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八之二章──雪冬一日,黛爾,城心宮殿外圍
黛爾盯著木盒的縫隙,懷疑那緊密的程度是否真能抵擋住雨水的入侵。
這個密件裡又寫了些甚麼?
青輝讓菲希斯領頭帶路,菲希斯毫不猶豫地往城心宮殿的方向走去,頭微低,右手掌緣貼著前額,避免狂暴的雨點直接衝進雙眼裡。
「你有聽出團長話中的涵義嗎?」黛爾轉頭小聲地問著殿後的汩沒。
「沒有,但我知道那並不是甚麼好事。」
「你想要知道嗎?那個木盒裡究竟裝了什麼?」
「妳想做什麼?」汩沒瞇起眼睛,望向黛爾,想藉此理解她為何又冒出這充滿風險的點子。
「你身上有繩子嗎?跟他綑綁盒子的那條越像越好。」她右手掌心向上,伸向汩沒,將引點架設在腰側的左手上頭,小心謹慎地喚出石素,緩慢地構築成了長形的方盒。
除非對方是同頻的術師,又或是直接看到六元秤上的幽物變化,否則只要操作得穩當,通常「喚出」和「去除」這兩種元素操作是不太會被發現的。青輝現在的注意力全放在帶頭的菲希斯身上,更不可能無緣無故將六元秤拿出來端看,所以黛爾只要避免他發現自己手中那相仿的方盒,就萬無一失了。
黛爾看著菲希斯腋下突出的木盒末端,努力回想在檢查哨內,她所見到的木盒長寬比例、質地與內部的空間大小,並以此推測其重量。
她感受到了右手手掌中的條狀觸感,發現汩沒把行囊那束帶似的繩索卸了下來,僅用側邊的皮革掀蓋略微擋住雨水。
「哇!這質感還真像。」黛爾接過繩索,一邊搓揉著。
「當然,一樣都是取自冷心樹,只是它們編織的手法可能會略有不同。」
「哦,原來如此。」她對汩沒的博識早已習以為常,所以此刻也就沒有那麼驚訝了。
黛爾一邊用繩索綑綁著手上的長盒,一邊注意著前方兩人的動向。
接下來,就是抓緊對調的時機了。她將末端的結拉得緊實。
跨出街區,城心宮殿的東門就出現在他們右前方大約半哩的距離,高大而壯觀,華美的雕飾以及厚重的門板總帶給人強烈的壓迫感,上頭站崗密集的守衛更是多得有如將城牆加高了一階。
號角聲突然從城南響起,而後是遙遠的城北,兩者逐漸融合在一塊,不停地衝擊他們的耳膜。聲響方落,守衛間就開始出現了騷動,宛如一條平鋪的黑布被掀起而甩動,堆疊與褶皺不斷,甚至劇烈得產生了斷面。黛爾也在此時意識到,那陣從祈憐住宅區傳出、她和汩沒半路上就開始聽到的吵雜聲響,至今仍未消失。
「該死!我就知道那些貪得無厭的方盾匪徒遲早會襲擊城心宮殿的。」菲希斯咬牙切齒地說著。
「那與我們無關。菲希斯,在把咒卷交給我們之前,你甚麼都不能做。時間掌握在你自己手上。」青輝語氣平淡地說著。
這場霸道的雨在此時終於落盡,僅剩下若有似無的白絲在空中飄盪。壓過一切的雨聲被號角吹響處接續傳來的抗議口號所取代,東門城牆上的守衛也隨之轉移,變得寥寥無幾,然而厚重的雲朵尚未退去,世間仍如同入夜一般灰暗,零落的火星映照出了人跡,雄烈的焰閃則是直指著衝突。
青輝率先注意到一旁房區走來的人影而停下了腳步。
「每到了分歧的時刻,總是會像這樣亂成一團。你們偏要選在這個時候挾持我的目標嗎?」留著金色短髮的祈憐男子步履輕盈,姿態
「斯奇……,你到底在想甚麼?我們的立場沒必要如此相對的。」菲希斯顯得有些驚慌。
「你又為何對菲希斯如此執著呢?殘心。」青輝看著斯奇,一邊朝黛爾兩人比劃著暗號手勢。
刺探、靜待。
這個傢伙是殘心?跟我們曾經看過的根本不是同一個人啊?黛爾心想。
「殘心?那是甚麼?」他露出疑惑的表情,轉而面向菲希斯,「我只是來跟他討回我應得的罷了。你說是吧?菲希斯。真要說起來,你跟斯奇家拿的,可不會比懷奔‧月秋貳還少。」
「斯奇,這樣低級的把戲,沒有人會想跟你一直玩下去的。」
「你剛在聖堂的時候難道一點也沒有察覺嗎?那些侍神使,又或是你自己……。算了,」斯奇搖著頭笑著,「你待在祈憐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
「虧我還為了好好隱藏,費了不少心思。畢竟此處的險惡可是出乎意料得難以迴避啊!」
「不可能!」菲希斯激動地揮舞手臂,「若是你身上真有詛咒,我怎麼會看不出來?」
「祈憐至高無上的聖物只是個虛無的假象,圓形廣場中央那煞有其事的陣法,也沒帶有任何實質的法力,所以說,那股力量是來自於你本人。」
「我沒猜錯的話,那也是術師們來此的原因。」
「不過,這對我來說其實並無所謂,你只要履行我們之間的交易就行了。」
「說吧!你是如何解除詛咒的?菲希斯。」他帶給人無比的壓迫感,讓眾人不自覺地朝身後退去。
菲希斯神色慌張地望著術師們,不知該如何應對。
「斯奇,何不先說說你自己是怎麼落到這個境地的?了解你的處境,說不定就是解開詛咒的關鍵。」即便青輝企圖先套出一些情報,他也沒有任何鬆懈。
「我想菲希斯他是不會想要承擔更多風險的,這點對我來說也一樣,更何況,就算我的時間充裕,對他人來說,也不一定是如此吧?」斯奇巴斯奇回答時,城內同時迴響著方盾之徒的呼喊與咆哮聲。
「我把報酬全都還你,這樣就行了吧?」在術師與斯奇雙面的壓力之下,菲希斯已經顯得束手無策,對局勢完全失去了掌控。
「不行,這是一條不歸路,就跟你的護神使生涯一樣。」
在他們進到斯奇的攻擊範圍之前,青輝就下達了指示。
憑空冒出的水流將他們瞬間沖離斯奇數十尺,於此同時,黛爾帶狀架設的引點也將石素濃度推升到了轉現值。一道石牆拔地而起,從南側的街屋蔓延到了東邊的聖堂附近,將他們的視野遮去了大半。
「這下可慘了,平衡肯定是被我們攪動得亂七八糟了。」黛爾嘴上雖是這麼說,但她卻像是計畫得逞了一般,露出笑容。
青輝這回僅是用小幅度的術法拉開他們與斯奇的距離,避免再對水素造成過多的擾動,於是他們便邁開步伐,由菲希斯領頭,朝城心宮殿東門跑去。
「至少暫時拖住他了,等他繞過這道高牆,便再也找不到有力的線索來追蹤我們了。」青輝回頭望著那片各類石種夾雜的平緩高牆,想像後頭的斯奇會有怎麼樣的反應與行動。
汩沒加快速度,湊近青輝與黛爾兩人,「我剛剛做了個測試,在黛爾用石牆將他隔開之前。這聽起來或許有些怪異,但殘心的能力可以說是渾然天成,一種無須思考的純粹反應,深刻在他的身軀之上。」
黛爾以一種仍未明瞭的表情看著他,等他繼續解釋。
「妳有感受到嗎?」
「啊?」
「像這般極端微弱的電流刺激,恐怕只有川雷術師才能察覺。」他忽略黛爾瞪向他的雙眼,「但我剛才都還未加強任何力道,就能感覺我所施予他的麻木,在我身上相同的位置立即產生了影響。」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怪不得緋銅會有那樣的下場,沒人能對這樣凶險的詭計有所準備。
「沒關係,就算無法對其造成傷害,我們還是有辦法困住他。」青輝的思緒迅速地運轉著,黛爾的腦中也同樣有了些初步的對策。
黛爾突然慘痛地叫出聲來,右手手背感受到了被鈍器高速揮擊般的粉碎性疼痛。她才想以左手撫觸,並要仔細看看到底發生了甚麼事,過猶不及的疼痛就又再次襲來,令她的步伐放緩。
「怎麼回事?」青輝的提問讓最前頭的菲希斯也停下了腳步。
疼痛彷彿抓住了她的心跳,在紅腫的指節、手掌,與她的前臂之間來回晃蕩,拉扯著她的理智。
完好無事的左手接著遭殃。在她的疼痛之處,平滑、白皙的肌膚被潰爛、綻開的傷口所取代,。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黛爾在內心怒吼。
難道這也是魂咒的能力所致?
黛爾極度厭惡疼痛的感覺,而雙手又是除了臉部之外,她最無法忍受傷痛的位置,因為不論在怎麼樣的社交場合,手部的言語永遠都比嘴上的交涉還隱密、更具影響力。而且要是有了手傷,她在伸進結構複雜的行囊內,拿出能夠降低痛感的藥方之前,肯定就會因為痛楚反覆地加劇而忍不住施展術法,她不想讓自己顯得如此地無助。
她的視線飄向石牆,想要看穿厚實的石層,甚至那龐雜的思緒,望進殘心的內心深處,將他的意圖全都剖析清楚。
她的雙手幾近崩解,劇烈的疼痛像條帶刺的鞭,從前臂的內裡竄向她的心窩,不僅令她失去了氣力,也擾亂了她的思緒。
青輝、汩沒的提問與關切都成了混雜在一塊的亂語,她無神分辨,僅能用盡僅存的理智,思索著身上痛楚的來源與脈絡。
反射、感受……,手,為什麼是手?黛爾看著自己流血、破爛的指節與略為變形的掌面。
甚麼情況下會有這樣的傷痕產生?她實在是忍受不了了,微細砂礫聚成的圓團從她的行囊中滾到地面,散成了錐形,襯托著內部包裹藥粉的白色紙摺,她低頭咬起,挑入嘴中,用舌頭靈活地將紙摺解開,嚥下混有粉劑的口水。
高聳的石牆像是歷經了時間的倒流,緩慢地縮回了地面,甚至更向下形成了一道溝壑。
斯奇沒有移動,僅是站在原地看著他們,低垂的雙手手背上有著數個胎記一般白皙斑點,集中在四指指節處。
「黛爾,妳這是在做甚麼?」青輝的提問不帶有任何情緒,她清楚青輝只是想要確認她是否仍保有自我,沒有被咒法奪去了理智。
斯奇跨過了仍在繼續下陷的地面,從容地朝此處走來。
「再這麼下去,我只會死在自己的術法之下。」她看向斯奇,從他的表情中察覺到了一絲笑意,「他是利用了石牆與我的關聯性,對自己造成傷害,並藉此將傷害轉移到我的身上。我們都將他的能力想得太單純了。」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看誰的速度比較快了。」青輝瞬間就理解了黛爾的意思,他話才剛說完,身旁的地面就像與地底的水源相接,大量的清水湧出,讓他們看起來就像站在巨大的湖泊水面上。
連團長都顧不了那麼多了嗎?到時候念息之眾肯定會緊咬這點不放的。
「汩沒,等等將牆面上的所有人都給電暈。」青輝下達命令。
「好,我知道了。」
斯奇或許是察覺到了他們的意圖,表情變得嚴肅,不再顯得游刃有餘。他邁開大步,朝他們這裡迅速地跑來。
但術法的施展速度仍舊快得多,先是一道微弱的電光閃過宮殿的外牆頂端,接著他們四人就被青輝控制的水柱給衝上了天際。除了菲希斯在空中翻滾之外,其他三人早就熟悉了這樣的移動方式,於是能夠穩當地保持站姿。
高空中,黛爾在開始體會下墜時的忽悠感受之前,幾乎將整座城都囊括在她的視野之中。
天哪!我從沒想過能夠這樣子看這座城。她逐漸從這獨特的視角閱讀出了城市的細節。城西祈憐住宅兩起衝突引發的火勢,就像是炯炯的眼睛直盯著她;宮殿南北兩處,分散成多群的人們靈活地變動位置,宛如圍繞著腐肉飛舞的蟲子,持續發出吵雜的聲響,不願離去;宮殿東門附近的街區,手中持盾的人們從多條道路匯合集中,聚成了一股龐大的勢力,銀色的長盾連接在一起,宛如河面反射烈日的粼粼波光。東城區的灰暗與混亂變得更加難以辨別,西城的精緻與華美外表也開始龜裂、剝落。
冰製的滑道由城牆內部開始向上凝結到了腳底,接住開始落下的他們。黛爾的鞋底接觸到滑面之後,便委身順勢側躺了下來,將雙手蜷曲在胸前,以上臂貼近冰面,控制自己的方向。
當他們降到宮殿內部一畝雕像林立的草地時,汩沒就已經將在牆外無法看到的所有守衛全都給放倒了,所以他們除了要將跌得不輕的菲希斯扶起以外,沒有遭遇其他的阻饒。
菲希斯顯然因為剛才急速的滑動而感到暈眩、混亂,不願馬上起身,蹲坐在地上以掌根按摩著頭部。
青輝穿過牆底濃密的灌木叢群,敲敲巨石築成的灰黃牆面,朝著高牆的頂端望去,「這下,他可沒辦法再逼迫誰來推倒這座牆了吧?」
黛爾看到菲希斯的木盒就落在他右後方的草地上,一尊帶著兜帽、拿著短刀,貌似刺客的雕像腳邊。她用手肘頂了頂汩沒,並甩了一下身側的行囊,露出她早先合成的石盒,並以眼神示意密件遺落的位置。
汩沒將音量壓得極低,「這是妳提的主意,我可不想負責。」
黛爾看了他一眼,「那我拿到的時候,你就別想看裡頭到底寫了些甚麼!」
汩沒輕嘖了一聲,拿起行囊裡頭的石盒,默默地走到了菲希斯的左後方,鬆手讓石盒自然地落下。
石盒撞到柔軟的草葉,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呼,好險我的石盒做得夠堅固。黛爾想著。
「走吧!我們必須盡快完成這件事,免得被城內的動亂影響。」黛爾被青輝嚇了一跳,發現他已轉過身,看著眼前的黛爾和她右前方的兩人。
黛爾看著汩沒蹲低身子,正巧擋住了木盒。
「怎麼了嗎?」青輝向黛爾問道。
黛爾露出微笑,搖了搖頭,「沒甚麼,我還以為是石像說話了呢,你看,這些都雕得多傳神啊!在從前,這些雕像都是被擺在家族宅邸最顯眼的地方,代表著各家的處事精神。你剛剛提到動亂,我還以為是他們在為如今的處境抱屈呢。」
聽完黛爾的解釋,青輝感到有些疑惑,但也只是點點頭,沒有額外的回應。
「菲希斯,就算你再怎麼覺得不適,我們也得走了。」汩沒向菲希斯伸出手,「需要幫忙嗎?」
菲希斯睜開眼睛,不理會汩沒伸出的援手,僅是慌亂地在四處查找,終於找到了綁著細繩的長盒,將它快速地收入懷中,站起身。
「只要你們能夠盡快消失,就是對我最好的幫助。」他冷眼平視眼前即便蹲低身子,也仍舊高至他鼻尖高度的汩沒。
一陣枝葉摩擦的聲響從他們正後方的樹叢處傳來,頓時吸引住四人的目光。
「汩沒……。」青輝的語氣有些嚴肅。
「不可能,」汩沒站起身,「我在落地之前早就確認過了」
微弱的風從宮殿長廊吹來,直到滲透進他們濕潤的衣服縫隙,才將冷寒一次奉上,提醒眾人現在已不再是偶有暖意的秋季了。
唰地一聲!青輝胸前飛出的水刃將剛才發出聲響的樹叢攔腰砍成兩半,上方的枝葉失去支撐,頹然落下,露出水刃切出的斷面,以及石牆上深鑿的痕跡,然而除此之外,他們甚麼人也沒看到。
「走吧!」青輝說完仍將視線停在剛才切出的樹叢空隙,好幾秒後才轉身,朝宮殿內部前進。
菲希斯一言不發地朝前走去,踏上長廊。
青輝以手掌輕撫著身旁一座座的石像,在後盯著菲希斯的一舉一動。
黛爾走到了汩沒旁邊,對他挑了挑眉。
汩沒一手捧起行囊,一手將紙張從那繩索鬆脫的木盒中半抽了出來。
而那隱藏在樹叢中的三個人影,則是謹慎地等到他們遠離,才輕聲地撥開枝葉,朝長廊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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