簡單的直鐵簪固定,僅留下淺薄的瀏海與耳際的細髮。
他總對來自赤塵驟無之地的民族感到敬佩,要以這樣簡單的器具完成繁複、整潔的編髮,需要何等的耐性與技巧,恐怕不是其它民族能夠體會。
「卡牙颯特里。」易金簡單地回復。
「卡牙颯特里?好地方!綠草茵茵,牛羊濟濟。」她手掌張開,向下襬動手指,應該是想要表達雨水豐沛的意思。
赤塵驟無之地幾乎完整地保留了歌明王朝的文化與習俗,也因此,他們的詞彙、句法雖與祈憐相差無幾,但其複雜的音調及多變的修辭卻總是令封閉的祈憐人難以理解。
她與一旁短髮的女子熱絡地交談了起來,語調時而輕快、時而沉重,易金雖聽不懂得其中的語意,內心卻因此感到莫名地雀躍。
她們舉起鐵製的大杯,湊往嘴邊豪飲,杯壁細小的露珠便被甩向一旁,聚集得大而沉重,再也抓不住滑溜的杯底,落到結實的木桌上頭。
那應是店內知名的懸麥啤酒,沁涼爽口,一旦入口便會像毒藥般攫住唇舌,當鐵杯見底時,從體表驅散的熱氣就會由頭頂竄回,令人頭昏腦脹、揮汗如雨,手臂伸起扇風的同時,也是再來一杯的信號。
這間旅店陳舊卻不破爛,建材厚實、穩固,但狡猾的北風還是會從隱密空隙鑽進來,剝去肌膚表層細膩的感觸,令人感到慵懶、動作遲緩,但即便如此,還是沒能止住易金點杯懸麥啤酒的衝動。
等不到侍者搭理,他乾脆地起身,朝臃擠的吧檯走去。吧檯座無虛席,更多人擠在椅子後方,站著享受飲品,易金一邊致歉,一邊推開向內擠去。
「來杯懸麥吧!伊塞納。」褐色捲髮的中年酒保將兩杯滿斟的溫熱梅酒推到吧檯的客人面前,滴酒未漏。
他看見易金時,有些訝異,迅速拿塊布擦乾手臂上的水珠,便走到易金的面前,冷落一旁要點酒的其它客人。
他一手搭著易金的肩膀,拉近他們兩人的距離,「你跟我來一下。」
「嘿!你不會還藏有甚麼好貨吧?」易金開心地笑著。
伊塞納默默不語,看來真有幾分神祕。他走出吧檯,與易金會合,來到廚房入口附近的倉儲處。這裡除了拿取食材的廚師之外,不太有人經過,與櫃台、用餐區、吧檯之間也有一定距離,是適合密談的好位置。伊塞納面對吧檯,同時提防著廚房裡頭的人們,易金看見他謹慎的模樣,也不敢馬虎,將頭轉向另一側,看向伊塞納的視野死角。
「我們在你房間喝得爛醉那天,還記得嗎?」伊塞納依舊沒有看向易金。
「當然。溪古德酒莊,三十五年的『綠藤之手』,誰能想到這平凡的旅店,竟然藏有如此難得一見的極品。」
那個深夜,伊塞納從吧檯內的地磚下方拿出那個綠玻璃瓶時,他簡直嚇呆了,將如此貴重的酒保存在惡劣的環境之中,根本是一種褻瀆,對伊賽納這種懂酒的人來說,更是如此。但不知是因為酒的滋味過於美好,還是他太過疲憊,當那沁涼的漿液滑入嘴裡,他竟一點也嘗不出瑕疵,思考就此停止,唯有斟酒的手和吞嚥的喉持續地動著。
易金觸摸身後的倉儲木門,用心感受上頭的紋理與質感。他不會將酒藏在這倉儲裏頭吧?要是被廚師們誤用,那還得了?
「你的房間是走廊盡頭倒數過來第三間?」
「酒量不錯嘛!我還以為你那時真的醉了。」易金揶揄道。
伊塞納嘆了口氣,「我果然沒記錯。今天早上,你出門沒有多久,祈憐的衛兵便來到我們店裡,四處翻找、搜刮,二樓的房間幾乎全被翻遍了。」
易金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為什麼?他們為何而來?」
「他們只拿出令牌,要求搜查,其餘甚麼也沒說。我們店主嚇得腿軟,屎都要噴出來了。守衛一伸手,他二話不說,就將所有的房門鑰匙交了出去。」
「嘖!該死。」易金轉身,就要往樓梯走去,卻被伊塞納叫住。
「易金,少個一兩樣東西,就算了吧!跟他們鬥,是佔不到便宜的。」他也希望就此打住,與祈憐人毫無瓜葛,但長久積累的情緒已經隱藏在他的言談舉止之中,無法抹滅。
「恐怕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伊塞納聽出了易金的言中之意,眼神卻依舊真誠,沒有絲毫畏懼。雖然易金知道,他不會為自己兩肋插刀,但他所展現出的信任仍舊令易金感動。異地人即便厭惡祈憐人為所欲為的態度,但每當危機逼近,暗自舉報、誣陷他人乃是常態,更有甚者,平時就做為祈憐的眼線,打壓異己、賺取報酬。
一夜吧檯上的論酒之言,促成了這段友誼,自此他們便常在閒暇時刻,相約品酒、談論城內發生的種種,對彼此的往事毫不在意,也不過問,避免在祈憐的逼迫下,不得不做違心之舉。
「斷手斷腳就算了,記得把嘴巴和舌頭留下,你可有好多酒還沒嘗呢。」伊塞納說完便往吧檯走去。
「自私的傢伙。」易金轉身走上樓梯,階梯木板像是先前被千軍萬馬給踏過,吱嘎聲響變得明顯而惱人。
二樓的房門不是敞開就是半掩,風從走廊底端的窗戶流竄進來,推著房門來回擺動,遠端細碎的交談聲連同零散的枯葉,向易金飄了過來。
他放輕腳步,注意四周動向。要是他們想加罪於我,肯定會在此埋伏。
究竟是誰敢如此大膽?他無法停止猜疑。
那些沒有保障的異地人也就算了,我的貨物可是祈憐將要到手的財產,這樣強取豪奪,難道不會造成內部的衝突嗎?
要是菲希斯能按照指示,這些事根本不會發生。他嘗到一絲血味,這才發覺下唇內側早被他緊咬的牙關給囓出不小的傷口。
他深吐一口氣,體內翻騰的熱氣化為白霧,立即被風給吹散。
那些大門敞開的房間,除了原有的擺設之外,皆是空無一物。要不是守衛過於貪婪,就是房客們早已嚇得逃之夭夭,以免被無辜牽連。
越往內走去,他就越能確定那聲音的來源。
他一站到房門口,交談聲便戛然而止。門板在把手處破了個大洞,破碎的木板連同門把掛在鐵鏈中段,歪斜的鎖頭則是吊在底端,凹痕滿佈,卻仍穩固地將鐵鏈串起成圈。
他推開半掩的房門,看見兩個人影,站在窗口灑進的光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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