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十九之三章──雪冬一日,荊陽,翠玉廳

 

「青輝,你早就知道了對吧?」他說出的一字一句都侵蝕著他的氣力:「你知道我沒有辦法放棄唯一的希望,即便我所能做的僅有祈求。」

廳室內不適的氛圍如煙一樣退去,就像是以前訓練結束時,那禁錮著四肢的沉重枷鎖全數解開一樣,令荊陽覺得身體格外輕盈。她鬆了一口氣,逼迫自己舒緩緊握的拳頭,讓手部的肌肉保持靈活。

菲希斯望了望對峙的兩方,判定自己的安危,才接著繼續動作。

他戰戰兢兢地扶著木椅底板,將它從鑿痕中托起、讓木椅向前傾倒,以一個特殊的角度將椅腳插入石頂鑿痕底端的溝槽,並對厚實的背板向下壓,細小的沙塵就從被頂起的石塊邊緣掉進陷落的暗層裡。

城主撒珈在一旁緊咬著牙,看著菲希斯伸手進去翻找,想要招手讓長霖士衛上前阻止他這番無理的行徑,卻又搖搖頭打斷了這個念頭。

菲希斯突然停止了動作,雙手緩緩地從暗層中捧出一片臉孔般大的石板,將其高舉過頭頂,著魔似地盯著上頭模糊難辨的黑色紋路瞧,然而在此同時,廳室的精鋼大門再度開啟,原先那極為渺小、幾乎要讓荊陽誤以為是錯覺的吵雜聲響即刻湧入,而那些充滿精力、被反覆誦念的字句也逐漸變得清晰可辨。

怎麼回事?我記得大門不是已經關上了嗎?她倏地轉頭一看便見到那身佈滿缺損與破洞的米色狩獵服,以及其後令她難以忽視的熟悉面孔。

斯奇巴斯奇推開沉重的精鋼大門,站在他旁邊的侍者一臉錯愕地連忙喊道:「斯奇巴斯奇,原赤隊首領,有要事稟報!」

斯奇左側的衣袖不只為何被截去了大半,上臂處的布料斷口歪斜而不平整,邊緣的織線鬆散、捲曲,褐色污漬像是原就染上的色斑一般滲入纖維深處,讓這件狩獵衣顯得更為老舊。他裸露的左臂上頭有著吸引他人目光的詭異刺青,白黃、深淺不一的色澤有如纏繞的繃帶一般堆疊交錯,直到前臂中段的位置,如同祈憐人一般的白皙才完全地取代其它膚色,延伸到他握著鐵鏈的手指末端。

厚重的鐵鏈延伸到了斯奇身後,將他帶來的俘虜雙手與身軀緊緊箍在一塊。

苡禎、梅普,妳們究竟來這裡做甚麼?荊陽在內心焦慮地咆嘯。

苡禎一看到她,就雀躍得跳了起來,而梅普則是露出抱歉的神情,想要逃離荊陽責備的眼神,卻又無處可躲。荊陽雖然有些驚慌,但看見他們兩人僅是衣著有些髒汙,基本上沒有甚麼傷勢,這才稍微安心了點。

後頭那人是誰?難道他就是霍洛?那名褐色波浪捲髮的青年身上散發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氣息,即便他以被鐵鏈所束縛,手臂無法動彈,他的儀表與衣著卻仍舊俐落、整齊得過分,彷彿沒有受到任何不禮貌的對待,而那人也跟苡禎和梅普一樣,對於被斯奇綑綁、押解一事沒有任何畏懼。他正仔細地觀察著現場的情勢,以那雙精明的眼捕捉每個微小的細節。

「撒珈,怎麼搞得?方盾之徒都已經進到宮殿裡頭了,你們怎麼還是甚麼做為都沒有?現在可不是隱藏實力的時候。」斯奇說道。

「斯奇……。」撒珈邁撒珈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這不可能啊?如果他們真的攻進來了,肯定會有人回報,或是發出警告的訊號,不至於這樣沒消沒息的。」長霖士衛首領雖然半信半疑,但從外傳入的抗議口號是如此之近,令他不敢大意,還是派了身邊的幾名士衛前去探看。

「你說的那位瘦骨如柴的傳令者嗎?我看沉重的盔甲都快將他壓垮了,就算他原本的腳程再快,等到他卸下裝備,方盾之徒都已經來到這了吧?我實在受不了,只好先行來跟你們通報。」斯奇用手背將濺上側臉的血跡抹去,卻仍留下了薄薄的一層緋紅。

「我還在前往這裡的路上,抓到幾名行蹤可疑的傢伙呢!」他用力地扯了扯鐵鏈,令苡禎他們三人險些因為沒有站穩而撞在一起。

「若是被他們潛入廳內,得知了一些機密的消息,那可怎麼辦?」斯奇笑著朝內走來,一邊調侃著。

幾位接到命令的長霖士衛從斯奇身旁經過,跑出大門,看見外頭朝內張望的守衛,察覺事有蹊俏,於是便熱烈地爭論了起來。

這廳室門扉的開啟,就像是觸動了某個暗藏的機關似地,讓術師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轉變,他們掛起凶狠、肅殺的面孔,穿過五大部弧形排列的桌椅,迅速地踏上階梯,朝城主迎面走去。

「你們想做甚麼?」城主盡其所能地保持鎮定。

撒珈遴撒珈還來不及奔上高臺,阻止他們不明的企圖,便因為黛爾那淡漠的一瞥,而放慢了步伐。那就像是至高的獵食者,即便身負重傷,看著瘦弱無比的獵物朝自己衝來,既激不起食慾,也感受不到威脅,於是便選擇無視。

當撒珈父子站在一起,守著翠玉廳孤立無援的高臺,長霖士衛這才驚覺,雖然他們並沒有明確地接到護主的命令,但四周卻早已都是心懷敵意的外人。

術師三人掠過城主,圍住菲希斯。青輝使勁奪過菲希斯手上的石板,仔細閱讀其上銘刻的內容,也同時令菲希斯從恍惚的狀態中清醒了過來,他一聽到斯奇說話的聲音,便驚嚇地迅速轉頭,確認自己的耳朵沒有聽錯。

「你們自由了,好自為之吧!別妨礙到我就行了。」斯奇巴斯奇放開手上的鐵鏈,任其墜落,回頭看了三人一眼。

苡禎他們稍微活動身體,纏繞在身上的鐵鏈便開始鬆動,一大部分直接踱到了地上,他們再將掛在肩上的幾圈卸除,就完全脫離了出來。

苡禎與梅普兩人原本想要與荊陽會合,卻發現長霖士衛已經採取行動,從廳室的側牆向中央集結,逐漸將他們包圍,於是他們只能待在原地,避免輕舉妄動,而那名與他們待在一起的捲髮青年則是將注意力從廳內轉移到了外頭。

原在門外與同伴討論的長霖士衛貌似有了初步的結論,急忙地探頭進來,吩咐侍者將精鋼大門鎖上,留下一位去向士衛首領報告,其餘幾人則是匆忙地向外跑出荊陽的視線範圍,消失了蹤影。

喧囂的聲響再次被隔絕在外頭,不過這也讓廳室裏頭焦慮的交談聲浮現了出來。士衛首領接獲屬下的報告之後,臉色大變,立刻將隊列調整成弓形,背對城主所在的高臺與五大部辦公的桌椅,不僅防線嚴密、沒有漏洞,劍、槍、弓隊井然有序的站位,令突破的難度更向上加了一層。政務官以阿抓起桌面上重要的文件,躲到了牆角;外務官茴俄鎮定地坐在他的位置上,不為所動;軍務官軒毓則是抽出腰際的長劍,一副要與士衛們同進退的樣子,但卻不肯向前跟他們站在一起。

他們怎麼會讓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外頭守衛的兵力應該相當充足才對啊?

「看來,那就是菲希斯掌握力量的來源了。」斯奇望向青輝手上的石板,筆直地朝其走去,完全沒有將士衛對他的警告放在眼裡。

沒有併入隊列的幾名持劍士衛,向苡禎三人逐步逼近,將他們逼到了角落。荊陽見狀,立刻快步走去,手搭上刀柄,隨時準備出手。

士衛以劍指著苡禎一夥,「你們到底有甚麼意圖?」

苡禎以憤怒的眼神看著士衛,不發一語,而梅普也一樣選擇了沉默。

「不說是吧?快把他們全都綁起來,這次一定要綑綁牢固!別讓他們跑了。」他左側的夥伴撿起被拋在地上的鐵鏈,拉扯確認強度,另一位則是抓住梅普的手臂,想先將他制伏。

「放開他們!」荊陽站在士衛身後,抽出斷魅長刀。

士衛們聽到她的威嚇,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他們該有甚麼下場,不是你們所能決定的。」她正拿捏著自己的手勁,以免下手過重,引起不必要的紛爭。

「怎麼?妳認識他們?妳最好能夠提出合理的解釋。」帶頭的士衛問道。

「魅下的荊陽!」城主在高臺上大喊,「妳到底在幹甚麼?難道『臨陣脫逃』就是妳們族人所謂的守信?」

撒珈邁撒珈認出了苡禎和梅普的身分,神情瞬間由緊繃轉為戲謔的笑。

「原來是黑雪刀法的傳人啊!怪不得妳如此緊張。」城主撒珈是少數知道他們三人關係的人,這也是為什麼荊陽極力避免他們兩人接近城心宮殿的原因。

「但我要提醒妳一件事,今天要是連翠玉廳也落入外人的手裡,那我們也不再需要甚麼黑雪刀法了。」撒珈身邊部屬了幾位持弓的士衛,讓他能夠針對自己選定的目標,展開快而強力的攻擊。

抓住梅普的士衛鬆開了手,持劍士衛的態度也不再那麼強硬,他們向後退了一步,與苡禎、梅普他們保持一段距離,

荊陽默默地收起刀刃,轉身面對斯奇以及上百名長霖侍衛所排出的陣列。

「妳別走!」苡禎聲嘶力竭地大喊,「別再聽那歹毒之人的話了,我們至今會有這樣的命運,全都是他造成的,這樣的人,難道還值得我們信任嗎?」

士衛向前踏一步,賞了苡禎一個耳光,接著退回原位,「別亂說話,小丫頭,就算妳是城主珍惜的武器,我們也不會讓妳隨意傷人。」

梅普來不及擋下士衛的攻擊,只能從後撐住苡禎,避免她因衝力而摔倒。

「沒事的,妳們不會有事的,我保證。」荊陽臉上的微笑自然且鎮定,但她半抽出刀的手腕卻是激動地不停顫抖。

苡禎撫摸著通紅的臉頰,緩緩地站直身子,眼神充滿惡意。

荊陽再次用眼角餘光確認了苡禎與梅普的安全,接著便朝著斯奇所在的方向走去。斯奇在弓形隊列的邊緣停了下來,伸出手掌,嘗試進入士衛們劍所能及的範圍之內。

前方兩名士衛見機不可失,便向前逼近、脫離陣列,以長劍作出突刺。

斯奇靈活地傾身閃躲,劍刃發出的微光在他身旁圍繞,卻未對他造成任何傷害。他抓住空檔,閃入士衛的身側,俐落地出手,擊中前者沒有甲冑保護的後頸,使其暈厥,接著將暈厥士衛的左臂拉直、上舉,以其配戴的臂甲彈開另一名士衛橫向砍來的劍刃,並朝他尚未伸直的膝蓋大力踢踹。士衛大叫了一聲,長劍脫手,抱著扭曲變形的右腳痛苦地哀嚎。

斯奇跨過喪失戰意的兩人,再次站到了弓形隊列前方。

就像是在探測城主的底線一樣,膽大妄為。荊陽看著斯奇心想。

長霖士衛們先前總是嚴加提防著她的一舉一動,但此刻荊陽與隊列的距離都已經快跟斯奇差不多了,他們卻沒有出手攻擊,反倒還讓出一條通道讓她順利地進到防護網的後頭。

荊陽步上台階,看見城主身後,青輝神情嚴肅地將石板放到身側的行囊裡頭,對著身旁的夥伴搖搖頭,「歌明古文。就算我能解讀得出部分,也無法理解其中的涵義。」

汩沒壓低聲量對青輝說:「那麼魂咒的事情呢?不提醒他們嗎?」

「我們本就不該介入他們的糾葛,而且沒了咒卷的提示,我們也沒辦法提出甚麼好的建議。」青輝越過撒珈父子,看向廳室另一側對與斯奇對峙的士衛們。

「我也贊成繼續觀察,面對魂咒,再溫和的手段都顯得魯莽。」黛爾看著自己滿佈傷痕的雙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斯奇!」士衛首領的高喊將荊陽的視線拉回了另一側。

「我不許你再向前一步!當斯奇拒絕將技術與祈憐共享、決定私下發展的那一刻開始,你們便成了祈憐的敵人。」

「技術?你說那些絲線纏繞而成的玩物嗎?看起來是挺有發展性的,如果沒有終止研發的話,確實能夠取代撒珈,成為城內最強大的一股勢力。」

「但我對那毫無興趣。」斯奇擺擺手,對他們的誤解感到有些困擾。

既然如此,你是想要來此辯解,尋求我們的原諒嗎?」城主撒珈問道。

「對你們來說,原諒兩字,是說給別人聽的吧?若非如此,你也不會下達禁書的命令,抹除那些你們不願承認的事實,而我,也不必這麼大費周章,四處找尋線索、抽絲剝繭了,你說是吧?」

「禁書?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這件事了。難道這就是你大膽闖入翠玉廳的目的?無聊,無聊至極,叛徒斯奇。」撒珈邁撒珈輕哼了一聲。

「不,我的目的並不是要揭穿你們的謊言。不過既然我的目標暫時無處可逃,那我也正好能夠抒發一下情緒。」

他的目標是術師手上的那片石板,但是,為什麼?他的視線明顯地停留在荊陽的身後,也令荊陽對自己的猜測更加篤定。

他怎麼會知道石板藏在這裡?而且剛才術師們說到了咒卷,那又是甚麼?荊陽知道撒珈遴撒珈肯定曉得這些問題的答案,但他是否願意回答,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說我是叛徒?」斯奇嗤笑了一聲,「我也跟你們一樣,痛恨那些背信忘義之人。十幾年前,當你們都還只是唯遠人的那段日子,我想那應該是祈憐城內的人們最能真誠相待的時光了吧?」

「唯遠人?斯奇,你從那聽來這個詭異名詞的?」撒珈微微皺著眉頭。

「再過久一點,等到那些經歷過城南之戰的人們,全都回歸塵土之後,或許就沒人曉得了吧?但這個事實現在顯然還藏在許多人的回憶深處。」斯奇以手掌在太陽穴旁邊繞圈。

「我一直在想,這麼做到底對你們有甚麼好處?取得政權就是已經是一大成功了,為何還要將祈憐人這個稱號限縮得如此狹隘?但是看到現今祈憐的模樣,我終於明白了。」

「祈憐人富足、高貴的形象還真是不好維持,你說是吧?你總算是能夠體會到霍洛當初治理祈憐的難處了。」斯奇說道。

「現今祈憐的收益比以往高出了多少倍,難道你不知道嗎?啊!不好意思,我忘記斯奇在五大部連一個位置都沒有,自然不可能聽到每期的財務報告了。」城主撒珈有些失控地笑著。

「聖堂名聞遐邇的祭禮、鬥技場無票可買的盛況、奴隸市集大量而頻繁的交易。霍洛有辦法達到這樣的成就嗎?他有太多需要顧慮了:章偶人語言不通的問題、刻布奇塔諾人獨占市場的趨勢、唐木人隱晦難懂的溝通方式以及怪異的習俗……,龐雜的事務一旦佔據了我們的心靈,便再也沒有新穎的想法能夠帶領祈憐向前了。」

「唯有現在這樣簡單的劃分,再適當地運用各種族的特性,才能夠創造祈憐城的榮景,也才對得起『白銀之城』的稱號。」撒珈說得慷慨激昂。

「如果真有你說得那麼美好,祈憐的住民又怎麼會起身反抗?」

「就是有你們這些鼓吹躁動之人,祈憐城才會變成這副德性。要是所有人都能夠像魅下一族這樣,以祈憐的福祉為己任,無欲無求,祈憐肯定能夠變得更加強盛,到時我們就不必受他人的牽制,也不再懼怕來自北方的威脅了。」

荊陽原先才想些微傾身,減輕城主撒珈手掌拍上肩膀的噁心觸感,卻發現那隻手不知為何停滯在半空之中,沒有繼續前進。她一轉身就看見了城主那蒼白的臉色,震驚之餘,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城主就已經像石像一般全身僵硬地向前倒下,撞上堅硬的石階。

甚麼?是誰?

撒珈遴撒珈立刻奪過一旁士衛手上的長弓,流暢地射出了破風的一箭。

箭在苡禎頭上的石牆撞出了一個缺口,彈到了一旁,苡禎雙眼無神,對這差點取走自己性命的飛箭視若無睹。

「給我解決那名少女!」撒珈遴撒珈朝門口士衛大喊的同時,又從士衛背上的箭桶抽出另一支箭,搭上了弓。

「別再發愣了,你們這些廢物!」弓弦被拉到了極致,她好似能夠聽見長弓彎曲時纖維拉扯的聲響。

荊陽長刀一出,緊繃的弓臂就斷成了兩半,被弓弦的拉力扯向了後方,飛離撒珈遴撒珈的手中,而那上弦的箭矢則是失去了衝力,掉在前方不遠處的階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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