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三之三章──雪冬一日,荊陽,聖堂旁鐘樓

 

前頭的地勢略為低下,荊陽走到廣場邊緣,就能將祈憐城內最大的食材供應地看得一清二楚。這名為「千柱之陣」的市集,有著無數個排列整齊的方形石柱,它們彼此之間相隔約莫四尺,攤販會將遮陽的草頂立於四面的柱頂,形成個別的店位,於是從高處看來,寬度一致的走道就有如同白色的網,將市集切成一塊塊彼此契合、凹凸相對的褐色圖板,這樣單純的美感,看久了,心情便能感到平靜。

城東農地、果園與獸圈的新鮮產物會透過城內專聘的馬夫送來此地,供應鄰近的住宅區與傭兵隊舖,餐館街以及城北住宅區的人們則要聘請額外的車夫或是自行前來此地購買,相對之下不便許多。

今日運往城北的車隊特別多,裝卸貨的區域周圍還有傭兵把守,有些傭兵甚至直接坐在馬車上頭,一路監看是否有可疑人士要採取突襲。

其餘傭兵則是繞成一道密不透風的人牆,抵擋著祈憐住宅區湧出的人群騷動,他們在那裡叫喊、嘶吼,甚至比市集裡頭還要吵雜。

荊陽的視線向市集外頭一瞥,就看見卡拉提諾正從南方繞過市集,遠離動亂的根源,走進祈憐的住宅區裡。

卡拉提諾的裝扮雖與祈憐人相差無幾,但行走的姿態卻是相當易認,他的雙臂不擺動、幾乎靜止,踏出的步伐小而快速,卻相當穩健,有種無人能擋的氣勢,就連祈憐人與他迎面對上,也會退到一側,主動讓道。

我真要這樣孤注一擲?如果這是他們的圈套呢?我與伊諾分離之後,就再也無人能夠證明我的動機,一舉一動都將引人疑竇。

以西側高聳的瑟芬宅邸為頂,住宅區如同一座小山,房舍的高度由西南向東北逐漸下降,直到祈憐與異地人的住宅交界,坡度才變得平緩。她像是能夠透過層層的磚牆,看見藏於其中的家宅,從窗口散出煮茶時產生的薄薄白煙。

我是不是該先到梅普府上探視,並提出警告?或許他們還不知道斯奇家發生了甚麼事。

卡拉提諾的目標就是刑場沒錯,就算我繞到梅普官邸,再過去刑場,也不會耗費太多時間的。她才向異地住宅區踏出幾步,卻又遲疑地停了下來。

她回想起梅普在巨大石板上臥躺,全身灑滿了麥酒,身旁的梅普們拿著火把,面容隨著火焰周圍的空氣變得模糊而扭曲。

勾引我梅普的妖女!

殘暴、低俗的血,別想再混入我們之中。

死亡與咒詛的根源。

把那男孩帶走,丟回你們元祖的荒野!我敢保證,那舒適的地方,肯定能將他塑造成城主心中的理想樣貌。

他們憤怒的咒罵,逐漸變成尖聲的嗤笑,有如一團內含酸氣的濃霧籠罩、腐蝕著她,並將那潰爛的皮肉一層層剝除、扯離。

她立刻轉向,沿著卡拉提諾走過的路線追了上去。

要是付出的善意,全會被扭曲,我還寧願選擇露骨、直白的交易。

卡拉提諾完全沒有想要隱密行事的意思,也或許是因為他認為自己不會被輕易認出,一路上,他都走在主要幹道的中央,穿梭在移動的人群以及城內運輸的馬車之間。

為了避免被查克、瑞比所派出的刺客襲擊,荊陽只好走在街道的邊緣,並時時在隱蔽的角落稍作停留,注意後方是否有人跟蹤。

刑場就在前方不遠處,她遠遠就能夠聽見那龐雜不清的聲響,像是人聲,又像整座城鎮的呼喊。那聲響由深層的地底傳至地面,產生些微的震盪,再接著導入空氣之中,朝外傳播出去。

扇形的坐席區越是朝南遠離中央的處刑台,就越往高升,以確保每位觀眾都能夠享有最佳的視野。要是從正上方俯瞰,會先看到那稍微偏近座位區的深綠色眼狀棚頂,如睫毛似的支架由其邊緣延伸至前方,與處刑台高起的檯面相接,將那高台與受刑人待命的廣場做出明顯的區隔。處刑台的範圍相當廣大,上頭留有許多行刑用的道具,樣式千奇百怪,有些沒有親眼見過其運用的方式,根本難以猜出其用途。

卡拉提諾穿過刑場外圍的柵狀鐵欄,在坐席區的邊緣停了下來,動作開始變得小心翼翼。他的視線在刑場的每個角落游移,像在尋找著甚麼。

很好,你最好就這樣動也不動。

荊陽沿著鐵欄向扇形的頂端前進,進入卡拉提諾的視線死角之後,才踏入刑場的範圍裏頭。

座位區的最南方,逐漸高起的地面垂直下落,形成了一道高牆,雖在高牆頂端設有預防墜落的鐵架,但只要人一多了起來,就無法避免有人會站在鐵架旁邊,以取得最佳的視野,要是他們過度興奮或是稍不注意,便有可能摔下受傷。現在大典尚未開始,三三兩兩的祈憐人靠著這面牆,開心地高談闊論著,毫不在意待在此處的風險。

「你認為這次會用到怎麼樣的刑?」一名祈憐女子穿著蓬鬆的裙子,在說話的同時身軀搖擺,姿態優雅,也頗有幾分姿色。

「我聽別人說,瑞比今天會出席呢!他們最喜歡『獸夾』那一套了,真是令人振奮啊!如果能坐到處刑台前方的座位,據說還能夠在他們的尖叫聲中,聽見腿骨被咬碎的碎裂聲。」她面前的祈憐男子年齡約莫三十出頭,下巴鬍鬚多且密,修剪得相當整齊,他不像常在活動的樣子,身材卻保持得相當勻稱。他將手中的土色軟呢帽揉成一團,再將其攤展開來,臉上的笑容看起來真誠而自然,像在從事一件舒緩身心的休閒活動。

「獸夾?那種毫無技巧的用刑有何好看的?我還是比較偏好箭刑,」女子露出鄙視的神情,即便如此,她精緻的臉龐看起來仍舊完美無缺,「連『七切』都比那好看多了,要能像屠手他們那樣,將罪犯的手臂、雙腿,各砍成等重的碎塊,那要具有多麼精準的觀察力與技巧啊?每次看到,都令我讚嘆萬分。」

「噢!要是你真那麼喜歡,何不等等出個價?今天可是大典之日啊!不怕沒人受死。」男子朝刑場的柵欄外頭張望了一下。

「說得也是!那我可要精挑細選一下,這用刑啊!選對人可是很重要的,免得壞了氣氛。」

荊陽默默地沿著高牆,移動到座位區的右側,遠離那些刺耳的話語。

東北方靠近處刑台的柵欄缺口外頭,守衛護送的受刑人已經陸續到位,排成一個龐大的矩形,這便是大典的起始──「死者的入場儀式」。

座位區已近乎全滿,觀賞的民眾逐漸擠進那些剩餘的空隙,猶如清水流入石塊與沙礫間的空隙。

卡拉提諾已經移動到了座位區前方,荊陽悄悄地跟在後頭,一邊觀察是否有合適的位置,讓她能夠持續監視對方的行動,又不會顯得突兀。

卡拉提諾選定了位置,在座位區與柵欄間的空地坐了下來。

祈憐人對於刑場的座位並不那麼講究,也就沒有相關規範與措施來劃分區域,入場的觀眾依照個人喜好與入場的次序來選擇座位,所以異地人與祈憐人的分佈也就相當不規則。

卡拉提諾身旁的座位區多被異地人所佔據,姍姍來遲的異地人要是不願坐到後頭,也會跟他選擇相似的位置,以減少不必要的衝突。

荊陽僅能向後退去,混入站在柵欄旁的群體。

這樣特別的日子,你們還會像平時一樣,無所作為嗎?

我倒要看看你們想怎麼做。

處刑台上,屠手與侍神使們已就定位,圍成半圓,屈膝半跪,與扇形座位區前方的樂隊相對呼應,簇擁著站在中央的菲希斯。他穿著那身墨綠色法袍,向刑場外頭的陣列瞥了一眼,接著閉起雙眼,低頭靜思。

荊陽的視線在菲希斯與卡拉提諾之間挪移,希望能夠準確地抓住那行動的瞬間。忽地一晃,她的眼角餘光好似捕捉到一個不尋常的身影,就躲在處刑台後方擺放的眾多刑具之間。此刻僅是杏時,豔陽還在徐緩地爬升,眼狀棚頂所投射的陰影恰巧就落在那裡,昏暗的光線令她懷疑方才那一切是否只是錯覺。

難道他們在暗巷中做的所有動作,都只是誤導罷了?而青輝早已逃離伊諾的監視來到此處。

但,他們要怎麼在大庭廣眾之下動手?

她一邊注意卡拉提諾,一邊向前移動,改變視線的角度,以避開刑具的遮蔽,找尋那陰影裡的真相。

刑具就宛如雜生的黑色枝條,交織在一塊。剛才那詭異的角落,隨著她邁前的腳步,被一絲絲解構分析──絞刑台的橫桿、固定身軀的車狀夾具、鑲滿尖刺的轉輪、煎刑用的圓形鐵板與支架,還有小麥色的絲綢上衣,以及挾帶暗紅光芒的金色手環……

撒珈遴撒珈?他怎麼會在這裡?他不是盯著另外兩名術師嗎?還是說,另外兩名術師……

戰鼓的聲響由小轉大,變成如雷的巨響。荊陽被這灌耳的聲響嚇得抽離思緒,反射性地看向聲音來源。

菲希斯雙手緩緩抬起,衣袖的金邊在陽光之下閃爍,澎湃的樂音就緩慢地擴散開來,有如漲起的潮水,將眾人淹沒,令他們隨著水流波動、搖擺。另一側,低沉的重響反覆地混入樂音之中,形成穩定的節奏與基底,荊陽仔細一聽才發覺那聲響來自刑場外頭的隊列,他們在守衛的帶領之下,踏著整齊的步伐,如同沙漏裡墜落的沙粒一般,連續、無間斷地往處刑台後方的廣場匯聚。

他們到底在想些甚麼?隨著時間的推進,在此見證的人只會越來越多,這根本就不是適合襲擊的環境。

等等,他們若是真想避開眾人的耳目,根本就不會選在今天。聖堂的空間較為狹小,也更容易躲藏。

她轉頭看向卡拉提諾,發現他就靜靜地待在那裡,沉浸在入場儀式的振奮之中,與一般觀眾看起來別無二致。

刺殺的行動也沒有成功。但如果這也在他們的意料之內……

我懂了!這是一項測試。荊陽頓時恍然大悟。

不過菲希斯會是他們在找的人嗎?他來到祈憐城可不只一兩年,這與術師們在城心宮殿時的說詞不符。

荊陽稍稍向後,退到站在柵欄旁邊的人群之中。此處多是時間零碎的人們,僅會稍作逗留,對大典看個幾眼,滿足了按耐不住的好奇心便會離開,來去得相當頻繁,她也要對此有所配合,適時地改動站位,避免停留過久,引起他人注意。

卡拉提諾、菲希斯、撒珈,她需要同時關注三邊的動態,因此精神格外緊繃,畢竟她無法預料接下來的發展,只能等到事情發生,再臨機應變。

樂音在升到高點之後,來到完美的結束,此刻刑場外頭的死刑犯已經全數到達後頭的廣場,在守衛的打罵與拖拉之下,勉強排成整齊的陣列,等待大典開始時,一排排登上處刑台,演出觀眾們選擇的殘酷戲碼。

低聲的哭泣與絕望的呼喊隱約從後頭傳了出來,但當荊陽用心地側耳傾聽之時,卻又只剩下守衛的羞辱聲與叫罵聲。

「萬千眾神的子女,還有期望獲得機遇與啟示的人們!」菲希斯的嗓音宏亮,好似能夠傳得極遠,「這是一個警示的時刻。自從人類離開了眾神之國,那些應有的禮儀便在漫長而險峻的旅途之中逐漸佚失了。」

「於是在黑暗孳生的怪妖與邪魔把無主的財富聚集起來,創造殘暴而易用的凶器,以淫穢魅惑的軀體勾去魂魄。唾棄神恩、毀謗神名的惡人呼朋引伴、結黨營私,各種背離忠良之事就在身後發生,卻無人搭理,直到懼恐降臨,追趕著你們。而現在神的懲處已然來到,……。」

荊陽將視線從菲希斯的身上移開,她僅需抓住語句的異常停頓即可得知此方的動向。此刻台下的觀眾盡是沉默,對菲希斯投以無比的專注。卡拉提諾轉頭看向內側座位區細碎言語的人們,那漫不經心的一瞥,同時拉引著荊陽的目光。

一名異地青年與身旁的少女像是起了甚麼爭執,但他們相當克制,肢體的舞動極小,對談也僅剩唇形,除了卡拉提諾之外,他們鄰近的觀眾對此毫無察覺,也無意搭理。那纖細卻有力的手臂與髮髻周邊紛亂的髮絲是如此的熟悉,以至於荊陽尚未見到少女無意間顯露的側臉,就已認出了她的身份。

荊陽不自覺地踏出隱蔽身形的人群,久未調整的兜帽向後落下,精巧的五官從那些不具特色的臉孔之海浮現,但她已毫不在意。

「苡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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