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八之一章──雪冬一日,黛爾,城心宮殿外圍

「我們早該趁著剛才雨勢轉小的時候趕快啟程。」汩沒走到了街區的末尾,看著水流從屋簷集洩而下,臉色顯得十分無奈。

「早走晚走,結果都是一樣。汩沒,我們是注定要淋雨啦!」黛爾調整鞋子的腳跟內側,以鞋尖輕敲地面,讓整個腳掌舒適地被柔軟的鞋皮包覆。

「到時見到團長,我可不認為他會為我們的行為辯護。」

「哎呀!這也沒辦法嘛!誰叫殘心總喜歡躲躲藏藏的,他碰巧撞見團長也不是我們能夠預料的事。」她看了看天空尚未完全散去的紅色煙團,跟著汩沒的腳步,一同踏入暴雨無情摧殘的街道,鞋底濺起的水花隨即消失,化為地面水漥上前後干涉的道道波紋。

他們兩人在雨中狂奔,跑過街區間寬敞的十字路口,閃躲同樣為了減少淋雨時間而邁開步伐的人們。

「好險我們是從異地住宅區出發,一想到要穿過那麼大的庭院,就覺得麻煩許多。」黛爾一邊跑,一邊慶幸著。

「如果妳是想要得到我的稱讚的話,那還是免了。這不都是為了迎合妳的計畫嗎?氣焰過盛,就是會有這樣的結果。」

要不是因為握有術法的力量,汩沒肯定不敢想像在賭場把經營方的資本贏走一大半之後,還能全身而退,若是一般人,恐怕早就被他們冠上作弊、欺騙的罪名而碎屍萬段了吧?

「有甚麼好抱怨的?」黛爾微微鼓起臉頰,「你不也是受益的一方嗎?這幾天的料理,比我們之前在那裏吃得好上幾百倍吧?你可別說你一點都沒吃喔。」她用手將甩盪的長髮挽起,並用華美的金絲髮帶簡單地綁起,也因為暫時沒了雙手的擺盪而讓速度減緩不少。

「好吧!這點確實值得肯定。」

雖然沿著房屋的屋簷跑能夠盡量降低雨淋的機率,但他們有著時間上的壓力,只能選擇朝著青輝所給的信號直線前進。

北風狂亂地刮著,雨絲像是在戰場裡焦急逃竄的人們,順著前人逃竄的方向前進,卻又在中途遭遇到了波折,瞬間轉向,此般來回奔波,最終仍是落到地面,成了殘疾癱軟,僅能緩慢地爬伏的水流。

雨點在這冰冷的天氣裡,即使沒有固化成雹,也有著十足的殺傷力,打在織工精細的絲綢外衣上頭,待水分將縫隙充滿了之後,力道便能夠穿透到衣服內裏,刺激著她柔嫩的肌膚。

黛爾些微增強覆蓋在體表的沙裝厚度,刺痛感立刻降低了不少,連悶濕的感受也因此而被削除。她始終十分珍惜自己的技藝,畢竟很少人能將崩石超然力操作得如此細膩又饒富變化,要是沒了這項技藝的輔助,她對舒適感的高度要求肯定將自己壓得無法喘息。

汩沒像是感受到了幽物的輕微波動,「妳真是自私,留我一個人體會這北方的冰寒。」

她吐了吐舌頭,「這種東西是很細微的!若是架設護盾還勉強可行,但我可沒辦法掌握你的舒適度,沒幫到忙就算了,如果反倒造成了你的不適,那豈不是得不償失嗎?」

「妳難道從來沒有嘗試過嗎?替別人穿上妳的沙裝。」

他們又跑到了路底,汩沒再次抬頭確認紅煙的位置,果斷地轉換方向。

「就是因為有人曾在我手下叫苦連天,還差點心智崩潰,我才不敢再擅自為你們提供這樣優良的服務。明光之主因弗奇啊!平時我可是相當慷慨的。」

「好好好,知道了。」汩沒抖動上衣,試圖讓搔癢的頸部舒服一些,「雖然是我建議將貨幣轉換成飾品以求保值的,但妳能不能夠低調一點?」

他瞥了黛爾一眼,華美高雅的裝飾品幾乎綴滿了她全身,但即便如此,她卻能夠取得一個十分良好的平衡,讓那些不成套的配件相互輝映,創造出衝突激昂的風格,這樣的獨樹一格的創造力,更是顯現出她的桀敖不馴與尊貴不凡。

「飾品就是要穿戴起來,才能夠實現它們的存在意義。放在背袋裡頭實在是太浪費了!不過你別擔心,它們全在沙裝的涵蓋範圍之內,絕不會在雨水之中受到任何損害。」

「我是不想再被團長唸了,雖然在這惹人厭的濕寒之下,應該不會有人在意我們的身影,但以團長謹慎的個性,妳想他會怎麼說?」

「哎呀!到時候你再把所有責任都推到我身上就是了。」

「要是有這麼簡單就好。」汩沒不以為然地冷哼了一聲。

一陣狂亂的聲響穿過雨的持續嗡鳴,從身後朝他們兩人前方飛竄而去,將整個城區持續籠罩。

「怎麼回事?」汩沒機警地朝後瞻望。

黛爾也依循著他的視線轉頭看去,「我也不曉得,或許是方盾之徒開始行動了吧?近幾日,他們的動作是越來越大膽了,並且逐漸發展出侵略性。」

汩沒隨即掉頭,「我們沒有閒暇時間去管這種事了,魂咒優先。」

「那當然。」黛爾也冷靜地繼續開始奔馳。

寬敞的道路在前方拐了個大彎,經過了買賣食材的市集邊緣,面向北方。千柱之陣仍然維持著最初諾普家帶兵來到此地的模樣,石柱被推倒而崩毀,草頂的細繩斷裂、鬆脫,一根根稻草飄盪而出,在風雨的蹂躪之下成了髒亂且夾雜許多不知名殘骸的團狀物,依附在傾倒的石柱邊緣、市集的走道中央,又或是商人遺落的貨品、擺設上,活像一隻隻貪婪著吸食養分的肥大蠕蟲,散發出腐爛、衰敗的氣味。

青輝發出的信號紅煙逐漸消散,難以再觀察到其蹤跡。雖然黛爾經常以優良的方向感自詡,但這全都奠基在她熟悉事物的相對位置上,祈憐城東這十幾年間的變異實在是過於巨大,往日的印象對她來說又是如此強烈鮮明,導致每個陌生的景物都成了混淆她的亂源,只要一出祈憐住宅區,她就會不自覺地去尋找過往的蹤跡而迷失了重點。不過汩沒顯然沒有這樣的困擾,他應該早已猜到青輝現在的位置,所以對前進的方向毫不遲疑。

他們順著道路向北急轉,卻見到一身漆黑裝扮的祈憐兵隊朝著他們正面迎來,騎兵腳下的馬匹疾速奔馳,後頭步行的輕甲兵也正使盡全力地朝前奔跑。或許是因為混入這龐雜陣雨的聲響早已超越聽覺所能負荷,所以在軍隊映入她們眼簾之前,他們才會完全沒有察覺。

她和汩沒一同停下腳步,觀察局勢。

「城主給的期限根本就還沒有到,對吧?黛爾。」

「嗯,」黛爾對眼前的狀況有些困惑,「還剩下一旬十五日四又二分之一個時辰。他們是特地來驅離我們的嗎?」

汩沒選擇靠著一旁的房舍前壁,朝著黑衣的軍隊側翼快步走去。

「欸!你等等。」她立刻跟上前去。

「他們應該不是針對我們而來,妳看他們關注的方向。」

黑衣軍隊確實沒有發現汩沒和黛爾的存在,毫無減速地與他們擦身而過,逕自向城西的祈憐住宅區的方向遠去。

「呼,你別嚇死我好嗎?這身裝扮,如果真要打起來,壞一兩件可是在所難免,他們人又這麼多,肯定連我腳上的飾品都要一同遭殃了。」

「我早就勸過妳了,這是要怪誰呢?」

接下來他們幾乎沒有遭遇任何阻礙。在一條以城心宮殿為核心輻射出來的大道上,汩沒放慢了腳步。

就是這裡了,一股逼人的寒氣,就連我的沙裝也沒辦法完全阻隔。黛爾想再把沙裝的強度增強,但一想到前陣子才發生的炎火、波水與移介擾動,她就無法放心地施法,僅能用雙臂摩擦著身子,勉強製造一點溫暖。

他們兩人四處張望,希望能夠發現青輝留下的訊息。

寬闊的大路上,唯有一個高聳的檢查哨,宛如遺世獨立的碉堡,淋著隔離世人的冰寒,狹小的方框裡頭橘紅的火光顫動,像是這城內唯一的安全之地。

他們兩人放慢腳步地走向檢查哨,同時觀察著大道兩端房屋的陰影處,以防遭到暗算。他們兩人也知道撒珈遴撒珈已經回到了祈憐,他在學院的時候就是一位出名的人物,因為稀有的髮色和立體的五官而受人注目,他的技藝雖說不到頂尖,但也算是優秀了,黛爾與汩沒對火素的感知能力都不是相當敏銳,所以只要抓住機會,還是有可能針對他們兩人的注意力缺口,祭出強力一擊。不過他們主要防範的還是魂咒,畢竟沒人知道魂咒會以甚麼樣的方式出現,又能對他們造成怎麼樣的影響。

「你覺得團長會在哪?」黛爾小心翼翼地問。

「那裏。」汩沒指向檢查哨,一邊朝那走去。

「你怎麼會曉得?」黛爾跟在後頭。

「你想,作為一個觀察周遭動態的檢查哨,在這個非常時期,怎麼可能會沒有半個人在檢查哨外頭探察?」

「但這也有可能是殘心設下的陷阱。」

「殘心根本就不知道我們的存在。」汩沒答道。

「我們一點都不了解他,又怎麼知道他不曉得這一切?」

「黛爾,」汩沒嚴肅地看著她,「永遠別把你的敵人想得太過全能,那只會令你躊躇不前。」

這個時候,謹慎的人怎麼反倒變成我了?黛爾覺得有些可笑,但她的心境也確實因為這句話而變得平穩許多。

汩沒並沒有直接從側邊走進檢查哨,他選擇從旁繞個遠路,以保持與門口的距離,也能夠先把裡頭的情況給觀察清楚。

青輝站在檢查哨的中央,幾名守衛躺在地上,生死未卜。他們倆走近一看,才發現他們只是因為強硬的手段而暈厥,來不及做出任何的掙扎罷了。

「我懶得解釋了,就讓他們休息一下吧,這對他們也好。」青輝朝旁退了開來,後頭菲希斯坐在寬敞的大椅上,手掌扶著把手,低著頭讓人看不見他的表情,彷彿是在沉思著複雜的局勢似地,久而不得其解。

「卡拉提諾呢?他去哪了?」黛爾在狹小的檢查哨裡頭四處尋找。

「他去盯住撒珈遴撒珈。可惜撒珈最後還是沒能沉住氣,祈憐成為他派遣據點的機率又因此低了許多。」青輝雖然咧嘴笑著,但他的表情看起來卻像是在替他們惋惜一般。

「殘心呢?」汩沒對自己沒有完成任務,還要向團長索要情報而感到心虛。

「暫時擺脫他了。」青輝嘆了一口氣,「在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你們誰也別對他出手。」

「為什麼?」青輝的視線落在汩沒身後,讓他緊張地向後張望,這才意識到,那只是青輝放空時視線的滯留罷了。

「他能將自身的感受與傷害轉移到他人身上。但這僅是最粗略的估計,我沒有時間確認他的能力範圍。總而言之,胡亂出手的風險實在太高了。即便是我架設完備的護盾,他也能夠輕易穿透。」

「所以我們要且戰且走?真不像我們的作風。」黛爾提起菲希斯的下巴,看著他昏睡的臉,接著隨意地放手讓他倒向一邊,完全不在意這個舉動是否會讓他的頸部受傷。

「在我想出怎麼有效、無害地刺探他之前,就是如此。汩沒,把菲希斯叫醒。先把咒卷拿到手,我們說不定就能有些頭緒了。」青輝看向菲希斯,像是望著一個密封陳舊寶箱,想要打開,但關鍵的鑰匙卻不在自己手裡。

汩沒二話不說,將引點架設在菲希斯的身上。電光竄動,以酥麻作為起頭的疼痛瞬間遍布了菲希斯全身,讓他幾乎就要從椅子上跳起。

菲希斯大喘著氣,額頭的汗珠全被逼了出來,驚恐的眼神宛若經歷了一場惡夢,醒來發現自己卻落入了更糟的情境之中。

「難道這就是當今學院的作風嗎?凌‧青輝。」他強撐著顏面,質問著身旁的術師。

「背離信仰之人談論的價值,毫無聽取的必要。」青輝低頭俯視著跪在地面的菲希斯,並繞到他的正前方。

「菲希斯,咒卷在哪?」

菲希斯撐著身體,站起身來,面對青輝的雙眼,「我這個人是死透了,交不交出咒卷,對我來說,又有甚麼差別?」

「是嗎?」青輝說道。

「別呼攏我,從以前到現在,就只有念息之眾握有接觸咒卷的權力,其餘人等,只要擅自取得咒卷的相關資訊,一律格殺勿論,你以為我不曉得嗎?」

「我並沒有接獲這樣的命令。所以我想,你只要將咒卷交出來,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我憑甚麼要相信你?」

「你也曉得現今的局勢。線軸工藝蓬勃發展,心思縝密、思想卓越的藝師比比皆是,線軸武器能對術師造成的威脅難以估計,卡牙颯特里政府會對這項技術如此重視,也確實有其道理。四年一度的聶爾會談也要到了,念息之眾可不會想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節外生枝。」

「這些對我來說都太過遙遠又虛無飄渺了。青輝,給我一個保證,一個確保我不死的證明,我就把咒卷的位置告訴你。」

「好吧。」青輝冷笑。

團長,我們三人都在這,佔盡了優勢,除此之外,身邊也沒有其他目擊者,即便因為拷問而讓他瀕臨死亡,也不會有人知道。你不會想答應他的要求吧?黛爾心想。

她與汩沒互使了個眼神,看來連最能揣摩團長心思的汩沒也無法預料青輝會如何面對這樣的局面。

疑問。黛爾藏在身旁的手勢比劃著。

靜待。汩沒迅速地回應。

咒非咒,卷非卷。表不若裡,眼不如心。」青輝看著菲希斯,口齒清晰地說道。

黛爾向下看著青輝的雙手,沒有手勢暗語,沒有任何指示,甚麼都沒有。

但是,團長會在如此優勢的情況之下示弱,必定有其道理。

菲希斯聽到青輝的回答,先是眉頭深鎖,接著睜大雙眼,露出一絲微笑,緊繃的情緒頓時舒緩了許多,「原來如此,好,這個條件我接受,青輝。」

「哈,真沒想到你與我之間僅是一線之隔。念息之眾竟然會如此疏忽,傻傻地將一塊鮮美的肉送上了餓虎嘴邊。」他有些瘋癲地笑著。

「只要沒人洩漏出去,我就仍是遵循平衡之理的術師一員。」青輝回答。

黛爾從青輝的表情裡捕捉到了一點輕視的意味,但她並不曉得那是針對剛才所提到的哪個部分。

「好,很好。」菲希斯走向一旁書寫值勤紀錄的小桌,拿起紙筆快速地書寫,將那張紙收進原先用來擺放筆的木盒裏頭,用一旁捆綁書卷的細繩將其纏緊,打了個死結。

「等我把這封密件交出去,就會履行我的承諾,青輝。」他走動的過程踩到了地上暈厥的守衛,像是現在才發現他們一般皺了皺眉。

「菲希斯,你有你要的保證,我也有我的。要是你以為這樣就能夠擺脫我們、尋求外援,也未免想得太容易了。」

菲希斯逕自地走向檢查哨的門口,卻因為青輝的話語而停下腳步。

「要是你有任何一點想要逃離我們的舉動,那封密件,你也傳不出去了,曉得嗎?」他從背後拍拍菲希斯的肩膀,走出檢查哨,步入磅礡的大雨中。

菲希斯低頭看了手中密封的木盒一眼,將其夾在左側的腋下,接著才跟在青輝後頭,步下檢查哨的台階。

團長剛才像是咒語般的那句話究竟是甚麼意思?為什麼菲希斯聽到之後,就認為他因此得到了性命的擔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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