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九之二章──雪冬一日,荊陽,翠玉廳

兩片門板被緩慢地推開,菲希斯就站在那逐漸寬闊的細長空間裡,雙手垂在身側,手掌不停地緊握又鬆開,他抬起頭,正視這寬敞廳室內的所有人事物,深吸一口氣,接著向前邁進,越過檢查武裝的侍者、輕握刀柄的荊陽、持筆書寫的書記官,來到了翠玉廳中央。

三位術師站在他的身後,什麼話也沒說,但在荊陽看來,他們就好似操縱戲偶的團隊,手上纏繞著連接到菲希斯身軀的無形絲線。

侍者將大門鎖上,再度隔絕了廳室與外界的連結。

「你這是甚麼意思,護神使?」撒珈邁撒珈問道。

「城主撒珈,多年以前,我曾發現一份文本,因為對上頭所寫的奇異文字頗感興趣,所以一直相當珍惜。但我怎麼也沒想到,那竟然是術師們追尋已久的文獻。不知透過甚麼管道,他們得到了文本在我手上的消息,並利用來到祈憐的這幾日向我索求。既然他們都親自出面了,我想這文本一定有其重要性,況且對我來說,這文本只能算是調節身心的玩物罷了,與其佔有,不如就將它交給術師處置,說不定還能對人類有所貢獻。」

「護神使,你說的是哪份文本?」

「我寄放在你那的蘆草紙卷。當時我們還開玩笑地說要輕拿輕放,不要任意移動,說不定裡頭暗藏著能將祈憐城摧毀殆盡的法術,你還記得嗎?」護神使勉強擠出一點笑容,但這玩笑顯然沒人買帳。

「恩,聽你這麼一說,我有點印象了。」城主點點頭,「不過,我尊敬的諸位術師,我記得你們剛來祈憐的時候,並不是這麼對我說的。」

「祈憐城主,關於這點,我確實應該在此進一步說明。」青輝平靜地說道。

「護神使菲希斯寄放在您那裏的文獻,是超然術師列為優先處理的危險之物,與我們追捕的人可說是相等的級別。」

追捕的人?荊陽看著菲希斯,始終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先前運送的過程遭遇了變故,所以那份文獻才會不幸流落至此,至於為何時至今日仍未有不幸之事發生,可能還得歸功於此它的下落不明。」

「哈哈哈,這麼說來,你們不就是讓它曝光,使我們陷入危機的罪魁禍首嗎?術師青輝。」城主露出冷笑。

「正巧相反。」青輝低沉的嗓音與不假思索的應答,令城主略感驚訝。

「就是因為我們接獲了這個消息,所以才要搶在所有人之前,將這份文獻拿到手,避免傷害持續擴大。」

「哦?這麼說來,除了你們之外,就沒有任何人能夠處理這個麻煩的東西了是吧?」撒珈邁撒珈顯然認為青輝的回答十分可笑,「我怎麼曉得這你們不是想要獨佔這珍奇的寶物而捏造出的理由?再者,你們這樣強制徵收的行徑,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

「關於這點,我想您的兒子還有護神使都曉得一項事實,那就是除了術師的高層以外,經手這類文獻之人,少有能夠存活至今的。」

城主觀察菲希斯的表情,想藉此看出青輝所言是否屬實,但菲希斯卻不為所動,沒有任何表示。

「許多人都認為,那是念息之眾為了獨佔機密所作的肅清行動,但事實並非如此。」青輝在說明的時候,也同時注意在場每個人的表情變化。

「有甚麼正在獵殺我們,防止我們接觸真理的核心。這也是我遲遲不願將此行動開誠佈公的原因,因為我不曉得它們究竟掌握了多少消息。」

「術師啊,我曾聽聞許多虛無飄渺的力量──荒邈原野的細語、極地奪去火光的黑暗浪潮,又或是命人自殘見骨的咒詛。但那都只是安撫人們的故事罷了,讓他們有著身處安穩之地的錯覺,將生活中的苦悶化為遠方觸不可及的可怖。但我可從未見識過這樣神秘的存在,甚至感受到它們一絲的威脅。」

「因為它們從不警告,毀滅對它們來說更為容易。」

「由此可見,你跟他們並不是同等的存在囉?」

「你在提出這個問題之前,就該曉得答案。」

「術師青輝,我想你忽略了一項事實。」城主站起身,這讓他與青輝之間的高低差距更為明顯,「既然你曉得那文獻所代表的意義,難道我們就沒有知道的可能嗎?」

撒珈邁撒珈咧嘴笑著,「我是不可能將這屬於祈憐的力量交給你們的,異地人,就算你們已經獲得護神使的同意也一樣。」

「既然城主這麼堅持,那我也不強求。不過我們還是不該忽略護神使所釋出的善意,於此,我就向您透露一點消息吧!」

城主撒珈聽完顯得有些錯愕,而荊陽可以明顯看出,這正巧稱了青輝的意。

「我們將這些日子的觀察,與往日的紀錄相互比對,發現祈憐周遭元素平衡點的變化幅度可說是相當巨大,這或許也跟先前北境曾經發生的災禍──『冰闇淵影』有所關聯。災禍為何發生?又會以甚麼樣的形式呈現?這一直是我們術師所研究的課題。因此我們四人決定向念息之眾提議,將祈憐城劃為異動區。七年之內,不會有術師被派遣到祈憐方圓十哩的範圍之內,我們只會在一旁觀察、偶而進到祈憐城內紀錄這區元素的平衡變化,但沒有人會插手這裡的自然偏差。所以請以平常心面對那變化莫測的天象吧!我相信祈憐興盛的貿易肯定能夠彌補農產與牧業的虧損,並讓人們渴望娛樂的心獲得滿足。」

「我懷疑你有這樣的權力,術師青輝。」撒珈邁撒珈收起笑顏。

「要是連四位元核術師一致的判斷都無法被採納,那我也不知道念息之眾該如何評估世界各地的情勢了。」青輝的嘴角微微上揚。

第一次見到城主撒珈露出這樣的神情,讓荊陽不自覺地感到害怕。

「把文獻交給他們處置吧,城主撒珈。」菲希斯向城主大聲說道。

汩沒從後輕輕地推了菲希斯一把,他就像是接受到指令,筆直向前,走上高臺,站到了城主撒珈的面前。兩人一白一褐的膚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祈憐城內相輔相成的兩股勢力如今分割為二,而這針鋒相對的態勢更是讓他們之間的巨大差異更為明顯。

「這是我們本就該付出的代價。」菲希斯的行動不若表情看起來那樣猶豫,他繞過撒珈邁撒珈,跪在無人的巨大木椅面前,像是對這遠在人類出現之前就已扎根於此的生物殘骸致上敬意。

城主僵在原地,腦中像有萬條思緒流轉,他賣力地在裏頭翻找,卻怎麼也找不到理想的應答方式,反倒越陷越深,無法掙脫。

菲希斯朝著椅腳及灰石伸出雙手,像要擁抱住甚麼似的……。

「菲希斯,給我住手!你這祈憐的叛徒!」撒珈遴撒珈再度從帷幕之後走了出來,不時因為身上的傷而露出痛苦的表情。

「要是你敢有一點動彈,我就將咒卷燃燒殆盡!」他舉手指向菲希斯,「我不知道你跟他們達成了甚麼協議,但只要沒了咒卷,再怎麼划算的交易,都會變得毫無意義。」

「撒珈遴撒珈,」汩沒停頓了一會兒,「你知道怎麼樣對祈憐來說才是最好的。退一步,對我們彼此都有好處。新的派遣名單尚未確定,派遣區域也會在這一期有所調整,如果這時祈憐再發生術師叛離事件,你連最近的派遣區都去不成。」

「你以為我還會在乎?」撒珈遴撒珈憤怒地吼著,「念息之眾那些人在想甚麼我還不清楚?總是將世界的安定與平衡奉為圭臬,私底下卻是一群只為了自身利益著想的虛假之人。」

他揮舞著沒有受傷的右臂,「我的作為有甚麼錯?只是想要守護的群體不同罷了。若是你們真要因此而將我視為叛離術師,那我也沒甚麼好辯駁的。」

「獨佔咒卷能給祈憐城帶來甚麼好處?」汩沒試著緩解他的情緒,「我們沒人知道它的作用,也不知它被解讀了之後,究竟會帶來甚麼效應。所以,遵從念息之眾的指示吧!你沒必要在這毀了往後的所有可能。」

「如果我將咒卷交給你們,祈憐就能被劃在派遣區域內嗎?我又能順利地回來嗎?」

「沒有人能預測、決定自己被派遣的位置,這個制度設立至今,無人例外。至於祈憐是否能重新成為派遣的據點,就要看念息之眾如何定奪了,這不容我們置喙。」青輝態度堅決地回答。

「青輝,我欣賞你的真誠。」撒珈遴撒珈的表情看起來既失落又瘋狂,他緩慢地走向他們,對於他們三人所能給予的傷害與威脅毫不畏懼。

從頂窗洩入的光芒彷彿都被抽了出去,僅留下牆上的火光照映,眾人腳底延伸而出的影子分裂成了多個,就如同紛亂的思緒。

「如果我真能回來,那時祈憐又會是甚麼樣子?」他看向回歸黑暗的天空,期望雨水能夠再次落下,「背叛、遺棄、混亂……,既然這個咒卷只會帶來不幸,那就算它消失於此,也不會有人在意吧?」

荊陽能夠明確地感覺到廳室裏驟變的氣氛──不平滑的衣著邊緣刺得肌膚搔癢;毛孔像張著大口一般喘息;額頭的汗水滴到唇緣令她嚐到了一絲鹹味;太陽穴附近的抽痛則像一把尖刀,將她的腦袋攪成毫無用處的糨糊。但除了她與術師之外,就只有菲希斯看起來格外焦慮,翠玉廳內的其他人全都對這樣的變異無動於衷。

「等等,撒珈……。」汩沒才想採取行動,就被青輝給攔住了。

「你想燒就燒吧,沒有人會阻止你的。」青輝完全不為所動,靜靜地看著撒珈遴撒珈,一旁的汩沒與黛爾慌張地交換眼神,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令人感到煩躁的氛圍在此時達到了高點,整個廳市內的水份像是全都被驅散了一般,荊陽感到喉嚨極為乾燥,頭皮發癢,髮尾分岔而易碎,玄絲手套滑順、服貼的觸感也變得略為粗糙,像是成了平庸的絹布一般。

這感覺似曾相識……,是在刑場與那位紅髮術師對峙的時候!難道撒珈他真想把這裡變成一片火海嗎?她將刀柄抓得死緊,開始移動身軀,尋找能夠藏匿的位置,但翠玉廳的格局寬闊且方正,即便是最為突出的梁柱,也沒有辦法在火舌爆竄的時候提供保護。

真是糟透了,糟糕透頂。長霖士衛們一注意到她的動作,便開始舉起武器、採取警戒,預防她做出任何無法預測的危險舉動,於是她只好跟所有的人都保持適當距離,在士衛、官員、侍者圍出的狹窄通道裡遊走。

撒珈遴撒珈將視線從跪倒的菲希斯移到了青輝身上,此刻他蔚藍的雙眼裏頭存有的不再是冰冷,而是空無。他的憤怒像是已經燃燒殆盡,僅剩下尊嚴驅使著他繼續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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