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三之一章──雪冬一日,荊陽,聖堂旁鐘樓

 

  敬愛的荊陽女士

 

我已曉得那人的名字──易金霍洛。他似乎來自卡牙颯特里,祈憐語卻說得無可挑剔,舉止優雅,判斷果決,若非那張惡毒的嘴,他還真有些貴族的樣子。近日我們都在異地商區與市集裡頭走動,探視各類店家的經營狀況,每位店主都對他好聲好氣、相當禮遇。我想他應是在尋找適當的店鋪地點,又出手闊綽,才會有如此待遇。

先前與您提到,守衛曾經徵收他的貨品以供調查之用,但目前尚未有進一步行動,也沒有發出領回貨品的通知。若是那些貨品真有甚麼問題,應該不會延宕至今吧?即便如此,不論是我,還是霍洛本人,總認為這項舉動別有用意,這還有待觀察。

苡禎仍舊不願聽勸,即便拒絕了霍洛提供的房舍,因而露宿街頭,她也甘之如飴。但她已經不那麼氣憤了,這十幾天的對談之中,我能確切地感受她沉澱的思緒。也或許是獨自面對這繁複的世界,令她無暇顧忌前嫌。

與我不同,她常伴您左右,這差異所造成的衝擊,肯定令她有所悔悟。

祈望她能早日明瞭她的歸宿所在。

我會在這持續盯著,您無須煩心。

 

註:今日在異地商區看到一塊不錯的磨刀石,價格實惠,品質也比府上的精實許多,您要是恰巧行經家門,能在平時放置手套的抽屜頂端找到它。

 

伊奴格,邑岡瑟,烏巴德勒[1]

 

霰秋十七日

您的雙眼,欽  筆」

「就到這裡。」衣衫襤褸的男子看著手中的褐色信紙,一臉呆滯的模樣,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你確定沒有漏念些甚麼吧?」荊陽銳利的眼神像是隨時能夠將他撕裂。

「不!完全沒有,要是您不相信我,可以找其他人……。」

「找其他人怎麼樣?」

「沒……,沒事,大人,我甚麼都沒有說,我不曾見過您,也從未看過任何文件。」他慌張得險些把信紙掉到地上,在半空中快速地抓耙,好不容易才撈了回來,但信紙卻也因此被揉得佈滿皺褶。

荊陽將半出鞘的長刀歸鞘,發出清脆的喀答聲響。她將信紙從乞討者的手中奪回,並將一旁的布袋遞給那名男子。男子小心翼翼地捧著,打開一看,裡頭是數套樸素而乾淨的祈憐衣褲。

男子不斷點頭道謝,卻遲遲沒有離開。他不時觀察著荊陽的臉色,滿心疑惑與猜疑,擔心這項交易是否只是一場玩笑,一旦他決定轉身離開,就會面臨無盡的打罵還有羞辱。

「放心,我不會騙你的。拿去吧!這是一開始就說好的報酬。」荊陽又拋了一枚金果給他。

「找個旅店好好刷洗一下吧!你若是想在城內爭得一席之地,就得先把外表打點得體面一些。」

乞討者點點頭,沾滿汙垢的卷髮隨之擺動,落下不少髮屑。他將手中的布袋抱得死緊,跳下石階,朝著南邊旅店區的方向跑去,不一會兒便消失了蹤影。

荊陽還記得最初長巫帶她看見文字時,她所表露的厭惡與反感,如今看著信紙上頭扭曲彎折的線條,卻好像突然能夠理解外族人對於文字的癮頭了,這般整齊卻又饒富變化的圖騰,堆疊、拼湊成一幅幅小巧動人的畫作,不若言語一般直截了當,隱晦而婉轉的情意令人反覆咀嚼、無有厭倦。

但一想到信件最初提起的名字,她內心便有些忐忑。

霍洛?不會是那個霍洛吧?

無求的霍洛。驅散無邊黑暗的明光。

她將信件撫平,順著折線收入封袋之內。

陣陣的鐘響從她的頭頂傳來,侍神使遵從歲月之神波爾酩的指示,從聖堂走到此處,爬上百層台階,掄起大錘,擊向黃銅做的大鐘,一擊一響,鏗鏘有力,彷彿捶入了城民的心中。想必是草時已過,杏時已到。

鐘樓在接近周邊房舍的高度延伸出了一個石製的平台,並在東北與西南方各建有向下的石階與側壁,這是祈憐建城之前盛行的風格,為了預防北方民族的侵擾,每棟建築在必要時候都得具有一定的禦敵能力,但也同時兼備日常運作所需要的便利性。

她卸下長刀,走進陰影之中躲避酷熱,坐在涼爽的石階上發愣。

陽光從高大的拱形石牆下方透了過來,像隻巨大的手指指向南方。伊諾沿著石牆邊緣繞進來,倚靠著牆等了一會兒,才爬上荊陽所在的巨石台階,越過牆頂觀察對面的動靜。

抗議的人群從街道另一側湧了過來,脖子上掛著粗製濫造的木板標語,手持的方盾指向天際,大聲呼著口號。四處的聲響交雜在一起,像是互相仇視的遊吟樂隊,一見到對方就使力演奏,不論技術,只比聲勢,整座城市因而變得亂哄哄的。

「怎麼?結果如何?」荊陽在陰影裡頭細聲說道。

「不甚樂觀,瑞比和查克,他們都藏得非常深層。城主能信任的人並不多,連參與調查的人,都得精挑細選。那些人啊!即便平時對他言聽計從,但只要見到有利的情勢,還是隨時有可能倒戈的。」伊諾坐了下來,但仍舊保持警戒,隨時能夠察覺外頭的情況。

「斯奇家也出了問題,有些棘手,我不知道這牽扯的範圍會有多大。」

斯奇家所剩的子嗣雖不多,也無人擔任五大部等要職,卻還能在祈憐最上層的階級之中佔有一席之地,不論是交際手腕,抑或是處理異地事務所建立的威信,都讓人不得輕視。四年前,他們還曾經利用廣闊的人脈與精銳的部隊追回青隊遺漏的商隊成員,阻止祈憐的醜聞外露,成為一大功臣。這一年來雖然沒有傳出關於斯奇家的重要消息,但荊陽怎麼也料想不到,這各懷鬼胎、多方角力的時刻,連斯奇也會被牽扯在內。

「甚麼事?」荊陽問。

梅普瀞梅普不會也參與其中吧?我知道能在斯奇家服務對她來說已是一大榮耀,但倒不至於連命令的內容都沒搞清楚就傻傻地去實行吧?

不對,就算她甚麼也沒做,那些落井下石的貴族們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荊陽轉念一想。

為何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即便我想做些甚麼,也無法及時脫身。

梅普家的未來啊……

「妳知道這是甚麼嗎?」伊諾走到一半便從石階上跳下,從一個方型皮夾中取出一捲銀白的絲線,並將它交給坐在石堆邊緣的荊陽。

她以指尖滑過絲線,感受其細膩的質地,再用雙指繞圈纏緊,向外拉扯,測試其韌性,直到手指輕微發疼,絲線都還完好如初。荊陽起身,走向光亮處,在陽光之下翻轉絲線,發現那狹長的銀白之中,隱約散出少女般的唇紅。

「泉鳥之尾?你從哪裡弄來這個東西的?」荊陽臉色詫異地看向伊諾。

「我每次都覺得無比神奇,就算帶著手套,妳的觸覺卻還是能夠如此靈敏。據說,那手套連溫度也能準確地傳遞,是嗎?」他走向荊陽,接過那一縷細線。

「沒錯,泉鳥之尾,又被人稱作『玄絲』,強韌如鋼般的絲線。」他掏出短劍,用銳利的劍刃來回切割,但那緊繃的細線卻沒有因此斷裂,就像是化為實體的陽光,在伊諾的手掌間閃爍。

「你們唐木人引以為傲的靈之藝品,也是線軸工藝的根基,這東西代表了許多意義……。斯奇暗中發展的線軸武器,近期卻不知因為什麼緣故中止了作業。好險我們及時發現,若是他們的計劃成功,祈憐的勢力天平傾斜,到時恐怕連五大部、撒珈家都難以撼動斯奇的地位。」

「線軸武器?他們又做了些甚麼?」荊陽一臉厭惡,她實在是不想提到那褻瀆神靈之物,卻又忍不住想知道現在的情勢究竟有多糟。

「我也不清楚,是全新的樣式。或許斯奇有聘請殊蘭城或是丹雪城的藝師也說不定。還在持續追查當中」

荊陽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後續呢?那些武器怎麼處理?」

「這我們就不必曉得了,城主自有想法。」他將玄絲收進皮夾裏頭。

「既然如此,計畫還是照常進行?」

「那是當然,城主沒有下達額外的指示,豈有中止的道理?」

「你也說了,瑞比和查克沒有任何一方受到制裁,這要叫我如何放心行動?」荊陽以嚴肅的語氣說道。

「術師們的洞察力敏銳,我們一有疏失就可能被查覺。這種情況下,我不知道還得挨上幾箭呢!」她並沒有尋求醫官的協助,而是依據部族長巫傳授的技法以及膏藥來照理左肩的箭傷。傷口至今仍然隱隱作痛,但她相信只要不必再受祈憐的內鬥波及,再經過一段時日,左臂肯定能夠回到原先的狀態。

「撒珈與長霖士衛正在進行調查,他們兩家的行事會更加小心,至於他們手下那些半吊子……,上次突襲已是他們的極限。」

「半吊子?我可不敢大意。」她真不敢想像當初那支利箭要是再偏離個幾吋,會發生甚麼事情。

「我想妳是沒見過他們的訓練方式,才會如此畏縮。」

伊諾接下去說:「祈憐的訓練,毫無壓力可言。叫那些鬥技場的勝者作為對手,卻又對他們的行動有所限制。要是不幸受了傷,陪練的人還得受罰呢!簡直荒謬至極!戰場上,即便低聲下氣地祈求,也得不到原諒。」

一隻甲蟲曲狀飛行,在空中盤旋了一會兒,接著平穩地降落,在蓬鬆的泥土上緩慢地爬行。伊諾走過荊陽身邊,坐回石塊上,看著眼前甲蟲悠閒而愜意的旅行,腳掌反覆踩踏著,像是打著節拍。

「這便是我們唯遠人的盲點,」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哀怨與無奈,「追隨那不切實際的武技,欺凌毫無反擊能力的弱者,錯將這種暴力視為強大的表徵,以為這就是武的極致。」

伊諾抽出外衣內襯裡的短劍,在空中拋接。

一把劍,作迴旋;兩把劍,跳個圈;三把利劍,飛上天……

「在『春季賽事』上舞刀弄槍,那些從未面臨死亡恐懼的人,是永遠都無法成為菁英的。」飛劍垂直落下,掠過他的手掌,直直插入甲蟲的背部,衝擊的力道令劍刃震盪,將甲蟲朝上架起,牠的下肢在半空中掙扎地舞動,卻始終碰不到地,接續而來的第二把飛刃切斷了牠的頭部,最後一把則將原先緊插在地的那把劍撞得歪斜、翻轉,甲蟲的屍身也因而被拋去一旁。

荊陽將伊諾從頭到腳檢視了一番,發覺他的年紀或許跟自己相差無幾。

伊諾會不會也是當年城南之戰少數出兵對抗浮印大臣的祈憐家族?她試圖回想,卻沒有甚麼成效,那時金髮藍眼的唯遠人本就不是祈憐城內的主要族群,更別說要在混亂的戰場上認出他們了。

「當你訓練了一隻凶惡的巨獸,又何必搞得滿手血腥?」荊陽踏上石堆的高處,再次檢視外頭的情況。那兩名術師就住在聖堂附近最大的旅店,二樓最靠西側的房間裡,她能清楚地看見窗戶裏頭的動靜,此刻他們正享用著侍者送來的餐點,一邊嚴肅地談論著。

「他們以為自己才是猛獸,四處張牙舞爪,高聲咆哮。要是失去了手中的鐵鏈,他們還剩下甚麼?」伊諾將散落的短劍撿起,抽出一條粗布,仔細地將塵土與甲蟲的體液從劍刃上抹除。

「沒辦法,鐵鏈栓得那麼緊,任誰都會有這種錯覺的。」她平時就看得出伊諾的好惡,卻沒想到他竟然會對自己透露內心的想法,或許這個任務也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壓力。

「有甚麼動靜嗎?」他抬頭看向荊陽。

「等等。」

兩名術師站起身,消失在視線能及之處。

「他們行動了。」荊陽動身向上走去,到達鐘樓的平台,跨過邊緣,跳到緊鄰的房舍屋頂。

「如果他們兩人分開行動,就按之前說好的做。」伊諾冷靜地說著,荊陽點頭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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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伊奴格,邑岡瑟,烏巴德勒:分別是萬千眾神中的堅毅之神、安居之神與回歸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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