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九之三章──霰秋十三日,易金,旅店
平日夜裡,荊陽在屋旁荒地練習武技的情景映入腦海。朦朧的火光中,只見那白皙的刀刃在空中飛舞,才要接觸地面,卻又再度飄起,宛若一片白雪永不落下,也不因周圍的火焰而融化、崩解。荊陽總是凝視著黑暗深處,彷彿面對著龐然、無可名狀的敵手,眼神堅毅、情緒平穩地舉起利刃,將其解構、斬除,縱使隔日,一切又會回歸原樣,她也從不間斷。
苡禎迅速地拔刀,揮砍向上,右腳順勢踏出。刀尖到了頂端仍未靜止,刀刃反轉,畫個小圈,她收回後腳,與木刀一同突進左側。
身軀放軟,刀勢不可放盡。所有劈斬,皆是同一刀。
右踝朝外側扭轉,但身軀卻來不及抽回,她硬是踮起腳尖、轉動腰身,將左刺的刀勢朝上拉起,而後單腳施力跳起,在空中停滯,向後迴旋展擊,猶如躍出海面的鯨豚,在陽光中閃爍,接著疾速下墜。
刀尖敲上地面,令她手掌一陣痛麻,頓失氣力,木刀就要脫離她的手心。千鈞一髮之刻,她用兩掌夾住木刀兩側,將其收了回來。
可惡,我太不小心了。跳躍不高,刀又伸展過多。
手指尚未恢復知覺,無法緊握。苡禎稍微喘息,緩慢地移動刀刃,像是與敵手對峙時尚未找出破綻的逡巡。
她用盡所有的注意力,試圖擷取雙手末端傳回的任何一絲訊息,甚至在內心大聲吶喊、命令,催動肌肉運行。
易金毫無變化的表情令她完全無法評估自己的動作是否合宜,每個細小的動作──指尖敲擊著膝蓋,肩膀些微地朝左挪動,偶而瞥向他處的視線──,都讓她焦躁不安。
不行,這樣行不通。手指依舊疲軟無力,完全不聽使喚。
她思緒一沉,開始假想自己天生就沒有雙手,兩肩外側即是圓滑的皮膚包裹著突出的肩胛骨,而眼前握住木板的手狀物體,則是高超技藝做出的線軸仿品,綑綁、貼近她的身軀,作為欺人的掩飾。仿品表層以滑潤、柔軟的梁木絲織成,縝密得看不出網格,蓄熱的特性讓人摸起來有感覺到體溫的錯覺;內部的澐水膠穿梭在金屬骨架之間,形成互相連動的網絡,只要扯動仿品末端、繫在她身上的綁帶,就能夠模擬手部動作。
她能感受到微弱的「鬼體」正從遍布四周的無形開口中緩慢地流洩出來,而後轉化為其它她無法感知的事物。
此地鬼體的量並不大,苡禎早就曉得,但此刻她別無選擇。
她驅動意念,在鬼體轉化之前將其抽離、聚集成束,接著圍繞在她四周,將她與那手狀仿品連結在一塊。
心身手足本有異,動靜生息乃為一。
她看見手指開始緊握木刀的末端,直到指尖泛白,便露出輕微的笑容。
試探結束,便該是反攻之時。她大膽地揮舞木刀作為發招前的威嚇,雙掌的緊實度令她感到滿意。
正面略低的橫劈後,轉向又朝前一劃,新月似地高掛,隨後便如猛禽般俯衝,再化為地面流竄的獸影。
她側身往前虛晃一刺,再斜向轉攻下盤。刀身拉回、防禦身側的破綻後,前臂順勢緊貼刀背,朝前推進,以全身的重量與速度衝垮假想敵的守勢,再後退回避,拉開距離,展開另一波攻勢。
苡禎逐漸感覺到大腿的炙熱與腰部撕裂般的痛感,她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疲憊,全身筋疲力竭,精神也因操弄鬼體而遲鈍不已。
梅普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原先悠閒地倚靠在牆,現在卻不自覺地挺直腰桿,深怕錯過任何一個動作。
而易金仍是坐在木椅上靜觀,沒有任何表示。
苡禎持續出招,不曾靜止。鞋底在木質地板上磨擦發出嘰嘎聲響,腳步挪移、反轉,直出後是側踏,側踏後是斜跳,斜跳後是以旋步緩衝的急停。招招簡潔、迅速,卻又難以預測。
但她曉得這只是粗劣的模仿,連母親的影子都沾不上。
她不懂刀法,僅是抓住印象深刻的動作與姿勢,企圖將腦海浮現的無數片段,剪貼成一幅完整的圖畫,卻不知道是那麼地困難。
為了精熟這項技藝,母親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腳步的轉換、肢體的柔軟與伸展、手臂的精準,除此之外,還得在死亡邊緣游走,保有體力及永不鬆懈的集中力……。
要是我現在位於城南之戰那混亂的血腥與殘暴之中,又能撐得了幾秒?
她在面前劃出一個阻斷對手攻勢的褐色大圓。
鬼體的濃度仍舊可以支持住她的連結,但她已無法再維持那般精準的操作了──揮刀的速度漸緩,變換方向時產生了頓點與突兀的轉折,連腳步也變得混亂、無序。
我與母親當年的年紀相差無幾,境遇卻是如此不同。她已是自由、強大的鬥士,而我則是負責雜耍的丑角,演著他人安排的角色。
苡禎將刀招收攏,為結尾預作準備,並使力蹬出一個長躍,以創造空檔來整頓雜亂無章的步伐。
但這都無所謂了,因為往者已矣,我也不再受到束縛。
木刀繞出最後一個小圓,接著左掌放開,刀尖向下,收回左腰之側。在此同時,她解開意念的拉引,鬼體之繩潰散、瓦解,掛在兩肩的也不再是幾可亂真的仿品,她能踏實地感受脈搏的跳動與肌肉的撕裂感,在意念成形之前,手臂就已顫抖地將木刀擺到定位。
我將貢獻微薄之力,以助世間良善之人。她看向易金。
他應該看不出差異吧?除非親眼見過黑雪刀法。而他並不像是城南之戰的倖存之人。
她因為突然鬆懈而感到全身虛脫、換氣不及,踏地時一個踉蹌,腳踝向外翻去,她還來不及放開木刀,以手撐地,整個人便往前撲倒。
易金瞬間跳起,想要上前攙扶,但梅普的動作更快,一個箭步就衝到苡禎身旁,蹲姿扶住她的背部,使其翻身坐起,以便檢視右踝扭傷的程度。
當梅普扳動腳掌至某個特定角度,苡禎便會如觸電一般抽搐,面露痛苦。
「這下你滿意了吧?」梅普對著易金低吼。
易金雖然有些愧疚,但仍以笑臉迎人,「不錯,刀使得相當好,」他走向前,雙手抱胸,「雖在最後有些失誤,但我想這並不影響結果。」
「真的?」苡禎半撐起身,在易金的表情之中,她看不出任何一絲暗藏的戲謔與嘲笑,於是她便將手臂放鬆,任由身體躺回硬木地板,在疼痛、疲憊的表情中撐出一點笑容。
終於……。
「你不是魅下族人。」易金的語氣相當平靜。
苡禎倒吸一口氣,懷疑自己是不是將祖先們日夜在她耳邊訴說的細語,錯聽成了易金的評價。
「雖然我對打殺的技藝不甚了解,但我曉得,他們的刀法除了致人於死,更有著舞蹈般的美感。」
「在你的刀裡,我只感受到憤怒與焦躁。」
苡禎望著殘破的天花板,雙手緊握,感受喘息時胸口充實與空虛的交替。
為什麼?為什麼?她的腦袋被疑惑綁架,容不下其它事物。
我本就曉得無法完整呈現黑雪刀法,但是,連一個外人都深知我們刀法的模樣,而我卻無法做到?
她察覺自己的眼眶盈滿淚水,於是舉起手臂,抹去淚水的痕跡。
梅普以蹲姿背對她,「上來吧!有傷還硬要前行,是無法走完全程的。」
苡禎坐起身來,垂頭望著地面,推開梅普,拒絕接受他的援助。
「苡禎,別再執著了。」梅普仍舊維持相同的姿勢,不肯放棄。
苡禎緩慢的站起,控制姿勢,發現腳踝的傷勢並不如預期中嚴重,但她還是戰戰兢兢踏出每一步,來到易金的面前。
「既然無法博得你的信任,那麼請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能回報你?」她低著頭,深怕與易金對上眼,內心的脆弱就會被察覺
「無法信任?我可沒那麼說。」
苡禎懷疑地看向易金,不知道該如何理解他的邏輯。
「不是魅下一族,自然無需顧忌,而且妳對祈憐現況的感受與我相同。」易金提起身後的椅子,將其放到苡禎身邊。
「讓妳的腳踝休息一下吧!待會可有一長段路要走。」他從腰間的布袋內掏出一枚金果,走出房門。
「這一餐,也先欠在帳上吧!」他舉起錢幣,朝房內的兩人看了看,便向充滿食物香氣的樓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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