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九之二章──霰秋十三日,易金,旅店
「嘿!錢主,甚麼時候搬了家啊?還偷偷摸摸的。」苡禎並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沒經過他的同意,便隨意地取了個綽號。
她今天的穿著正常許多,簡樸,而不讓人覺得髒亂、破爛。
「我站得還真有些累了。」苡禎環視雜亂的房間後,直接坐到房間左側的床鋪上頭。
除去守衛翻找、檢查時所留下的大批殘骸與碎屑,房內的家俱寥寥無幾,明顯被挪離了位置,毫無掩飾的意圖──緊靠牆角的床鋪旋轉、挪移,與牆面形成三角形的空隙,覆蓋內襯的床單也被拉了出來,垂在床邊,滿佈皺褶;窗旁的木桌傾倒在地,拖出的抽屜堆疊在桌腳之間,形成巧妙的平衡;木椅本該跟桌子搭在一塊,卻不知為何被擺到靠門這側,下頭壓著易金用來遮掩貨物的布幔。
「你們在這裡做甚麼?」易金的表情嚴肅。
「好了,苡禎,我們可以走了,沒必要繼續待在這裡。」梅普站在易金與苡禎之間,雙手離身,保持戒備。
「你走吧!梅普,我可不希望把你帶壞。母親身邊總得有個乖孩子。」苡禎腰桿一撐,跳起身來,掠過梅普,走向易金。
梅普急迫地說:「妳也知道這裡被守衛盯上了,要是守衛懷疑我們跟他的關係,那可就麻煩了。」
「你就那麼害怕?」苡禎停下腳步,看起來毫不在意。
「到底怎麼搞的?這難道是你幹的好事?」易金站到梅普面前,瞪著他看。
「是又如何?」梅普神情鎮定,飄盪的金髮遮掩住視線,並將他的面孔切得破碎。
「天啊!梅普?你在胡說些甚麼?」苡禎詫異地高喊。
「妳別說話,我一定要弄清楚他在搞甚麼把戲。」
易金朝後退了一步,仔細打量眼前的少年,「梅普……,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族。爬不上頂端,也就只能給人舔腳趾了。」
梅普本來看似有所動作,卻硬是強忍了下來,「再怎麼樣,也比一無所有的你強得多了。」
「在奴隸市集時,我還以為碰上了例外,肯為不公抱屈的祈憐人,可是少之又少。果真還是不該對祈憐人抱有任何期待,所有的行為與關係,都只是你們邁向繁榮的工具罷了。」易金走到門旁,將銀鑰插入鎖頭,試圖將鐵鏈卸下。路徑沒有受阻,鑰匙卻只能稍微轉動,無法到達定位。他想將鑰匙復位而反轉,卻在中途感受到輕微的位移,鑰匙卡死、動彈不得。
「標準的異地人嘴臉,」梅普露出一抹冷笑,「一副正義凜然的模樣。」
易金使勁扯動鑰匙,鎖頭仍是毫無反應,他便任其自然垂落,撞上牆板,發出匡噹聲響。
「你說甚麼?」易金反問。
「你敢自稱無辜,我還不敢信呢!」梅普的嗓音清晰卻令人不安,「如果你沒有一點值得懷疑的地方,守衛怎麼會有所行動?」
他接著說:「一到祈憐城,就遭守衛追緝,還讓苡禎受了傷。有今日如此的發展,我一點也不意外。」
「欸!那並不是他的錯,是我……。」苡禎出聲反駁,卻被硬生生打斷。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自願的!這件事因他而起,就該由他負責。」梅普指著易金,氣勢強勁,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既然如此,他又為何要救姐姐?」苡禎皺著眉頭,滿懷疑惑。
「肯定是為了我們不知道的陰謀。先替查奈兒解危,往後再向他們討回這份人情。異地人的慾望,可不輸祈憐人啊!你說是吧?異地貴族。」梅普就像一頭雄獅,看著眼前到手的獵物,睥睨一切、氣神閒的模樣。
「跟你說明,難道就能洗刷我的冤屈嗎?」易金回答道。
他們的目的究竟是甚麼?在對答的同時,易金腦中一邊思索著守衛此舉的理由,因此顯得相當不耐煩。
這個房間內,都是祈憐城表列、合法的貨品。他看向貨品搬空之後,異常寬敞的空間。
稅務方面,我早就再三確認過了。要在帳面上頭動手腳,可沒那麼容易。
想嫁禍於我,大概也只有在審核時,將非法的貨品混入一途。
但若真要如此,等我回房,再人贓俱獲、一網打盡,豈不是更好?
「守衛才是你理想的傾聽對象,不過,你的說法是否會被接受,那是另一回事。」梅普語氣輕鬆。
易金點點頭,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如願以償了?跟嫌犯共處一室,肯定相當難受吧?」
他側身退向一旁,門板的擺盪因為氣流的擾動而有了變化,宛如併攏的手指由牆緣穿出,向內不停招著。
「出去吧!你們兩個都是。」
「正有此意。」梅普毫不遲疑地朝外走去,但苡禎卻沒有跟隨在後,反倒停在原地。
「不是這樣的!錢主。」她終於抓住語句間的空檔,因為深怕錯失良機,於是話也就說得特別快。
「與我們無關。我們來到這裡時,房內就是這副模樣了。」她急於辯駁的模樣有些慌亂、困窘,揮舞的手臂看來小巧而稚嫩。
「苡禎!走吧!」梅普站在門口,卻恰巧被易金擋住了去路,無法即時上前拉住苡禎,將她帶出房門。
「我不知道梅普他為何這麼說,但我能作證。」她將手掌擺在胸口,表示真心,「他從今早找到我開始,沒有任何閒暇時刻能去通報守衛。而且,在來此之前,他也不曉得旅店的位置。我沒有料到守衛的行動,否則,我早就趕來告訴你了。」
「既然如此,你們又為何而來?」易金將木椅下方的布幔抽起,發覺上頭沾滿了灰塵、蜘蛛網與細小的木屑,不浸水清洗,難以恢復其質地與光彩。他暫且將布幔掛在椅背上,拍拍椅面,坐了下來。
「我還沒替咿靄老頭替你道謝,再加上查奈兒姐姐的事,我想,這份情,若不從現在開始報,我可不知道要等到甚麼時候。」
「這傢伙相當危險,妳難道看不出來嗎?」梅普無法再保持冷靜。
「我不知道無償付出的人,能有甚麼危險。不過你說的或許也對,祈憐人從不明白這樣的情懷,所以便會感到困惑、難以掌控,進而催生恐懼。」苡禎回答。
「苡禎,不是這樣的,肯定是有其它的跡象,他們才……。」梅普話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像是領悟了甚麼。
「原來,妳是在說我啊。」他的臉龐瞬間緊縮、密實,彷彿被壓入地底,沉重而冰冷、灰暗。
「梅普,你剛才為什麼要說那些話?我真想不明白。」苡禎皺著眉頭,語氣沒有因為梅普轉變的心情而有所緩和。
「別再阻止我了,梅普。我是不會對任何人屈服的。」
梅普站在門口,眼神無奈地望向苡禎,雙手抱胸,不發一語。
「我要怎麼相信妳所言不假?將祈憐的耳目放在身邊,對我可是自討苦吃。」易金看著苡禎說道。
她回以一個自然、真誠的微笑,「魅下一族,言而有信,言出必行。這你大可不用擔心。」
「魅下一族?城南之戰時被祈憐招來的北方部族?」
「正是。」
「我還以為他們早已在那場戰役中全數捐軀了。」易金用手指按按太陽穴。
「你是從哪聽來的謠言?」苡禎感到有些不悅。
「城外都是這麼說的。」
「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去城外,叫他們在說話之前,先用腦袋好好想想。」她揮拳的模樣看起來毫無殺傷力,卻氣勢十足。
「但是,既然你說,你屬於魅下一族,」易金站起身,檢視身上留下的塵埃,並揮手拍除,「那就更不能信任了。」
「這是為什麼?」
「誠如你所言,魅下一族從不背叛,也不食言,這神秘、詭譎的部族,行事低調、不欲人知,既然如此,他們又為何要在城南之戰現身?」
不等苡禎回答,他便接下去說:「因為血澤之約。」
「數十年前,冰闇淵影肆虐整個北境,若非祈憐城主即時援助,魅下一族根本難逃一劫,為了報答這份恩情,他們相約雅恩之澤,踏上月形的浮葉,與飄出的濾泡爆響合鳴,舉起利刃,劃破指尖,以血立誓。往後只要祈憐城主遭逢困境,魅下一族便會傾力相助、至死不渝。」
「所以呢?」
易金看得出她有些訝異,因為一般人根本無法知道那麼多。
「如今,祈憐城主不再公正,魅下一族若是存在,也早已成為他剷除異己、謀取私利的走狗。忠心耿耿,武技高超,又不求回報。這樣的對手,閃躲都來不及了,我還要將他們留在身旁?」嘴上雖是說得相當厭惡,但易金臉上卻是堆滿了笑容,期待著苡禎的答覆。
「我能了解你的顧慮,但那是我先祖的事,與我無關。」她的表情嚴肅。
「哦?」
「誓言不能代人而立,唯有自己能交付自己的命運。」
「明白。你說得有理,但我還沒見到身為魅下一族的證據。」
守衛搜查時貪圖方便,裝有貨物的木箱被拆解得支離破碎,遺留不少長木條,易金彎腰撿起一根,掂掂重量後揮向地面,將上頭銳利的木刺敲打彎折,便要向前揮去。
梅普見狀,一個閃身,抓住易金的右手手腕,急速、強勁的力道拉扯,讓易金險些撲倒在地。
「想都別想。」梅普低聲警告,手掌仍不斷施加力量,要將易金的手臂擰碎似的。
易金吃力抵抗,手臂止不住顫抖。他盯著梅普,將目光中的怨懟傾灑在對方臉上。
「接著。」他轉頭面對苡禎,投以親和的微笑。
苡禎朝前接過木板,一臉疑惑。梅普立刻趨前,以手托起木板,來回審視了一番,察覺不出甚麼異樣,這才放心地將手抽回。
「這是甚麼意思?」苡禎問。
「在妳這個年紀,早該精通傳聞中的刀法了。若是妳能展示幾招,我就願意相信妳的身分。」易金搓揉著梅普剛才緊握的手臂,一邊說著。
木板頂端被敲得歪折,已有刀的形體。
苡禎望著木刀尖端,彷彿沉思著甚麼。
「苡禎……。」梅普輕聲說道。
「你閉嘴!讓開!」她的眼神變得銳利,嬌小的手掌一前一後,正好將木板環握。梅普向後移動,踢開地上雜亂的殘骸,背貼著牆,讓出足夠的空間。
母親都是怎麼做的?
苡禎先朝後挪移了幾步,將木板放在左腰的位置,模擬尚未拔刀的姿勢,接著深吸口氣,再徐緩地吐出,融入窗口流進的微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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