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之一章──霰秋十三日，易金，傭兵隊舖
「等一下你就待在大廳，甚麼也不必做。」他轉頭看向梅普。
「要是有人問起你的身分，你就說你來自霍洛家。其餘的問題儘管推給我，這你應該能夠做到吧？」
「你究竟想要做甚麼？」梅普露出警惕的神色。
「這不是顯而易見嗎？」易金望向前方腹地廣大的傭兵隊舖。這棟兩層樓的異地建築裏頭住著城內所有尚未受雇的傭兵。
「我想問的是，你請傭兵要做甚麼？」
「當然是尋求保護，不然呢？」易金提著手上沉重的黑色箱子，帶他們向前走去。
梅普不再提問，擺著一張臭臉，跟在易金與苡禎後頭。
即便這隊舖已是城內最大的異地建築，仍舊無法提供足夠、寬裕的空間給所有傭兵使用。桌椅被擺到隊舖前的碎石廣場上，傭兵們在此大快朵頤，順道觀察彼此的裝束與聲勢，探聽對方的底細，以免短兵相接時被殺得不明不白。
傭兵的臉上雖都掛著笑容，像是相當享受這晴空下的閒暇，但當易金一行人走入那交織的視線之網時，卻是感受到沉重的肅殺之氣，令他們寒毛直豎。易金雖然知道要保持鎮定，才有辦法獲得他們的認可，但還是不免感到緊張與懼恐。
這與商場上的對峙不同，對戰士而言，生死僅是一瞬之事，沒有模糊地帶。他以此說法安慰自己，卻不覺得比較好過。
如果我自小接受和他們一樣的訓練，是否就能克服這番恐懼？
但刀劍、打殺這類的事，難道真的能夠習以為常嗎？
入城的情景歷歷在目，護衛們遇襲時慌亂、惶恐的神色與那垂死前的噎嗚，都在在提醒他與眾人並無不同，只是較為敏感罷了。
雇請傭兵實在是必要之惡，若非祈憐人生性殘暴，他也不想要出此下策。祈憐的財源雖已被他削弱一部分，但他們要是察覺他的意圖，合力出資，仍舊能令他請來的這些護衛全數倒戈。
這是一項賭注，賭祈憐人的自私與高傲。
「若是你早點來請傭兵，你的貨品就不會那麼輕易被奪走了。」苡禎說道。
「妳想得太過簡單。請些低廉的傭兵，僅是欲蓋彌彰。想阻止守衛隊毫無證據的指控與搜刮，成本實在太高，不符效益。更何況這樣的情形根本不該出現，肯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發生。」
他們越過廣場，來到了隊舖敞開的青銅大門。
「梅普，如果你想離開，這是最後的機會。」易金說道，「踏進這扇門，你就與我脫離不了關係了。」
「你能保證你的計劃，不會對我們造成任何危害嗎？」
「我連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不敢確定了，更是無法顧及你們的安危。所以，考慮清楚吧！」易金知道要不是苡禎對他相當重視，梅普肯定早就忍不住將他痛打一頓。
苡禎站在易金身邊，對周遭凶神惡煞的傭兵們視若無睹，一派輕鬆的模樣，就像是站在花園之中，觀賞一旁嚼食草葉的牛羊。
「在這之後呢？你有甚麼打算？我不相信你的行動會到此為止，既然要一起行動，我認為我們有必要了解全盤的計畫。」
「嗯……。」易金思索了一下，將他們帶離門口，貼近一旁撐起屋頂的粗大石柱，這裡既可以觀察廣場上的情況，也能掌握隊舖內人員的進出。
「我不認為有那個必要，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必須先回答我三個問題。」
「妳就不好奇嗎？苡禎。」梅普問道。
「敢起身與祈憐上層作對，又不吝於幫助異地人士，我知道這一切不是為了私利。計畫……，若是錢主想要告訴我，那當然好，或許我能找到更多發揮的機會，但他若不想，我也不是那麼在意。」苡禎始終注意著周遭的動向，看能否抓到那麼一點蛛絲馬跡，揪出監視易金的勢力與其目的。
梅普顯得有些無奈，「既然如此，那就由我來替妳釐清吧！」
「問吧。」他態度坦然，像是沒有問題能夠難倒他的模樣。
「看到面前有一名異地罪犯正壓著祈憐的追捕者打，你會怎麼做？」
「這得看他實際犯了甚麼過錯。」梅普雙手抱胸，斜靠著石柱。
「你可沒有那麼多的時間與情報。」
「我會先站在罪犯那邊，阻止這場打鬥，」他不假思索地說：「因為祈憐的追捕者肯定不止一人，我可不希望真相未明，就有人因而枉死。」
「很好，」易金露出微笑，「下一個問題。」
「你的友人來到了森林深處，食糧耗盡、身心俱疲。森林之主派你前去告知他未來的兩種命運，並做出選擇。第一種命運，他必須穿著佈滿尖刺的荊棘之衣，不得褪下，並且終生無法踏出森林，但除此之外，他相當安全，偶而能找到甜蜜的蔬食果腹，雖無法飽食，卻不至於死。」
「第二種命運，他必須手持利劍與野獸之王決一死戰。要是能存活下來，他便會得到所有野獸的尊敬與禮遇，更能將上好的肉品、頂級的皮毛帶回家鄉，成為鄉親們口中的富豪。」
「你會怎麼做？」易金顯然相當期待他的答案，一對雙眸閃爍著光彩。
梅普聽完陷入沉思，他盯著石塊地板上的一點，視線就停頓在那裏。
「我不能替他做出選擇。」他低聲說道。
「當然可以，將你認為較好的選項告訴他就好了。」
「不，我不行。」梅普憤怒的表情像是他正回絕了惡靈的誘惑一般。
易金表情仍舊是相當輕鬆，不受梅普的情緒影響，「那麼你要怎麼辦？將他既定的兩種命運都告訴他？還是保持沉默，甚麼都不說，眼睜睜地看著他面對這樣悽慘的未來？」
梅普無法做出決定，眼神四處飄蕩，不時輕微地抿嘴。
苡禎看著梅普，輕聲說道：「別考慮這麼多了，你心裡應該有個明確的答案吧？直接說出來不就好了？」
「這叫我怎能不多考慮？」他激動地反駁，「不管我怎麼做，他的命運都會受我影響，既然如此，什麼選擇都是白費。」
「那你就什麼都不做嗎？」苡禎的語氣好似一位知道答案的人，對他人的無知感到鄙視、不可思議一般。
梅普緩慢地搖頭，「不……，這也不行。」
易金沒有催促梅普，這並不是個簡單的問題，他本就不期待能夠立即獲得回應。與其胡亂回答，易金還寧願他想得仔細、深沉一些。
大門裡頭，那位在櫃檯辦事的男子已經開始注意他們了。他皮膚白皙，淺褐色頭髮向上梳成油頭，穿著類似軍裝的制服，那副金框眼鏡下的眼神銳利如鷹。以他的外觀與穿著來推斷，應該是名刻布奇塔諾人。
這是祈憐城中少數由異地人自我管理之處，因為唯有異地人才會了解各地傭兵的需求與習慣，並加以配合，不論是訂定規矩抑或是調解糾紛，都比祈憐人出面來得精準、有效。不過也因為出入者眾、兵械無法列管，此地對於人員監控格外縝密，其中第一道關卡便是這閱人無數的傭兵隊舖櫃台。
易金將手上的黑色提箱放在地上，腰桿微彎向前，視線低垂，雙手交錯放在膝下，像是正在接受雇主教誨的下屬。
「想出答案了嗎？」易金問道。
「還沒。」梅普正被問題所困，沒有對易金怪異的舉動提出任何疑問。
「那我想，就暫且緩緩吧！我們得進去了。」
「不，等等。」梅普伸手阻止易金，但易金看得出他只是在拖延時間，對於答案的思索毫無進展。
他的眼神依舊漂浮不定，無法應答。
易金本想放棄等待，但梅普的視線卻好像抓住了甚麼，有如在黑暗中橫衝直撞之後，光明突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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