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層之下──7

他們究竟是怎麼潛入地窖的?
孤明的餐盤沒有留下任何食物殘渣,宛若一面銀鏡。
能進來的道路只有一條──位於大廳的樓梯,要進到這一層樓就得通過那裏,在有看守人的情況下,他們不可能不被發現,而且他們要通過的關卡不只這關,地下一、二、三層、地表的守衛,還有最外面的高牆,進到這裡的難度跟我們逃獄的難度不相上下,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難道他們是取得授權才進來這裡的?看守人確實不會告訴我們這些訊息,我們對他們來說只是差遣的工具,工具還有知的權利嗎?不過就災難發生時的混亂程度來看,看守人知道的也不多,就算知道他們是誰,看守人也沒有了解他們確切的目的與能力。
「……天空昏暗,彩霞落下就有如瀑布的最後一道水流般混濁,灰鴉尖聲鳴叫。因為稍早的一場戲劇剛結束,所以那個地方聚集了不少人。」季壬的神情裡透露著激昂,隨著話語舞動的手腳有股特殊的節奏,「正當人群開始散去,談論的話題由剛才的劇情轉為平時的寒暄,火花早已充斥在空氣之中,宛如飄著一場火雨。」他吞了吞口水,「輕盈的火花並沒有迅速落下,它們集中,轉成一個火輪,不斷地加快,加快,然後碰!戲台後方那棟房子就燒起來了,大家馬上就跪了下來,念著伊達及希爾薇亞的名。等到牆壁燻黑,棟樑崩塌,他們朝灰燼深處看去,看到候選人趾高氣昂地站在那裡,朝他們露出微笑。他身穿白色的長袍,金絲繞成的太陽圖騰就像真的一樣閃著耀眼的亮光。」
季壬的餐點都涼了,不過他的飢餓耐受度好像特別高。
「好了!我說完了,現在誰要猜哪個故事是真的?」
「第一個是真的!」在一旁的光頭罪犯馬上指出第二個故事的疑點,「我覺得瞬迷電火會發生在他身上也太剛好了吧!而且衣服在那種情況下怎麼可能還是白的,就算沒有被火燒到,煙霧也應該弄髒他的衣服才對啊!」
「你不知道被瞬迷電火選上的人已經不是一般人了嗎?那可是神的旨意,伊達選中的人當然得潔白無瑕!」季壬辯駁著。
「瞬迷電火選上的可不只是單純的一個人,而是家族的代言人。你說,那棟房子是他的嗎?」
「我並不曉得這件事,我又不是什麼事情都知道!如果我回答得出來的話,那不就證明了這個故事是我編的嗎?」
「我覺得這個故事才是真的。」胡倫吃飯總是不疾不徐,他將疲勞過後的飢餓掩飾得很好,「其實剛剛他提出的那些疑點都能夠解釋。但是衛兵隊長的那個故事就不同了,衛兵和看守人是兩個不同團體,他們會合作的機率微乎其微,而且驅逐野獸本來就是衛兵的責任,就算工作區受到野獸的干擾,看守人也會通知衛兵來處理,除非野獸已經危及看守人的安危,否則他們不會貿然出手,因為職權的緣故。工作區由中央管理。衛兵隊長則是隸屬於城主或是鎮主。驅逐野獸的人,不但會受到讚揚,也會獲得而外的獎勵,所以他們如果跨越彼此管理的區域,就會有所紛爭,上層可不樂見這種情況發生。」
「聽起來有道理,那候選人故事你怎麼說?」光頭問到。
「自導自演。候選人只要掌握適當的時機,就能造成這樣的效果。他一定早就知道劇團會在那裏表演,那班劇團甚至有可能就是他請來的。在劇團表演結束之後,通過附近的高台,將事先燒紅的碳粉往那棟房子上灑,就能造出火花飄落的效果。」
「你怎麼能確定附近有比那棟房子還高的高台?」
「夸卡鎮從前是防禦重鎮,為了在大陸人來襲之前發現敵艦的蹤影,所以建造了許多高聳的瞭望台。而且夸卡鎮上的房子大多只有二至三層樓高,如果站在瞭望台上,這樣的事情是可以輕易做到的。旋轉的火輪也同樣能透過精巧的工具製造出來。我不相信候選人的衣服完全沒有弄髒,不過如果他是事後才從眾人看不到的方向走入廢墟的話,那麼沾到粉塵的程度就會大大降低。我倒是認為他肯走進剛被烈火肆虐過的火場真的蠻勇敢的,哈哈。」
季壬在一旁因為他們之間的爭辯而開心不已,這意味著他編的故事可信度越來越高,其實說故事的細節並非必要,只要說法能讓聽者融入其中就好,虛幻故事猶如真實人生,讓他們感覺故事的氛圍,感受人物的心情波動,將現在的時間扭曲,與故事同調,這種魔幻的感覺讓季壬喜愛不已。
季壬的牢房位在接近中廊的位置,所以他能夠聽到看守人交談的內容。為了度過晚上枯燥的站崗,看守人總會找點樂子,但是除了大廳的看守人較為輕鬆之外,其餘的看守人還是會保持一定的警戒,不能過於怠惰、放鬆,這時監獄外頭的傳聞就能毫無阻礙地傳達到罪犯的耳中。
他是罪犯們得知外界消息的管道,不過卻將這條管道藏得非常隱密,因為他懼怕看守人若是知道他聽得到聊天的內容,就拘謹了起來,無法放寬心談話,消息的來源甚至可能就此消失。談話的內容此時就像是無足輕重的秘密,被人得知也無所謂,但是沒有取得同意就被悄悄的掠奪而去,還是會有被侵犯之感。
於是他透過包裝來掩飾,並且夾帶一個自己編的故事來混淆視聽,以避免被罪犯們的好奇所包圍,有些罪犯也能從看守人那裏得知外頭的動向,但那是經過篩選、刪減、扭曲過的資訊,罪犯在暗無天日的地底待久了,他們必須避免那些夾帶著救贖光芒與往日痕跡的消息,它們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可能使罪犯壓抑已久的情緒逐漸滲透,甚至發狂。若是所有人都相信季壬所言,那麼消息必定走漏,看守人最後也會知道隔牆有耳,所以他必須抽除消息的真實感。
雖然看守人平時總會提醒罪犯監獄的牢固與逃脫機率的渺茫,但他們仍試圖打破監獄與外界的界線,營造罪犯依舊跟社會連結的假象,彷彿他們就處於外頭的世界,沒有高大的圍牆、武裝戒備的守衛還有被火焰驅散的黑暗,他們就與一般人無異,生活在葉島上面,維持著與真實社會的假想互動。
里恩、孤明、胡倫……,唯有少數人重視季壬所說的故事,並且試圖理解其中所暗藏的真實訊息。
孤明知道這些消息的重要性,讓心智保持活躍,不被地窖內的滯悶、勞累、緊繃、拘束所壓垮。要習慣地窖的生活,但不能安於現狀,因為能夠忍受這樣的待遇而不試圖思考改善之法。
「你覺得呢?孤明。哪一個故事才是真的?」
「啊?嗯,第二個。」胡倫的分析十分精闢,不過若是單純要辨認故事的真實性,還有一個更關鍵的因素。季壬的習慣依舊沒變,喜愛刺激、具有活力的故事,賣弄神秘實在不是他的強項。
「好囉!選好就不能改囉!」季壬環視觀眾,期待著反悔的聲音,「沒錯,第二個故事才是真的。」他的擊掌聲十分響亮,彷彿可以響徹整個食堂,不過孤明看看四周,罪犯們還是被各自的團體綁得緊緊的,沒有特別值得注意的舉動。
整個食堂的編排就像一條被刮得乾淨的魚骨,裝食物的器皿在中央排列成最長的中軸骨,罪犯們的桌椅在兩排展開,形成平行排列的尖刺。
負責發放食物的看守人已經不在了,器皿旁邊人潮開始聚集,雖然擁擠,不過人潮中卻存在著明顯的界線,將他們分成兩團。
要開始了,今天的爭鬥。
餐盤挪動的聲響此起彼落,原本聚集的小團體瓦解,四散成一個個鬆散的個體,往食堂中央集中,有些人併入那兩群,更多人只是在一旁觀看。
女性罪犯也開始移動,從中軸骨的另一端聚集過來。她們是敏感的風向儀,可以精準指出局勢的變化與氣勢的強弱。
除非已經和某些男性培養出感情,大多數女性因為沒有派別的限制,所以只要哪邊好處多,就會往哪邊去。
罪犯雖被自由民看不起,不過為了確保他們有體力工作,完成一般人不願意做的苦差事,每個工作區都還是會給予他們適當的糧食還有醫療照顧,他們會完完全全的將罪犯的精力、智慧、時間給壓榨乾淨。罪犯們就像是梅子,果肉、果皮被吃完之後,果核還會被泡在水中當作調味,直到果核當中的最後一滴甘甜釋出,果核還會被曬乾,當作燃料,即便它不是優良的燃料。
但即使看守人嚴格控管,發配一定量的食物給每個人之後,總是會有食物留下,孤明認為那是精心策畫的詭計。
光頭罪犯老早就跑得遠遠的。他是屬於塔木那一派的,會來聽季壬說故事是完全是偶然的巧合,不過他確實是因為太無聊了,塔木那裏的氣氛完全不適合他。
季壬和胡倫離開了座位,不過沒有靠得很近,季壬在桌上踮起腳尖,想要看清楚這次較勁的人馬。
孤明轉向身後,手肘靠著冰涼的石桌。雖然面向人群,不過他的眼睛就像蒙了一層薄霧,移動的身形、叫囂的動作、多樣且持續變化的神色,都沒有辦法抓住他的視線。
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可惡,完全沒有方向。那場崩塌應該是他們引發的沒錯,位置在二、三月礦道之間……,難道一月礦道裡面真的存在著什麼嗎?不,不行那麼武斷,必須找個方法確認看守人與這件事無關。
人群突然起了騷動,大家的目光全都看向這裡。
「怎麼了?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季壬聳聳肩。
孤明突然感到不對勁,他的坐姿不再輕鬆,準備隨時移動。
壯碩的龐土從人群中走了過來,他就像一隻大熊般推開中途擋路的人,來到他們面前,「季壬是哪位?」
他們面面相覷,最後季壬還是回答了:「就是我。」他仍然笑嘻嘻。
「塔木老大指示,由你來擔任這次的代表。」
「我?沒有搞錯吧!是我欸!」他笑笑。
胡倫和孤明愣在原地,一時無法應對。
這是怎麼一回事?
季壬沒有辦法拒絕,走向前去,胡倫和孤明交換了個眼色,也不得不跟上。
魯勒那邊的代表雖然看起來沒有龐土高大,不過手臂的肌肉線條依舊相當明顯,淺層的血管因為手臂的挪動而起起伏伏,像有許多蟲在下面穿梭,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出表層探出頭來。
季壬並不消瘦,不過看起來也不是特別有力氣,即使來到地窖多年,肌肉的成長仍舊有限。
對方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看到對手是這種貨色,令他啼笑皆非:「不會吧!你們就沒有好一點的人手了嗎?」
「季壬,你可要好好表現啊!否則有你好受的。」塔木坐在一旁的石椅上,翹著腳,薇麗坐在他的懷裡,手環著塔木的脖子。塔木的決定令原本在撒嬌的她錯愕得說不出話來,場面變得相當尷尬。
魯勒稀疏的頭髮透露出蒼老,臉上的皺紋就像山岳般高低起伏,還有河流乾涸的痕跡,而他下巴左側的黑痣就像儲存著蘊藏已久的邪惡,透過他經常撫觸的手感染周遭的人。他站在一旁,被手下們團團包圍,他的矮小反而讓他顯得突出。他冷酷的眼神輕輕地掃過,認可式地點點頭,「那就這樣吧!」
倉涯有著一頭平順的黑髮,地窖裡乾燥的環境還有粉塵往往會使得毛髮乾裂、分岔,不過他優良的髮質卻頑強地抵抗,至今仍保有水般的柔順與光澤,他的頭髮早已垂到耳際,需要不時往後撥弄才不會擋到視線。他就像隨時待命的衛兵站在魯勒身旁,雙手像兩隻假寐的蛇輕鬆地垂在兩側。他可以預見比試的結果,不過卻顯得相當期待。
季壬緩慢地坐下,雖然他已極力克制,不過孤明仍看得出來他在顫抖。
他將手擺上石桌,深吸一口氣,「好,來吧!」
他竟然還笑著。雖然孤明早就知道他是一個笑口常開的人,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他竟然還有辦法笑得那麼燦爛、真實,彷彿心中沒有任何恐懼。他的笑容化解了在場不平衡的氣氛,塔木派的人也因此而重拾一些信心。
塔木顯得相當輕鬆,好像這一次的勝負與他毫無關係。他心中一定盤算著什麼,找季壬來當代表比試本身就不尋常,不可能只是場鬧劇。
這是一場比試,兩派間的較勁,攸關顏面,不能輕易放棄。塔木那裏一定還有其他更好的人選。
兩派間曾訂下一項協議,在派完自己派別的所有人來比試前,代表不能重複。當初塔木派為了防止倉涯連續上陣,所以提出這項協議,魯勒正好也想藉此了解塔木派的勢力於是欣然答應。
就算塔木那裏已經沒有人選了,也不必強迫季壬來參與這場比試。
兩隻手此刻緊握,季壬的對手一掃先前輕視的態度,眼神兇惡地看著他,好像這次比試就會廢了他的手一樣。
在腕力比賽前穩住雙方的那隻手向上移開,比試開始。
「等等,這場比試由我來吧!」
突如其來的聲響震驚了在場所有人。
塔木輕聲一笑,向座位比個手勢:「請。」
里恩拍拍季壬的肩膀,然後取代他的位置,對方這下開始緊張起來了。
手掌再次併攏、緊握,不過這次在石桌上聳立的是兩隻經過千錘百鍊的手臂,由重量、壓力鍛鍊出來的精密機械。
對方咬緊牙關,身體傾斜,想將軀體的力量傳達到手臂上。他用盡力氣,眉頭緊皺,開始冒汗。
周圍的人停止了一切動作,唯有瞳孔中的影像仍然顫動著。
手掌發紅,不過仍舊無法動彈。
里恩面無表情,視線從緊握的手掌移動到對方的雙眼。像是時機已到似的,倏地一閃,手臂撞上冰冷的石桌發出一聲悶響,對方露出痛苦的神色,發出哀號。
「這樣就結束了吧?」里恩鬆開手,面向塔木。
「托里恩的福,我們才能享用這剩餘的餐點,你們應該知道要做些什麼吧!」塔木得意的笑著。
塔木派的人全數鞠躬,里恩沒有回應,迅速地突破人群。
除了倉涯還留著一抹微笑以外,魯勒派的人悻然而去,女性罪犯則是大量的湧上,以嘻笑還有嬌羞的動作來換取同情與喜愛,塔木派井然有序地排列成長串,等著塔木分配剩餘的食物,每個人的量會因為塔木的偏好而有所不同,當然,要將那些食物分給傾慕的對象是自己的選擇,許多女性就是因此而受惠。
「里恩,真是謝謝你了。」季壬眼簾低垂,若有似無地笑著,彷彿是為了剛才的事情而感到慚愧。
「怎麼回事?」孤明邊走邊問。

「他在向我宣示。」里恩逕自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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