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層之下──5

「是時候該走了,我好希望能在這裡陪著你們。」虹繡站起身,眼前的餐桌上還留下許多佳餚沒有享用,除了那幾杯酒以外,她沒動過半點食物。
「等刑期過後我們再一起吃頓大餐吧!」
「嗯,一言為定。」虹繡美麗的微笑連里恩都感到著迷。不知道姊姊結婚了沒有,她風姿綽約又精明能幹,一定不乏追求者,不過他們能否優秀到被虹繡看上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思語,葉島權力最大的一群人,虹繡的身分想必讓她審慎思考婚姻的對象及時機,這會是改變家族命運的抉擇。

「姊姊,可以把幾瓶酒留給我嗎?我想慰勞一下剛剛幫助我的看守人和醫生。他隨手抓起兩瓶金黃色的諾特烈酒。
虹繡瞇起眼睛,「你也真是的,不必對他們那麼好,你難道忘了身上的傷是誰的傑作嗎?算了,既然你堅持的話,那我也不多說什麼。就拿去吧!」
「你自己可以回去嗎?」虹繡在門口說道。
「會有看守人帶我回去的,他們才不放心我在這裡閒晃呢!
在與虹繡道別之後,他還在房裡待了一會,等待虹繡走遠後才行動。
到了走廊才需要注意!這個時段是用餐時間,護送虹繡的看守人走了之後,幾乎不會有人留下,不過還是得小心提防。
早先從審問室到會客室的路上,他就聚精會神地觀察過每扇門扉,還有地板上的門板開闔所留下的弧形痕跡,也許不太明顯,不過他仍舊判斷得出哪間房間出入最加頻繁。
他慢慢地推開門,不敢做出太過突然的舉動。
牆上掛滿了串著鑰匙的鐵環,牆角處兩個榆木書櫃中間夾著一張長桌,看守人正坐在桌前閱讀。
看守人循著聲音轉身,「你怎麼在這裡?」,他立即起身,握住繫在腰邊的棍棒,另一位看守人則是站在門旁,警戒地盯著他。
「別緊張,剛剛真紀思語接見了我,為了感謝你們盡心盡力地維護監獄的秩序,所以叫我帶了兩瓶好酒來犒賞你們。」
「哦!真的嗎?既然是思語的命令,那麼我們就不得不從啦!」禿頭的看守人興奮地就要向前拿酒。
「我們值勤時是不能喝酒的。」有著長著麻子的寬臉看守人連忙上前阻止。
「別這樣嘛!辛苦這麼久了,長官有給你們好臉色看嗎?你們每天要看管罪犯的檔案資料,同時看管著鑰匙,罪犯以前是怎樣的人與你們無關,鑰匙在這裡也不會憑空消失對吧?長官們派給你們這麼無趣的工作,卻也從沒褒獎你們,這時候喝口酒消消悶氣又如何呢?我又不會向上頭打小報告。真要追究起來,也是思語要給你們的,不喝反而顯得無理了。」
「嗯,你說的是。」禿頭看守人說。
「里恩,你自己先喝一口吧!」麻臉看守人還是不放心。
他們看里恩沒事,立刻把酒瓶奪了過來,「好啦,你可以走了。如果你沒有乖乖地回到礦區的話,有你好受的,不管你是不是離衛都一樣。」
「思語吩咐我得在旁邊確保你們喝得一乾二淨才可以離開。」
「那就隨便你吧!不要跟我們搶酒就是了。」麻臉看守人說道。
「那女人也真夠勁!諾特烈酒可是難得的好貨啊!有錢還不一定買得到呢!」
他們豪邁地將酒瓶湊到嘴邊,喉結隨著酒精地進入食道而上下律動。不一會兒兩個看守人就露出一副醉態。喝酒喝得越快,酒精也就越容易使人醉,他們喝的還不是一般烈酒,效果也就更加顯著。
里恩繞過搖搖晃晃的看守人,拿下牆上的鑰匙串,並用看守人的鐵棒將其撐開,挑出幾把鑰匙放入褲子口袋。
里恩拉扯看守人的領口,讓他歪斜的身體得以坐直。
喝酒有分為三種狀態,第一階段意識清晰,也能行動自如,第二階段雖然擁有清楚的意識,卻已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但是事後還是能回憶起來,第三階段就是徹底的醉了,完全無法掌控自己,所作所為完全不會被寫入記憶之中。
里恩非常清楚他們已身處任人擺佈的第三階段。
「監獄的藍圖在哪裡?」他冷靜地看進看守人恍惚的雙眼之中。




孤明醒來第一眼見到的是石牆,凹凸不平但卻相當平滑,他撐起身子,視線延著紋理向下移動,一道漆黑的裂痕逐漸擴大,像是野獸齒縫延伸到血盆大口,再繼續往下,發生爆炸時的衝擊使得礦道牆壁崩裂,石塊四處飛散,獄友們的屍身寧靜的躺在旁邊,就像一座座面目猙獰的雕像,只是他們臥倒在地、殘破不堪。
以他們的傷勢來看,不是當場死亡,就是傷重得無法醫治。他沒有靠近查看他們的生命跡象。
拱鈴剛被抬出礦道,馬里也被制伏、遣送到牢房去,等待接下來的審判。看守人調派人員來支援孤明,避免各礦道的進度不一。
當塵埃落定,他們正要重新開工時,意外就發生了。天崩地裂的一聲巨響,孤明立刻失去了意識。
眼前偌大的缺口彷彿發散出一道引力般誘惑著他。塵埃和碎石塊從白色棉衫落下,他慢步向前,腳步聲好像經過放大而能傳遞到遠處,於是他立刻停下腳步,觀察四周有什麼動靜。
平靜無聲。他繼續朝著碎裂的洞口前進,忽然發現兩旁出現火把的亮光,他這才明白,原來兩條坑道間竟然只相隔薄博的一道牆。礦道錯綜複雜,分支之細難以估算,會有這樣的情況絲毫不奇怪。但是規劃礦道的人難道沒有考慮到礦道是否會因此而破壞岩層的穩固程度而造成崩塌嗎?任由沒有相關知識的罪犯胡亂挖掘是否是明智之舉?
如果以相對位置來推算的話,牆後應該是二月礦道。地窖內的大礦道以葉島的月份命名,七條大礦道剛好和葉島曆法中的七個月份相符合,之所以如此命名也和每個礦道的特性有關,雖然孤明覺得那是人們被各月份名稱影響而產生的錯覺,不過有時候他也覺得這些名稱或許真的其來有自。
葉島的三月,人們稱作「風鳴的三月」,風向會由混亂趨於一致,力道也較一般時候強,有時甚至會使路上的行人舉步難行,結構較不穩固的房屋可能會被吹毀,農作物如果沒有事先做好保護措施的話,往往也會在這個時候被吹得東倒西歪。
雖然稍有不慎就可能發生悲劇,但是三月卻是最適合出航的時節,想要前往大陸做生意的商賈或是謀生存的傭兵在港口絡繹不絕,只為了搶先一步踏上西方航班,幾天的差距可能就會造成重大的損失。
三月礦道正如其名,孤明每每在此感受到強烈的涼風吹拂,這是不合邏輯的,礦道裡面除了通風用的井巷之外,並沒有其他空隙可以通達地面,正常情況下,可以微弱地感覺到空氣的流通,但卻不會有風起的感覺。孤明不想為此而進一步思考了,他清楚這裡不會有著和里恩牢房內相同的通道,畢竟這條礦道的生成他參與了相當大的一部分,如果有一絲裂縫他一定能立刻察覺,而且如果要挖地道也不會選擇在人來人往,晚上又不能接近的礦道當中。
雖然這個奇怪的現象始終掛在他的心頭,不過他卻不感到厭煩,這裡讓他感到舒適──至少比其他礦道來得舒適得多──,這樣就夠了。但是現在輕微的涼風卻流露出一股陰森之氣,讓他直打冷顫。
周遭的死寂讓他感受到十足的恐懼,這意味著附近沒有任何人生還。
礦道的坍塌想必還帶來了其他不知名的危險。
他隨即意識到自己無來由的擔憂。一定是被胡倫說的故事給影響了,這裡離一月礦道很近,所以他才會無意間將血腥和死亡與這起意外連結,自古以來,也不是沒有礦道崩塌的意外發生,何必一定要把事件歸因於外在因素?
他跨過細小的碎石塊,來到二月礦道內,這才驚覺崩塌的牆壁並不是唯一脫離和諧的部分,整條礦道滿目瘡痍,內壁布滿了物體衝撞出來的大小坑洞,有些火把脫離鐵環的束縛而掉在地上,殘餘的溫度製造出灰燼尚且存活的假象,而十字鎬還有礦車等等工具則是散落一地,堅硬的鐵片扭曲,筆直的木棍斷裂,和主人們走入相同的命運。
因為眼前情景而震驚的他,突然聽到身後有一股微弱的喘息聲,有點像是半張嘴浸在水中,因為掙扎過度而放棄求生的最後一絲呼吸。
他轉過頭,看到一個黑色的巨大人影,微曲著背,雙手好像搬著什麼東西似的,正緩慢地向他移動,孤明才正想上前去攙扶他,卻感到一絲怪異。
什麼人會在這個時候搬運重物到礦道深處而不是逃向出口?
昏暗的火光中,孤明漸漸能看清那道身影,他並不是面向孤明,而是背倒退著走,坦露的背頸有著利器留下的疤痕,有些還未癒合並開始腐爛。
孤明想要看清他的容貌,雖然從背後可能沒有辦法有效的辨認,但是他或許可以找出一些端倪。
那個人卻突然跑了起來,孤明也因此而可以看清楚他的容貌,極端扭曲的頸部讓頭轉向身後,漆黑凹陷的眼窩裡空無一物,縫線封住大部分的嘴,只在接近人中的地方留下些微的缺口,弧形的大微笑最前端,嘴唇還因呼息而顫動著。
孤明轉身就跑,還差點因為地上的殘軀而跌跤,一個踉蹌後,他穩住腳步繼續往礦道深處跑去,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碰到死巷,不過總比在原地和那個怪物對峙好。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難道是詛咒所產生的怨靈?
身後的喘息聲絲毫沒有減緩,反而越來越大,剛才因為過於震驚,所以思緒完全停擺,他可以確認那東西絕非人類,其速度已超越人類的極限。
他決定在半途找支十字鎬,說不定還有與怪物一搏的機會,如果可以躲起來的話,說不定看守人馬上就會趕來救援。
難不成這怪物殺了所有人不成?地窖裡還有離衛,他們不可能那麼容易被打倒的。
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腳程,他根本就跑不過那個怪物,他得想辦法減慢它的速度。他一把抓起前方的推車,有點沉重,不過他還是勉強用全身的力量將推車往後甩去,推車邊緣的尖角恰好重擊在怪物的膝蓋上,讓它跌倒在地,把推車壓得稀巴爛,它原本向後伸的手臂關節發出韌帶斷裂的喀啦聲,前臂就扭轉過來,試圖撐起身子。
孤明立刻遠離現場,每到叉路口他毫不猶豫地隨機選擇一條道路繼續奔跑,他絕對不能放慢速度,誰知道那個怪物什麼時候會跟上?
一路上都是屍體,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好像他前往的地方是黑暗的源頭、死亡的開始之處。
怪物可能不只一隻,如果他躲開一隻卻陷入包圍之中,那就太傻了。
他找到一個大轉角,離叉路口有足夠的距離,如果怪物跑進另外一條礦道那他就可以趁機朝原路跑回去,若怪物不幸地朝他這個方向而來,那他至少還有保有一定的距離。
他稍作喘息後坐了下來,雙手抵著剛剛中途撿來的十字鎬,好像這麼做就可以穩住呼吸。他不時轉頭看向叉路口,機會稍縱即逝,如果他錯過怪物經過的那一秒,那他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出去了。
這裡的火把還在牆上燃燒著,平常他總會唾棄在礦道中試圖扮演太陽角色的火焰,若非他別無選擇,他才不會屈服於這微弱的光芒。但此時孤明很慶幸這裡有火光,讓他感到溫暖和安全。
時間緩慢地流逝,恐怕自己要永遠待在這裡了。
他稍微挪動身子,使頭能整個探出去,他就要起身動作的時候,喘息聲又再次地出現。
怪物的身影擋住對面的光線而形成一道龐大的陰影,它晃動缺乏穩固支撐的頭顱,思索著前進的方向,然後突然停止動作,就像瞬間喪失生命力一樣停滯。
孤明屏住呼吸,深怕一點動靜就會觸動怪物的知覺,讓它朝這裡奔來。
不過怪物卻像是感應到了什麼而朝另一條礦道離去。
他等了一會才放心地走出轉角,但他的肩膀突然感受一隻手臂輕觸。
他驀地回頭,握緊十字鎬就向身後揮去,尖端就要砸到目標的時候,他控制住雙手。眼前的人有著一頭短促的捲髮,平順的眉毛下是一雙褐色的眼睛,馬般的長臉下方鬍鬚有刮過的痕跡但是卻參差不齊,他身高比孤明高上許多,只是因為微蹲所以孤明不必抬頭觀察他的臉。
他比出安靜的手勢,「不要大聲叫,會把它引來的。」
「你知道它是什麼東西?」孤明也學他小聲地說。
「來自死亡與血腥境地的魔物。很複雜,我不想現在說。你知道要怎麼出去嗎?我有點迷路了。」
「你也是逃來這裡的嗎?到底死了多少人?」
「該死的都死光了,我不知道人數還會不會持續增加。」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在這裡那麼久了,從來沒有遇過,也沒聽說過這種事情。」
「很多事情我們都不明白,有些事最好不知道得好。」鬍渣男子說。
連他也這麼說,孤明早就受夠胡倫那樣擅自決定他人是否該知道事情真相的態度,就算他們心存好意,不希望他人因為知曉不應該知道之事而陷入危險之中,孤明仍舊感到憤怒,我們都應該對自己的選擇負責,如果有所危險,我們也應該承受,那些告知資訊的人並不會因此而被怪罪。
「被蒙在鼓裡,就像失去星點引導的船隻,就算有風的推進,也只能在原地打轉。如果沒有資訊可供參考,那我們要怎麼繼續前進?」
男子揮揮手表示不想回應,「你到底知不知道出去的路,再扯下去我們都要死在這裡了。」
孤明點頭,他帶著男子往回走,他並不確定二月礦道的出口在那,不過他們可以經由三月礦道的裂口走出去。
他們不敢快跑,據那位男子的說法,怪物似乎是倚靠聽覺來判斷獵物的位置,所以還是慢走比較保險。
一路上男子都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跟在孤明後方。
他沒有見過這位男子,他的穿著也相當怪異,皮革胸甲的前方縫滿了排列整齊的細小鐵片,下半身穿著楔型布匹圍成的裙甲,膝脛前方綁有黃銅護腿。不過最讓孤明印象深刻的還是掛在身旁的兩條黑袖,男子右手袖子有道撕裂的大缺口,左邊則是有零星的破洞,原本袖子應該會完全地遮住他的手臂。孤明不明白這套服裝的設計目的為何,看起來像是戰裝的裝甲加上兩條不方便行動的袖子,缺乏和諧感。
他明白這名男子並不是礦坑裡的人,但是他也沒有辦法採取任何措施,怪物就在身後,而男子好像對怪物有一番了解,在完全脫離危險之前,他還得靠男子的經驗自保。等到了人多的地方,男子勢必得表明自己的身分。
孤明的腳步一直被地上的屍體、散落的物品還有尚未移出的礦土所干擾,扭曲生硬的手臂不時地勾住他的小腿,雖然還沒有開始腐爛,但是他還是覺得相當噁心。他用十字鎬將擋路的屍體移開,發現他們的傷口實在慘不忍睹,有的是巨大的切口,有的則像是被嚙咬過的開放性傷口。
一個個身軀被他撥離礦道中央,他無意間發覺傷口的分布是有所區別的,剛才被追趕時過於慌張,孤明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利器所致的切傷只存在於白衣棕褲的罪犯們身上,另一些屍體則是布滿了嚴重的撕裂傷。他們穿著與男子相同的衣服!有男有女,雖然傷口所在的位置不一、大小也不盡相同,大部分傷口都在手指或手臂上,有的缺了幾根手指,有的缺了前臂,甚至還有雙臂皆無的屍體。
圓滑的肢體斷面,他們彷彿生來就承受無形的、匱乏的痛苦。
「看來你有很多同伴都喪生了啊。以你們的穿著,還有我長期待在礦坑的印象,你們絕不是淪為奴隸的罪犯,但是你們卻能夠在短時間內出現在礦道之中而不用經過道前廣場,你們到底是誰?又為何會在這裡?」越早搞清對方的身分越好, 他有種預感,就算離衛在場,也不能確保能夠有效地制住這名陌生男子。
「你真的不在意身後的那隻怪物嗎?它可能就要趕上我們了。」
「知道如何出去的是我,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不然我們就待在這了。」
「哈哈,真是不知好歹,你覺得我不敢對你怎麼樣嗎?省省力氣吧!」
「礦道的數量與分布除了長期待在這裡的我們之外,沒有人可以記清楚的,要是你想死在無止盡的碰壁與輪迴的話,你可以試試。」
「你給我聽好了,我沒時間在這裡跟你耗,就算少了手臂,我想你應該還是走得動的。」男子面露凶光地走向孤明。
「其實你害怕的並不是剛才的怪物,而是別的東西對不對?」孤明拎起穿著皮甲的屍體,男子露出錯愕的神情。
「我近距離觀察過怪物的臉,它的嘴巴是被縫起來的,不可能造成這樣的咬痕與傷口,所以我推測這裡應該還存在與它截然不同,更為兇殘的怪物,而它或許是你無法掌控的。」
「你知道的太多了。
孤明原本以為他會停下來解釋,求孤明帶他離開這裡,但是沒想到他竟突然上前攻擊。孤明揮動十字鎬的速度雖然不慢,但是當男子的手貼上十字鎬時,他立刻感覺到一股力量扭轉,原先朝前的鋤頭尖端轉向朝著自己而來,他馬上放開雙手,十字鎬掠過頭頂飛向身後,有些歪斜的尖端在他的額頭留下血痕。
鮮血流淌,模糊了他的視線,男子欺身掐住他脖子,正要使力令他窒息。
遠方傳出一記悲鳴,像是玻璃摩擦過金屬過後逐漸碎裂的聲音,尖銳刺耳,宛如喊盡生命的悲哀與怨恨,牆壁為之震動,男子緊閉雙眼摀住耳朵,脫離束縛的孤明也是一樣。
「該死的!」男子辱罵著。
聲音逐漸消逝,礦道裡又再次充滿令人不安的寧靜。
他們倆個注視著剛才的聲音來源,遠端的黑暗中飄盪出一片亮藍色,在即將落下時漾起一陣波瀾,然後又再次飄起。
那是隻在空中徜徉的雙吻鯊,左右並列的雙嘴不斷內外開合著,銳利的白皙尖牙正撕裂著空氣,牠單一、渾圓的眼珠就在兩嘴中間的齒板後方探索著,三角長鰭輕微地擺動,上方有鋸齒狀突出物的強勁尾巴推動著橫游的扁平身子,具有一分危險的優雅。
輕柔的腳步聲彷彿是由視覺創造出來的,她踏出黑暗,好像光影之間存在明顯界線一樣。髮釵沒有維持住優美的髮髻,棕色的髮絲已脫離束縛,雜亂地飄盪在半空中。臉上的有著大片的凝固血液,她略為消瘦的臉龐因而充斥著暴戾之氣,瞳鈴大眼在此刻顯得暗淡無光。她和男子相同的皮甲像是經歷苦戰而破爛不堪,串住金屬護片的皮條斷裂而讓鐵片搖搖欲墜,腹側的皮革撕裂,破爛的內襯衣與傷口混雜在一塊,兩邊的黑袖卻意外的完好無缺,她向前的腳步將黑袖甩在後方。
後方第二隻雙吻鯊幽靈般地浮游出來,接著是第三隻。
男子慌張地躲到孤明身後,他右手抓住孤明的肩膀,左手握緊孤明的脖子,「妳別想再接近一步,不然他就完蛋了。」
「你殺了那麼多人,再殺一個又何嘗不可?」
孤明感到一陣寒意。他的生命竟是如此無足輕重,可以隨時被拋棄嗎?
「妳選錯邊了,妳會因此而後悔,繼續這樣探尋下去是沒有未來的,唯有被遺忘一途。妳不明白我們所做的完全只是自以為是的奉獻嗎?他們沒人會在乎我們做了什麼,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我們做了什麼!那些新進來的幻僕們沒有選擇的權利,難不成他們的犧牲也成了天經地義的事嗎?妳怎麼就沒想過我們所做的事是如此邪惡與自大,竟然妄想決定他人的一生。」
「我當然想過,」她視線微微下垂,「我並不是只會聽從命令的棋子。我也曾經猶豫,懷疑自己的信仰是否存在缺陷,我所經歷的歲月與知道的事實迫使我反覆思考,然而這已經是我知道的最好方法了。」她閉上雙眼,彷彿在懺悔。
孤明肩頭的壓力消失,一道身影快速地從身邊閃過,向女子衝去。
最前頭的雙吻鯊迅速地迴轉牠曼妙的軀體,身上卻仍舊留下一道血痕。
第二頭雙吻鯊向前俯衝,巨顎精準快速地咬住那道身影,撞向地上。孤明身後傳出男子的慘叫聲,彷彿遭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像鉗子般緊鎖的兩顎中是隻揮舞著爪牙的黑色巨狼,牠頭頂長槍一般的銳利雙角,開始改變形態,圓渾的邊緣逐漸收攏,如刀身的外型逼迫雙吻鯊鬆口。
雙吻鯊卻未放鬆嘴巴的力道,另一張嘴猛地繞過尖角,俐落地將牠的頭咬了下來,男子發出更淒厲的尖叫,孤明轉身看到男子在地上翻滾,護脛落在一旁,他已沒了雙腳,坍塌的黑袖下空空如也。
「我們都曾立下了誓言,三項先兆,你看見了幾項,或許一項也沒有吧!我得在今日了結這一切,以免遺害世間。」從孤明身後傳來的女子聲音格外低沉。
男子在痛覺的肆虐中擠出笑聲,「你明明知道,除非我們全都死了,否則不會有結束的一天。誰是敵?誰是友?你又要怎麼分辨呢?真是可笑,先人謹守這麼久的戒律,其實相當輕易就可以打破了呢!」
「沒有戒律是打不破的。我們必須用心去守住他們。如果這些規範無法被打破的話,當初也就不必訂下那些條文了。」
「我已經通知項劍了,他們會負責解決你們。你們才是真正自以為是的人,認為自己強大到可以跟六刃對抗,你們還是群沒有腦袋的傢伙,潛伏的危機比你們能想像的巨大,你們卻還在這個節骨眼挑起紛爭。」女子繼續說著。
「你真的已經失去人的心了啊!你不知道,我們要求的只是一般人都有的渴望罷了。」
「我們已經沒有要求簡單幸福的權利了。
雙吻鯊游過孤明身邊,迅速地將男子分裂成大小的血塊,孤明全身僵硬,無法動彈,他知道女子正從後方漸漸逼近,但是他的腳卻始終不聽使喚,彷彿有繩子將他的腳板與地面緊緊相繫。
雙眼所見未必真,真在身前遺忘處。」女子在他身後輕輕說道。
女子走到他的身前,雙吻鯊的身軀游入黑袖時彷彿經過漏斗般由大變小,袖口完好如初,沒有因此而被撐破。她整理儀容似地抖抖衣袖。
「此處所見,勢必會影響你的一生,不論你願不願意,你都已經跨過那條界線,無法回頭了。」她睜睜地看著孤明。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以扭曲四肢的怪物、存在於傳說中的雙吻鯊,我完全不明白。
「在蛀蟲臥躺之處,解除飢渴的煙霧之中,獵與被獵的循環裡,你會找到我們的,她仔細端詳他的面孔,或者由我們找到你。不過我倒是希望你的好奇沒能準確地在混亂的線團當中找到起始的端點。」她的臉龐離他如此之近,他可以聞到血腥、鐵鏽的味道,皮革被汗水浸溼的厚重氣味,其中也有微弱的紫丁花香與柔柔的肌膚香氣。
女子朝礦道的出口走去,看似毫無猶豫,連孤明都開始懷疑她是不是真的知道如何離開這裡。腳上無形的繩索已不再束縛著他,沉重的感覺就像是流水一般退去就不再回來,他邁開輕快的步伐,想要向前跟上女子。
「妳到底是誰?孤明喊著。
女子停下腳步,轉頭給予孤明一個新月般的笑容。
「渴望被遺忘之人。」
她的背影如在霧中,縹緲,沒有緊緊抓住就會和空中的微塵一同潰散。
孤明加快腳步,不過卻再也看不到女子的身影,她的腳步好像敏捷的貓一般寧靜無聲,難以追蹤。
礦道當中又只剩下孤明一個人,但他已感覺不到害怕,或許因為剛才的場景實在過於真實,反而讓他感到虛幻,因此不論再出現什麼怪異的猛獸,他都已經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這一層預想讓他的思考再次平穩下來。
他從牆壁上拿下火把,確保在坍塌的礦道中依舊可以看清。
孤明記得廟宇是他以前最常見到屍體的地方,捕風師替死去的人們祈禱時,總會大聲朗誦死者的名字,在風中遞送他們的名,如此,希爾薇亞才能收到夾帶著靈魂的信。祂會將死者的靈魂留在銀色泉水流過的土地,開滿紅金色花朵的山坡,那裏有奔馳如風的法洛斯、呼吸就會產生樂音的維塔莉亞、在舞蹈中變換身形的圖安、一斬天地的納尼爾、通曉秘密與誓言的何希娜、吞食夢魘與幻象的祖尼等等,諸多神祇與神獸,靈魂在那得以獲得喜悅與平靜;而死者的名,則被用來做成甲板、桅桿、帆布,航程永不中斷的船艦,會將維斯和鐸莎的光芒送到世間,帶給人們溫暖和活力。
雖然孤明不知道他們的名,也不知道他們死後是否能通過伊里歐斯的累世審判,不過在走過屍體的時候,他還是輕聲禱告。
在光線所及之處,無數的礦道開口與狹長的走道營造出一股壓迫感,好像不管哪一條,都將通往死路。
他原先以為自己可以記得路,但是被怪物追趕的時,實在過於慌張,沒有辦法立刻判斷出方向,他只能靠著直覺向前狂奔。
他憑藉著印象轉過一個個彎道,有時甚至還會覺得不對而掉頭選擇另一個開口。他觀察火把的燃燒時間,他們一早上工的時候都會從礦道入口開始點燃火把,所以若是離礦道越遠,火把就能燃燒得越晚。有人負責在固定的時刻更換所有的火把,以維持礦道的明亮度,他記得礦道崩塌前才換過火把,所以火焰應該是按照順序熄滅的。以此為輔助,找到與三月礦道相接的開口會比較容易,只要他能回到三月礦道,就可以迅速走回道前大廳。
當他找到連接兩個大礦道的缺口時,礦道壁上的火把已全數熄滅,他手上的木棍也只剩頂端燃燒後留下的木炭還發出忽亮忽暗的暗紅餘暉。
在熟悉的礦道當中他移動得相當快速,奔跑所造成的空氣流動使手上的焦木再次竄出火舌。
看守人和離衛也應該要到了才對吧!這麼多人沒有準時前往食堂,而是待在礦道裡面勤奮的工作,這可是相當不尋常的事。過去礦道幾度崩塌,救援行動都啟動得相當早,所以意外造成的死傷都被降到最低。然而孤明心中早已認定,這次並不是天災、意外,而是由那可怕的怪物所引發的,誰知道礦道裡面還藏有多少這樣的怪物?它們肯定是從一月礦道來的。離爾礦坑近年來都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件,如果是因為詛咒的話,這樣的情況必定時常發生,或是有著一定的週期,至少那些吟遊詩人高歌與朗誦的故事都這般說著。
是什麼喚醒了那些怪物?那些黑袖之人?他們在礦道裡做了黑暗、邪惡的法事,將骨骸排列出駭人的圖形,用血液書寫著咒法與禁忌的名,在利刃劃開身軀,展露出生命的精妙,以此褻瀆希爾薇亞,讚頌克芙希曼,於是來自闃暗的生物誕生,牠們視殺戮為生存目的,崩壞與褪逝為天經地義,世間凡沾有光彩的都該摧毀。
他們怎能做出這樣的事呢?那名女子顯然不是和他們一夥的,鬍渣男子看到她的時候,臉上充滿了懼怕,但是他看到的或許不是眼前的女子,而是在其身後的勢力。
你們才是真正自以為是的人,認為自己強大到可以跟六刃對抗……
他所掌握的資訊實在是太少了,如果繼續待在地窖裡面的話,他永遠都沒有辦法知道,而他討厭無法掌握的感覺。
如果這場意外可以轉移他們對里恩的注意那是再好不過了。
三月礦道的開口外,二三十個看守人手持火把,身配棍棒,正在做進入礦道前的最後提醒,幾個離衛站在入口旁,道前廣場的悶熱空氣將他們體內的水分榨出,密布的汗點使他們的神色看來有些慌張。
矮壯的看守人以德首先看到他,然後全部的人就一窩蜂地圍了上來,好像他是崩塌事件的始作俑者。
「裡面發生什麼事了?」
「情況有多慘?死了多少人?還有其他人生還嗎?」
「快點讓開,讓我們進去!你還想要讓多少人死?
「說不定還有其他夥伴在裡面,如果因為你的拖延而導致他們的死亡,那你要怎麼負責?
發問此起彼落,憤怒的、慌張的、疑惑的、漠然的、輕視的臉孔在他面前晃動,降下又升起的眼皮,開闔扭動的嘴唇。
他期望看到的棕髮大眼並沒有出現,她到底是怎麼逃過看守人的耳目的?
「我不知道,我只聽到巨大的聲響,看到落下的砂石與逐漸擴大的裂縫,到處都是屍體,不過可能還有人被壓在下面,我沒有辦法……」
他往側邊移動,讓出入口。看守人們立刻轉移視線,魚貫地進入礦道之中。
他丟下手中燃盡的火把,向中廊走去。
在蛀蟲臥躺之處,解除飢渴的煙霧之中,獵與被獵的循環裡。

你會找到我們的,或者由我們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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