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層之下──6

里恩小心翼翼地托住書背,將它從高處緩緩拿下,彷彿手上拿的是一塊罕見的玻璃飾品。他輕柔地吹氣,撫觸書面的手如塊柔布,塵埃落下有如嘆息,嘆那久未見光的驚愕,嘆那知音難尋的悲世。
文獻室離他不遠,他並不需要花太多的力氣來躲避看守人,但是他還得將這裡的鑰匙拿回值班室,這趟來回增加了被發現的風險,卻是計畫中必要的一環。

這裡的藏書真是讓他大開眼界,他原先以為監獄裡面識字的人並不多,書籍自然就會以實用為主,而且內容多與監獄相關,舉凡監獄管理、人力分配、各監獄歷史等等,但櫸木書櫥裡卻百家爭鳴,《魂斷金黃原野》、《舉茶事蹟》等小說類不提,還有《藥草百毒》、《燕港潮汐紀實》、《守城三十六要則》、《純粹理論》、《靈與名的關聯》等需要耗費大量時間閱讀的理論及記錄,有些光是書名就令人覺得冷僻。
寫書的人多,肯讀的人卻少。事實上,入獄這五年間,他一本書也碰不到,但他卻不自覺地將自己歸納成時常閱讀的一類,解讀文字引申的含意與字句間透露出來的作者語氣、情懷就有如他的本能。彷彿清風吹拂,一頁頁象牙色的紙頁翻動,墨黑的手抄線條顫顫如雷電,整齊卻有著狂野的性情,他好像可以看到一位披頭散髮的捕風師,在微微的燈光前佝僂著背,無間斷地舉筆揮毫,撒出的墨水在書頁留白處拉成橢圓帶點毛邊。
《半王冠》,縱使是聽過再多次的故事,也會有模糊的時候,在腦海裡演義的人物、對話、情節,他不再確定自己是否記得正確。他突然哀傷了起來。他把點燃的油燈挪近,即使強烈地反光讓他的眼睛感到不適,他依舊專注於紙頁上一字一句。

我聽到悠揚的鐘聲從聖痕之城傳出,漫長的十二聲巨響,這已是今日第三回,鄰近的城鎮也陸續地傳出鐘響,就像擴散的漣漪一般,訊息即將傳到世界的盡頭,人類能及最遠之地。
紫頻因克爾用力地打開門,我轉頭往他的床鋪一看,再回頭看向他,他已經裝備完全,金屬條紋護額,半身黑鐵板金鎧吊扣白羊毛滾邊紅披風,堅固的黑鐵手套上面鑲有紅色羽毛,翅膀圖紋則是從護膝、護脛延伸到尖頭鐵靴上。
「快給我起來,時候不早了,現在已經接近黃昏。」
「霍里亞德和巴夫曼的情況怎麼樣。」天花板落下的塵埃在陽光中閃爍著。
他搖搖頭,「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我吐了口大氣。真是令人難過,我還挺喜歡巴夫曼那傢伙的,不管什麼食材到了他手上,都能成為佳餚,每次才剛聞到柴火的味道我就興奮得不得了。霍里亞德那個混帳就算了吧!他那盛氣凌人的孤傲嘴臉還是不要看到的好。
「馬兒情緒焦躁,我想牠們是迫不及待要上路了。」
「想上路的是你吧!你看起來是挺焦躁的。」我依舊躺在床上。
「其他隊伍早在天一亮就策馬北行,旋風的木爾阿瑟、金鱗的帕克,他們都走了,現在全旅店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而已。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我們背負的誓言可不容許我們繼續逗留。」
「國王駕崩了,你也聽到鐘響了。我們現在到那裏去可以做什麼?誓言早就不管用啦!想到這點我就生氣,大老遠跑來,還損失了那麼多人,結果白炎王那老頭就這樣死了?難道他就不能和伊里歐斯商量一下嗎?我願意把複合弓先借他來換些日子。伊里歐斯應該會蠻喜歡的,如果不想要多走路的話,它非常適合用來取那些該死的人的命。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你那張賤嘴得罪的肯定都是些心地善良的人。」
「要不是你『高額的獎賞』誘惑,還有家人們高呼的家族榮耀,我才不想離開藍雨林地呢!倒是你,和絲艾別離就完全不哀傷嗎?她的臉龐可是訴說著不捨與依依的離情。
「聖痕之城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白炎王並沒有那麼容易死。他是星芒之刃的擁有者,戰神納尼爾神諭所言的安定動盪之人,聰明絕頂、武藝高超、仁民愛物。如果說有什麼是能威脅到他的生命的,那必定是極少人知曉的危險存在。我想一定跟這次緊急召集的諭令有關。」
他竟然直接忽略我說的話!我想他已經開始習慣我的調侃了。
「你剛才說誓言如何?我以為如果他死了,誓言也就失去了效力。」
「難道你已經看到第三先兆了嗎?雖然我不知道你當時立言的時候說了什麼,不過你別想騙我,我今早才剛看到第二先兆而已,誓言必沒有因此而解除。但就算沒有了誓言,我還是想要出一分力,難道王室帶給我們的安定還不值得我們效忠嗎?」
「哦!我倒是沒有感覺到什麼,林地內的獵物是有比以往還要多,不過這點我就不確定是不是他的功勞了。」
我從旅店的床鋪起身,這裡的設施實在是比坎德里安好太多了,如果不是紫頻急著想要出發,我倒是想在這裡多躺幾個時辰
誓言並沒有消逝,為什麼?
我套上軟牛皮外套,手戴鑲鐵狩獵手套,直筒長靴底部凹槽留有許多雜草與泥土,我在地板上敲了敲才穿上。
鹿角複合弓和帕尼爾短弓放在我的床頭,我有時會想,到底需不需要帶兩把弓?在幽影森林的激戰實在是讓我對複合弓有點意見,那把弓那麼長做什麼呢?工匠當初一定是偷懶,不想把木材再削短一點才會這樣。該死的工匠!如果不是因為它勾到一旁的枯枝,我早就將箭送到白狼的眉間,讓他一命嗚呼啦,而那些讓我們損失慘重的長毛黑狼也不會出現了。
我們在櫃台處跟旅店老闆買了一些備用的食糧,往聖痕之城顯然還要一段時日,紫頻雖然心急,卻也還不至於亂了方寸。
「一共是十塊銀幣。」
站在門口觀看落日的我差一點就將心臟給咳了出來。
「老闆,一串煙燻肉乾、四分之三塊乾酪、六條裸麥麵包,其中一條還烤焦了,你竟然要賣十塊銀幣!我說,強盜什麼時候蓋起旅店來啦。怪不得門鎖壞了,大概每個房間都是壞的吧!這樣晚上把我們的頭悄悄割下才不必再費額外的功夫啊!我立刻轉身斥責這位扒人皮,吃人肉還不吐骨頭的傢伙。
「大人,你這樣說就不對啦!我們最近生活也很苦啊!農田被炎蹄踐踏,果園被獨眼巨猿侵襲,還有人看到哥爾那拉把他們養的畜生都殺了。」
「你少胡說,這裡才不可能看到哥爾那拉,那些強大的神獸早就已經離開草茵之地,到遠方逍遙去啦!如果你所言屬實,那麼諾定王和萬獸之王盔狐所立下的劍盾之盟豈不就成了白紙空話?」
「我……我也不確定啊,大人,我們只是平常的老百姓,什麼盟約還有傳說中的神獸,都只是故事罷了。田裡的莊稼、牲畜就夠我們忙的了,哪還有時間去注意那些事情。」
「別太計較了。」紫頻拍拍我的肩膀,「老闆,我們還有一段長路要趕,路上會遇到的狀況難以預料,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是也不能就此增加自己死亡的風險,我們就折衷一下吧!」
「既然大人都這麼說了,那好吧。」
從錢袋中拿出的閃亮銀色硬幣像是雨點般落在櫃台,鏗鏗鏘鏘,很是響亮,七個硬幣推疊起的小山看起來異常巨大。
「我以東海岸統領,亞卓人與夜雨農人統治者,斷海橋看守者及將臨島天際王,無盡之眼,波薩因克爾之子,阿爾薩斯‧諾拔斯‧紫頻因克爾之名發誓,縱使維斯殞落,藍海枯竭,亦不忘恩情。願今日邂逅,成明日歌謠。希爾薇亞祝福你。」
我的天啊!被人坑了一筆竟然還要報出自己的名號,說些繁複的賀語。他一定不常出遠門,所以在領地裡對下屬、臣民所說的話不知不覺就會脫口而出啦!也不想想這是什麼地方,在鄰近皇都的此地,你們家族的名號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啦?
老闆大眼瞪著桌面上的銀幣,都快流出眼淚來了。他一定是覺得能這麼輕易地騙到那麼大筆錢真是奇蹟。他迅速將銀幣收到看不到的角落之後,還不斷假惺惺地鞠躬和恭維。
不知道箭簇值不值錢,他想要的話我倒是可以毫不遲疑地多送幾個。
夕陽被遙遠的山巒切成扇狀,雲朵就像是感受到它扇出的風一般遠離。雖然雲朵浸潤在彩霞中,不過輪廓還是相當清楚,一層層遠離的絲線彷彿圍成一座複雜的迷宮,我被困在其中,找不到起點,亦尋不著終點,唯有在無盡的雲牆中來回踱步。
我們一出旅店,就朝一旁的馬廄走去。餵食馬匹的稻草混亂地散落一地,傾倒的水桶左右晃動,流出的水積成水窪,搖擺的木桶鐵環及其箍住的圓弧木板在水面壓出的波紋規律地出現,又消失。彷彿聽到號角聲後緊急出征的戰士們離開之後的景象,焦躁及不安被遺留在此。東方吹來的風宛如低語,馬廄的門扉前後來回擺動著。
馬兒濕潤的雙眼好像在哀悼。五匹馬,兩個人,帶著其餘的馬匹實在不便快速前進,旅店老闆肯定買不下來,直接把牠們留在這又太便宜他了,我們只好想辦法先繞到最近的市鎮再做打算。
突然一陣吵雜聲傳來,幾個彪形大漢正從一旁的樹林鑽出,我正想著,還有誰和我們一樣待到黃昏時刻才出發呢!他們身上的毛皮背心和綁腿上佈滿了折斷的枝芽、糾結的蜘蛛網還有擦撞樹幹而留下的木屑,沒有一處乾淨的。
情緒激動,眼神中透露出一股不安,彷彿許久沒有見紅而壓抑著殘酷的本性,他們相視後點個頭,就往我們這裡跑來。
「站住。」
我搭箭上弓,瞬間打斷了他們前進的步伐。
「把你們的馬交出來,快!」他們仍喘著大氣,手上拿著鏽斑點點的大刀,卻自以為所向披靡地大聲叫囂著。
「憑什麼,如果你們有金幣的話,我可以考慮賣出。一匹一百。我隔空對他們喊著,同時將箭頭瞄準前方看似首領的腦袋。這個距離對我來說可是輕而易舉啊!
他們看起來完全沒有想要付錢的樣子,當然啦!他們是山賊嘛!好搶成性,怎麼可能會付錢呢?不過他們也不至於傻到和全副武裝的我們開打吧!
「首領,不如把那條項鍊給他們吧!」
「你閉嘴,剛到手的東西馬上就要拱手送出去,我才嚥不下這口氣。」
「現在可不是鬧脾氣的時候啊!首領。」
首領給了勸說的山賊臉部一拳,「什麼時候換你發號施令啦?」他又將視線拉回我們身上,「給,還是不給?
「王國動亂的製造者,如果現在放下屠刀,我還可以免你一死。」紫頻連擺出戰前姿勢都沒有,筆直站著的他只是冷酷地說著。
「去你媽的,我們上。」
原本我以為只有幾個人,沒想到樹林裡陸續冒出他們的黨羽,前前後後加起來,大概有十來人。
唰的一聲,空氣被劃破,我的箭宛如流星,稍不注意就會從眼前消失。
山賊首領一個踉蹌,為了穩住身子,他手上的大刀一偏,竟然碰巧將致命的一擊擋了開來。
旅店和馬廄相隔有一段距離,他們是從旅店後方冒出來的,由於旅館與後方的樹林間沒有什麼空隙,所以他們前進路線不是很順暢,需要繞過兩棟建築物所圍成的鋸齒狀區域,才會到達比較寬廣的空間。
在紫頻拔劍同時,我一邊測量距離,一邊向旅店前的道路移動。這時我又不得不喜歡上小巧精幹的帕尼爾短弓了,抽箭、搭箭、拉滿弓、脫弦射出,相當輕鬆流暢,不一會兒箭矢就陸續地沒入山賊的眼窩、脖子、腰際、小腿。
我限制住五六個人的行動之後,就得看紫頻的了,雖然我對自己的技術有信心,但是現在距離過遠,紫頻在人群中穿梭,動作十分快速俐落,就算我瞄準的不是他,他卓越的移動速度也可能讓自己身陷危險之中。
我在一旁待命,要是有誰接近我們的馬或是往我這裡衝來,可以馬上反應。我得不時把目光從紫頻身上移開,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不過他在戰鬥中的姿態還真令人百看不厭。
他宛如一道黑色的閃電,精準,破壞力十足。
兩劍相交,他並沒有以力相搏,反而往斜前踏一步,劍刃改變方向,劃過對方的大腿,隨即轉身將他踢向一旁,來不及反應的山賊手上的刀刺穿夥伴腹部後,只能錯愕地推開屍體,眼神恍惚地站在原地。
紫頻左手一舉,經過特別加強的厚重臂甲擋住尚未加速的刀刃,持劍的右手抓住空隙,劃過山賊的腹部,山賊的身子立刻就癱軟了下來,紫頻奪過他手中的刀,往左側一擲,另一位較為壯碩的山賊伸手護住斷臂,發出悲慘的叫聲。
此刻他並沒有停下動作,劍尖朝下護住下盤,之後轉為水平,向前輕劃個圈,方才側身揮出大弧線後來不及收招的山賊手部肌腱盡斷,大刀無力地落下,倒插在地上。
短短幾分鐘內,山賊非死即傷,哀號聲四起。
跑出來觀望的旅店老闆目瞪口呆。他想要跑回旅店躲起來,卻又因為好奇而不捨離去,驚慌失措的神色十分值得玩味。
紫頻走到山賊首領身邊。大腿中箭的他已因疼痛和大量的失血而無法移動。
「我不是勸過你了嗎?」他伸手解下首領頸間的項鍊,「我會替你將這條項鍊物歸原主的。
突如其來的正面飛箭擦過他的臉龐。
箭是從他們冒出的樹林飛出來的。
像是反射動作一般,我手中的箭早已朝敵人隱身處飛去。
風頓時大了起來,吹得枝枒擺盪,樹葉沙沙作響,乾稻草被捲起,飛向遠處。
一個山賊垂著臉,從樹叢中站了起來,我立刻再補上一箭,他的身子因為箭的衝擊力而搖晃了一下。
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弓箭手待在暗處,不能鬆懈。我迅速地將短弓換成複合弓,然後從箭桶中抽箭,搭在弓上。
紫頻向我走來,遠離適合藏身的樹林邊緣。黑鐵鎧甲上濺滿了戰鬥時四溢的血,不過紅色的血跡其實並不清楚,他略顯粗黃的臉龐上箭矢所造成的擦痕反而明顯。
眼角餘光裡,剛剛起身的弓箭手竟然沒有倒下,還試圖走出樹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聽過死人復活,但卻沒聽過復活後又急著找死的例子,伊里歐斯想必會質問他的愛人:既然離開?又為何再次歸來?你究竟愛不愛我?
離開樹林陰影後,弓箭手僵直的身子往前傾倒,背後竟然是一位長髮及腰的女子,她淡如白霜的藍色眼眸在黑暗中顯得陰冷。華麗的黑色獵裝上蓬鬆的絨毛領口呵護著她那如瓷般易碎的下巴,銀灰色的吊扣和裝飾用的精緻皮條在胸前形成多個交叉,手臂外側兩條亮銀色的鑲嵌細絲使她的站姿更加筆挺。
「十分精準啊,獵人。」她拿出毫無折損的兩支箭。
「妳是誰?」我絲毫不敢懈怠。
「不,放下你的箭,獵人。要是那支箭脫弦,我就不會這樣客氣了。」
「這位美麗的女士,為何妳會委身在這群匪徒之中呢?」紫頻向她行禮時,對我使了個眼色。
「我只求物歸原主,騎士,你手上的項鍊對我來說意義重大。請你將它交還給我。
「我並不能確定妳就是它的主人,請問有什麼方法可以確認?」
女子繞過旅店和馬廄,朝我們走來。馬匹躁動地發出嘶鳴,不停地衝撞束縛牠們的韁繩及柵欄,馬蹄在地上敲出的喀答聲不絕於耳。
黑色秀髮在空中飄舞,彷彿與風融為一體。
我沒想到她竟然和我差不多高,有這樣體型的女子在諾多並不常見。
她在我們面前停下腳步,頭偏一側,露出一個完美的微笑。
她突然就動手了,連早有預備的紫頻也來不及反應,只能稍微用臂甲抵擋。她擊中堅硬的臂甲時彷彿感覺不到疼痛,立刻彎腰一掌,紫頻竟被打得倒退三步。
紫頻穩住身體,擺好姿勢,準備迎接接下來的招式。
他手臂向下壓制住女子往他脖子的一擊,隨即向外一轉,手刀直擊女子臂側,不料女子方才被抵擋住的左手一側,竟也擋住了紫頻的攻勢。
絲毫沒有間斷,女子收聚的右手直取紫頻腹部。雖然有鎖子甲的保護,不過紫頻仍舊伸手卸去她的攻擊,我不懂紫頻為何要這麼做,這無疑喪失一次突襲的機會。
不過紫頻也在之後立即反擊。
她頭一側,驚險地躲過紫頻朝她頭部的攻擊,緊接著,她的手掌貼上紫頻堅硬的臂甲。這時我看到了,她的手彷彿輕撫過一席柔布,指尖處一條條彎曲的細小鐵絲宛如灰燼,向下落去。
女子抵著紫頻的脖子,在纖細的手臂下,紫頻卻宛如易碎的玻璃製品,鎧甲上大小刮痕則是讓情勢看起來更加岌岌可危。
「其實我不用提出什麼證明的。」她拿走紫頻為了避免弄丟而暫時掛上的項鍊,她讓項鍊垂吊在眼前,並且念著:「生於烈焰,終於白煙。凡出口話語,皆可為誓言。」
由內部往外擴散,金屬鍊條末端的奇石散發出火紅的光芒,花苞型頂端收聚的細絲綻放開來,整顆石頭瞬間變得柔順,黑色的細絲在空中飄盪,與女子的頭髮有著相似的美感,不過項鍊因為紅光的襯托而更勝一籌。
「原來這並非普通的項鍊啊!」我確實感到驚訝。
「我們究竟是敵是友?女士。」紫頻沒有露出敵意,儘管因黑鐵鎧甲上的數道刮痕而顯得狼狽,他依舊沒有感到一絲屈辱感。
「這得問你了,騎士。你們來到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不好意思,我不能對外人透露。」
「算了,你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最近見到的騎士、傭兵的目標應該都是相同的吧!這麼多武裝之人同往聖痕之城,不是要謀反就是受到徵招啊!哦!看來我是說對了。」她來回端詳著我們,彷彿能從微弱的表情變化中獲得資訊。
「女士在這又是為了什麼呢?」紫頻的眼神銳利。
「不好意思,我不能對外人透露。」她巧妙地回敬我們。
這實在不是一幅和諧的景象,山賊的屍體遍布,方才的吵雜在此時轉為冷如冰晶的寧靜。我不經打了個哆嗦,不過好像也沒有多餘的衣物可以禦寒了,我現在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我調整剛才亂了的帽子,「這位神秘的女士,既然失物已經取回,那我們就此道別吧!我想我們的保護對妳來說應該是相當多餘。
「獵人,你還挺了解的嘛!」她的嘴角稍微上揚,不過臉色卻立刻暗沉了下來,我發現她正盯著我看。
「你帽子上的羽毛是怎麼來的?」
「這個嗎?」我把帽子拿下來,帽緣的灰色羽飾尾端是一抹艷麗的七彩,撿到的吧!我想……」
「在哪裏撿到的?」她追問。
「啊?我有點忘了欸!這有一段時日了。」
「快想!」她一副想要衝過來把我殺了的樣子,紫頻連忙擋在我們中間,腰間的劍隨時可以出鞘。
我完全一頭霧水,她為何那麼在意這根羽毛?這是什麼動物的羽毛呢?我仔細回想我們路途所經之處,卻沒有確切的印象。誰會去在意這個羽毛是在哪裡撿到的呢?
「在列言山山腳下,我們在溪旁紮營的時候你撿到的不是嗎?你那時還跟我說從來沒見過這麼特別的羽毛。」紫頻說道。
他竟然連這點小事也記得,真是太讓我驚訝了。
「嗯哼,沒錯,就是如此了,你還有什麼疑問嗎?女士。」
她掛上項鍊,氣流一般飄散的紅光還有飛舞的黑色細絲讓她成為這一帶的中心,彷彿吸引了所有感官,違背這道召喚就會感到不安與躁動。我確信那條項鍊內含未知的魔力,但或許這份難以理解的力量是來自於她本人。
她微笑,咧嘴,最後放聲大笑,而我訝異原本冷酷的臉龐配上這樣的笑顏竟是如此合適。
「牠終究還是逃不過機緣啊!」她止住笑容,並搖搖頭。
「你叫什麼名子?獵人。」
「雅里諾,提桑‧雅里諾。」比紫頻還受異性歡迎,這還是第一次呢!

灰塵從迅速闔上的書頁當中竄出,形成一朵沉沉落下的小黑雲。
里恩的雙眼感到乾澀,他卻絲毫不在意。
他悄聲無息地將書本放到桌上,吹熄油燈,移動到門旁。
看守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悄聲的對話內容也逐漸清晰。
「最近看得越來越緊了。我們必須盡快下手。」是鴉莫沙啞的聲音,里恩就算只聽到一個字詞也認得出來吧!
「我也察覺到了,你覺得是因為最近財務稽查員來得特別頻繁嗎?」這陌生的聲音反而顯得滑溜。
「跟那一點關係都沒有!只需要些許的銀兩就可以擺脫他們,他卻不做。我倒認為對他來說,擁有我們比擁有財富還要有趣得多。」
「同意。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真讓人感到噁心。誰知道他背地裡又收了多少好處。」
「東西準備好了嗎?」
「沒問題,其實並不難取得,鎮上的藥劑師雖然有些驚恐,不過監獄裡各種死法都有,用個毒藥完全合理。現在就等到適當的時機了。」
「哈哈!很好,很好。黎明之露,那可真是個好東西。典獄長也該是時候換人做了,輕輕鬆鬆,不著痕跡。」
腳步聲漸漸遠去,里恩再次點亮油燈,由於瞳孔才剛習慣黑暗,所以他必須用手遮住光線才不會覺得太刺眼。
恐懼就猶如深沉大海的巨石,無情地壓在他的心底,那股沉重的感受,隨著海水的流動而更加鮮明。
帝戚是監獄當中他唯一敬佩的長官。他並沒有善待里恩,不過那是因為里恩與其他罪犯在他眼裡並無二致。他是這裡的道德準則,而里恩能夠確定,許多監獄裡的不公都是下面的人造成的,就算再完善的守備也會有漏洞,這並非他所能掌控。
但是,我們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嗎?帝戚如果死亡的話,等到多寧的正式命令下來至少也要十天,這其間當然不會有位置空缺的狀況,只是臨時接下典獄長的人可能不是十分熟悉監獄的運作方式,或許佈局會因此而露出更大的破綻。
只要典獄長有所更換,那麼不確定的因素就會增加。監獄的作息還有看守人的習慣都跟計劃習習相關,如果有任何變動,計畫的成功率就會大幅度降低,這時候已經容不得他們臨時變更計畫了,就算是孤明也沒有辦法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掌握新的作息規律。
他提著油燈,在書架上翻找著,在牆角邊找到放置圖畫的區域後,便把油燈掛在牆上的鉤環。
許多紙張在歲月的侵蝕之下早已泛黃,甚至碎裂,他每翻開一張圖紙都必須用另一隻手拖著上方圖紙中央,以免拉扯的邊角承受不住重量而撕裂。
他突然停了下來,無數的數字與互相連結的方正線條就從逐漸翻開得邊角顯現了出來。他竟起了雞皮疙瘩,同時擁有牢房的鑰匙還有監獄的設計藍圖可是他之前完全沒有辦法想像的事。
剛來到地窖時,他總在牆壁上畫計著日子,彷彿那一段段刻痕充滿牆壁之時,整個監獄就會開始崩壞,石牆倒塌,屋頂塌陷,外在的天藍也得以滲透進來這個灰暗的世界。然而礦土推得愈高,流言聽得越多,希望就更加渺茫,雖然虹繡的第一次拜訪讓他願意相信通往自由的道路是存在的,不過他也逐漸明白,即使身為思語,虹繡還是無法將他從這龐大的權力架構當中拯救出來,她的對手一定會想盡辦法來攻擊她,而他不能成為虹繡的弱點。
即使蒙上一層灰,他仍覺得監獄的藍圖的紙透出一股閃亮的光澤。他將四張藍圖放在桌面上,推疊在一起,然後再分開。經過無數次地比對,他總算了解了監獄的建築架構與佈局,並且深深地記在腦海當中。藍圖太過脆弱,也不便攜帶,記憶雖不可靠,卻也是唯一的方法。
再不回去就會讓人起疑了。
他將東西歸位。他記得圖文擺放的角度、書籍的順序甚至每一本書的突出長度、油燈的擺放角度還有握把的傾倒方向。避免任何的疏失,這是他從小就養成的習慣。不過塵埃還是騙不了人,被動過的地方,塵埃難免會被抹去,不過這已經是他所能還原的最佳狀態。
他微微打開門確認沒有看守人之後,才走出去。
他立刻回到值班室,將文獻室的鑰匙掛回原位,那兩位看守人仍在呼呼大睡,完全沒有醒來的跡象。
地窖裡的道路在他眼裡不再複雜。他以文獻室為起點拓展,監獄藍圖上的平面結構逐漸有了型態,他的腦海當中開始架構監獄的模型,他一步步確認,房門上的標示、每個轉角都給予他對照的依據。
前方突然出現看守人的皮革制服,他們兩人原先還有說有笑,看到里恩就立刻慌張了起來,「欸!給我站住。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
「我受到思語的召見,才正要回牢房區,請長官們帶路吧!」
「原本守在房門前的看守人呢?」
「你也知道思語注重隱私,不能容許那種情況發生。」
「嘖!好吧!為了以防萬一,我們必須搜個身。」
「你也知道這身裝束根本藏不了什麼東西。」里恩在抱怨的同時主動向前走去,「反觀你們的制服,那麼多的口袋還有夾層,藏的東西才多吧!」
他指指左邊的看守人,「你右邊的口袋裡面裝了什麼阿?多拿的東西應該分同伴一點吧!這樣子太不夠意思了。」
「什麼?我沒有。」
「你看看都已經鼓成這樣了,要多拿應該也要適量吧!」
另一個看守人轉過頭怒視著他,「他說的是真的嗎?」
「你不會真相信里恩的鬼話吧!」左邊的看守人辯駁著。
「那你就把口袋掏出來看看阿!證明一下。」他的同伴叫喊著。
里恩知道看守人大多都有偷藏礦物的習慣,礦道礦土當中都會留下一些細小的礦物,雖然沒有金塊、銀塊那麼值錢,不過積少成多,收入也是相當可觀。看守人當然都知道這件事,不過要是有人試圖忽視原先約定,破壞每個人應得的礦物比例,那麼還是會引起紛爭。
里恩當然沒有預知能力,只是看到那位看守人右手那一側夾得特別緊,好像要保護什麼似地,而且看守人都是並排著巡邏,所以放在右手邊的口袋裡比較不會被同伴發現。在里恩提到口袋時看守人慌張的神色與急於遮掩的動作,讓他更加確定這次矇對了。
里恩現在只離他們幾步之遙,他們立刻停止爭執,拔出腰間的短棍,眼前的威脅急迫,分贓的事情可以待會再處理,「你……你別再靠近了。」
里恩沒有停下腳步,看守人的棍棒毫不遲疑地襲來,他向側跨一步閃開左側的一擊,擋下右側看守人的手臂,再順勢抓緊他的手肘一扭,看守人痛得鬆手,里恩接下棍棒,在左邊看守人要擊出下一擊時,棍棒尖端早已指向他眉間。
「其實配合的還不錯,只是速度慢了點。」里恩把棍棒還給看守人,然後拍拍他的腰部,還有肩膀,「肌肉還算結實,沒有偷懶嘛!不錯。」
看守人奪回棍棒,滿臉通紅地說:「還輪不到你來評論,快轉過去,我們得搜個身。」
里恩轉過身,站直身子。看守人檢查他的上衣寬鬆處,接著是腰間褲子束腰的部分,緊接著就是左右側的褲子口袋了。
「哦!這是什麼阿?里恩。」看守人摸到他口袋裡的硬物時瞬間露出奸詐的神情。
他拿出一個幾乎要燃燒殆盡的小蠟燭,蕊心就如同直立漂浮在燭蠟上的稻草一般,好像一不小心又會掉出來了。
「在地窖當中,黑暗可能是最令人難耐的事了吧!」看守人說著。
「可不是嗎?可惜光明是掌握在我們手裡的。」他們開懷大笑。
他無奈地看著蠟燭被放人看守人的口袋當中。他們用到蠟燭的機會實在不多,這只是為了羞辱里恩罷了。
看守人粗魯地推了推他的後背。此刻他已經知道通往牢房的路線,所以能夠毫不遲疑地向前走去。
他們肯定有發現里恩腳上的包紮,不過就他們繞遠路的行徑來看,好似還沒玩夠,里恩這回反倒感謝起他們了,這個樓層的模型已在他腦中繪製完成,他盡可能地將眼中所能看到的細節都加入模型當中,影像越具有獨特性,就越容易被記憶。
他們在路上總共遇到三組巡邏的看守人。里恩只能大概猜測他們的巡邏範圍,這對逃亡可能沒有多大的用處,不過能知道看守的人數還是有些幫助。
他們走下樓梯,直到地下三層。又回到這裡了,不過一切都將不同。
用餐時間尚未結束,大廳側邊的食堂傳來的吵雜聲就如陣雨般一陣一陣,彷彿沒有停歇的時刻。看來他花的時間比想像中還要少。
大廳內有一些看守人已經用完餐,開始玩起骨板來了。里恩被押回來這件事不比他們的金錢遊戲重要,除了一個曾經站起身試圖幫忙又反悔坐回原先座位的看守人以外,其他人完全不動於衷。
「送到這裡就可以了吧?長官。」里恩轉身面對他們,「反正我也捅不出什麼簍子。」他無辜地攤攤手。
「我聽說過你昨晚做的事,要是再犯,有你好受的。」他的恫嚇對里恩來說完全無關痛癢。
「明白。長官。有你們這樣壯碩的身軀看守著,我怎麼可能再犯呢?」他又再次拍打著看守人厚實的腰部。
「少來了!去吃你的飯吧!再閒話就沒收你的餐點。」

「那可不行,再不補充養分的話,我可要餓倒了呢!」沒等看守人回話,他轉身逕自朝食堂走去,並在此同時,透過身體的掩護,把剛才寄放在看守人腰際皮囊中的鑰匙塞進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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