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三之一章──月秋十七日，易金，城心宮殿
易金瞪著坐在廳堂中央大桌後頭的書記看，仔細觀察他手邊處理的文件是否有按照提交的順序處理。
這種枯燥乏味的工作最容易出錯了，必須有人盯著他們才行。
易金兩旁還有數十個提出申請的人正在等待，不過人數已經比他當初進到宮殿時少了許多，看他們一副焦躁不安模樣，易金覺得實在可笑。將風險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不事先作好謹慎、詳實的計畫，這是最為愚蠢的了。
不能完全信任帕諾那傢伙，他畢竟是個狡詐的祈憐人，不過他既然幫我和菲希斯聯繫上，那麼也算是守信了。易金心想。
護神使菲希斯，有他幫我背書，難道他們還不讓我通過審查嗎？
「來自奧倫的賈舞。」又有另一個人走向書記，領取昨日提出的申請書。
看到他失落、垂喪的臉，想必又是看到那碩大的紅印了，即便他們看不懂大多數的祈憐文字，這些關鍵的字詞與顏色還是記得住的。
要不是昨天易金腦袋轉得快，可能連這一關都到不了。
他在盜匪離開之後，詳細地盤點過財物，除了一些物件因打鬥而毀壞，並沒有額外的損失，而最令他訝異的是，遺留在馬車內的那些珍品，竟然沒被取走，可見路上的葉錢占卜還是有些準的。
他先將貴重又無法帶走的物件藏到馬車的暗箱之中，並用尚未破損的布匹覆蓋外露的貨物，至少這樣比較沒有那麼起眼。他交出進城前早就準備妥當的行卷，並藉由少量金錢通過祈憐城口繁複的盤查之後，立刻雇用城中暫時逗留的異地傭兵，並找一些便宜的異地搬運工，要他們趁著夜幕尚未來臨，出城將剩餘的貨物搬到他下榻之處。他還謊稱這是祈憐城某個大家族的貨物，避免被心生歹念的小人暗算，將貨物占為己有。
也幸虧他只先給了傭兵微薄的訂金，否則他肯定會氣到跳腳。用這筆省下的酬勞來支付昨日的行動，還剩下許多，易金對此感到滿意，當然，要是他能學會超然術師隔空移物的法術，就不必那麼麻煩了。
「來自卡牙颯特里的易金‧霍落。」聽到書記官的呼喚，他立刻站起，將自己的衣袖撫平，撥弄今早特別整理過的旁分髮線，走向前去。
書記官抬頭瞧了他一眼，接著低頭看向桌上的文件，「條件十分優越，很少見到像你這樣的人。」
易金一眼就看到文件右下角那個黃色的「評」字方印。
我可從沒聽說過這樣的案例。
「在我們祈憐城之外，要賺這麼多錢可不太容易。沒有在從事甚麼非法的勾當吧？」
「我的財富皆是經由正當管道所得，要是您有所疑惑，我可以將四國[1]境內各大名家給予的信譽保證書附上，供您參考。」
書記並不理會，繼續問道：「你可知道祈憐的律法與卡牙颯特里的法條不盡相同？」
「我當然曉得，祈憐城是統領特許之地，一切事物，包括律法，皆以祈憐城主所言為基準，而這白銀之城的榮景，即是拜他所賜。」
「祈憐語說得十分流暢，沒有一般刻布奇塔諾人[2]的詭異腔調，看你表單上的簽字，想必也曾對我們的文字下過一番功夫。」書記官點點頭。
當然，我可是請到稀有的城外祈憐人到家指導，練了整整三年呢！要是我認為這樣不足以應付你們這些令人厭煩、自以為是的祈憐人，還有膽來這嗎？
「祈憐的文化博大精深，各國人士欣賞，也是許多學者鑽研的對象，我會對此有些研究，也是自然。」易金展開笑顏。
書記官用手上的筆桿輕敲桌面，「我必須先向你說明，要是你往後成功通過審核，得以成為我們的一員，必須將你一半的財產繳納給財務官作為擔保，而且只能用現錢，不得以地契、債據、所有權狀等文件上提及之形式支付，這你也了解嗎？。」
「是的。」
把我留在城內等候評估結果，對他們到底有什麼益處？菲希斯知道他們做的蠢事嗎？我得跟他談談。
他是不會想要反抗我的，我能收回他的一切。他該將我應得的，全部給我。
我早該親自去找他的，揭穿他虛假的面具，讓這假神由天頂墜落谷底。
易金對著書記官冷笑，他能夠預見祈憐人內心辛苦搭建的高塔崩毀，在蒙受謊言並失去依歸時，顯露出徬徨失措的神情。
我遲早會奪走你們的驕傲還有自滿。
「這樣就行了，審核結果將會張貼在百卉廣場的佈告牆，請你靜心等候。」書記官說完，便高喊下一個登記者的名字，而下個文件上依舊是那不變的紅印。
「甚麼時候會有結果？」易金問道。
「等我們認為你具有資格的時候。」
發怒沒有好處，我必須看起來無害且容易打發。
易金壓下了怒火，向書記官行了個禮，便向後退去，走往右側的迴廊。
城心宮殿雄偉的圓頂結構連接無數個長方狀辦事處，像是風鈴邊緣掛滿方片琉璃的擺墜，而易金則是一道矛盾的風，極力避免引起響聲，卻又迅速地移動，希望能夠盡早離開此處。
這不是風險該在的地方。
一有衝突，就必定會有財務損失，在獲得認可之前，最好盡量避免接觸。
該死，菲希斯那傢伙究竟在想甚麼？
長廊並沒有大幅度的轉折，周遭也很少遮蔽物，所以他能夠盡早察覺其它人的動向，進而改變方向或是暫時躲藏。
迴廊的屋簷上有著葉狀群生的石雕，在螺旋的紋路上相互堆疊，繁複卻不過分緊密，透射在地上的影子拉得細長，讓人宛若身在黑色的荒原之中。
祈憐城依傍著湍急的飛羽河，水霧氤氳，原是翠碧的林森之地，在有著「銳手」稱號的斯奇來到此處之後，林地便被石牆逼至蟲山山腳，綠意被掠奪殆盡，成為個人資產，即使是高聳入雲的大樹，也被歸在名門的屬地之內，那些被矮牆截斷的樹幹總讓人感覺遙遠，色彩暗淡，有如隔上一層薄幕。
城心宮殿做為祈憐的行政重地，不屬於任何家族，除了服飾、擺設、建材之外，更是沒有任何失序的綠。
斷裂的石柱與破損的雕像佔據了迴廊旁的空地，即使易金在遠處早已察覺，每當他越過長廊轉折處，還是會被突然映入眼簾的雕像嚇得正著。
遠方傳來的吵雜聲讓周遭顯得更為安靜，猶如死寂，在此處穿梭的祈憐人逐漸稀少，而他也移動地更加快速、大膽。
「這裡就像個墓地一樣。」易金嘀咕著。
雕像的職業各異，裝扮則顯示出他們的地位，他們殘破的臉譜單調、無表情，像是為祈憐城逝去的眾人哀悼。
當年征戰的痕跡至今已被抹去許多，祈憐人在修繕這方面做得一絲不苟，有刀痕或被火吻得焦黑的木製品，被完全汰換；破損的牆面用細緻、顏色相近的砂石填補，並用精美的掛毯覆蓋；即便是無法修復的舊時彩繪玻璃，也被仿古的新式花樣所取代。
他們企圖掩蓋面對戰爭的無力感與時勢所逼的卑微，但總會有人曉得，並記錄這一切，就如這片不變的石像林。
祈憐城並不懼怕外界的干擾，統領的軍隊能夠阻擋來自北境奧倫的入侵，東西各有飛羽河、蟲山山脈天險阻隔，而南方則是廣大的卡牙颯特里國境，這白銀之城自古以來就是他國難以攻陷的險要之地，但卻無法防止來自國境內部的紛爭。
當年戰務大臣，浮印，意圖以祈憐城的財富作為反叛的根基，兵臨城下，城內並無足夠的防備，只能依靠城內各懷鬼胎的傭兵與倉促擬定的戰略來抵抗，雖然北境謀士之首「煙盡」瑟芬及時趕回，切斷了戰務大臣的補給線，並帶給大臣前哨錯誤的情報，令他們陷入混亂，但拖延的時間無法長久，圍城的軍隊重新整頓之後，情緒高揚，鑼鼓喧天有如轟雷，萬箭齊發宛若暴雨，兇殘的異獸被困在靈岩製成的牢籠中，等著狩獵城中每條生靈，而目光銳利的超然術師則是待在大臣身邊，身軀纏繞紫色雷電。
當時距離殊蘭城的援軍到達至少還要兩個月，圍城的歲月漫長，城內習慣富裕的人們，面對位在死亡邊緣的恐懼，心智難免有所動搖，企圖獻出自己的誠心，以此換取寬恕，但殘酷的大臣卻讓他們別無選擇，那些最初談和的人們，已被掛在城前豎立的矛尖之上。
即便「煙盡」瑟芬的歸來暫時穩定了城內的軍心，但要靠著微薄之力撐到王軍抵達仍非易事，於是他便提議城主取出寶座下塵封已久的卷宗，兌換一份尚未償還的人情。數日之後，一支隱居在北方荒原的部族來到祈憐城，曾被詛咒籠罩的他們，如今將這份恐懼轉送給大臣。暗夜之中，銳利的刀刃有如鬼魅的長指，撫過頸項就捎去了生息，三千道無聲的步伐，在五萬人的床榻間移轉，等到警報響起、燈火放明，城外的敵軍早已死去大半。
徹夜的廝殺延伸至白日，煙盡瑟芬端坐在城牆之上的高椅，舉臂輕揮，黃銅巨門應聲開啟，傭兵如浪，衝向已如散沙的敵軍，而統領軍在中途便已接到消息，轉向戰務大臣的屬地，殲滅殘存的餘黨，並由後包夾竄逃的大臣軍隊。
以寡擊眾的戰役成為傳奇，被歌謠高聲讚頌，而那些破碎、卑劣的人事，則如塵土灰燼，隨風飄散。
永無真實。真實早在傳遞中逝去。易金在心裡默念著。
易金回頭面向長廊，正巧瞥見一道身影掠過他的身側。
他震驚地停下腳步，並遲疑了一會兒，才轉身察看，究竟是甚麼人物能在城心宮殿之中，對他這個異地人視而不見、不發一語。
對方及肩的黑髮短而俐落，肩頭前縮、略為駝背，將合身的皮衣拉得更為緊繃，嬌小的雙手則是帶著深藍色手套，手套末端突起的翅狀裝飾延伸到前臂中段，讓手臂的擺動看起來得更加自在。輕柔的步履帶動他略為矮小的身軀，腰側的黑鞘長刀則如一尾長魚，游過他留下的淡薄清香。
易金才想跟上前去，那人竟然察覺他的意圖，迅速轉身，直瞪著他。
是一位膚色微黃的異地女子！圓滑的鵝蛋臉上，雙眉薄如蟬翼，琥珀色的眼眸清亮卻無神，宛若小丘的鼻樑之下，雙唇有如相依的淡紅細葉。
她觀察易金的動作，判定他不具威脅，「有甚麼事嗎？既然都要離開了，為何還要回頭？」
他從呆愣之中清醒過來，露出微笑，「我只是想看看，城心宮殿內，是哪位大人會忽視我這個卑微的存在，但我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個城外之人。」
「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自己從未來過這座城。」女子不是沒有聽出他話語中對祈憐人的諷刺，就是對他的觀點感到贊同。
「我們的境遇還真是相似。」易金向前伸出手示好。
「我可不這麼認為。」她以銳利的眼神注視著易金，讓易金感到一陣戰慄。
「你最好快點離開，異地人在此地久留，相當不妥。」
「那妳呢？我看，那可不是走出宮殿的方向。」
女子別開視線，「不關你的事。」
她指向石雕群像彼端的石牆，「時候不早了，側門可能已經關了。你就從那裏出去吧！你會在陰暗的角落找到出口的，像一隻竄逃的芻狗。」
「這話從妳口中說出，可不具有甚麼說服力。」易金依舊面帶微笑。
「除非妳也走過那條芻狗之道。」易金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那女子是誰？走入城心宮殿竟無絲毫膽怯，像是回到住所一般淡然。
他既沒有聽到女子的反駁，也沒察覺方才曾經感受到的殺戮之氣。
易金拐彎之後，長廊筆直地向前延伸，毫無遮掩，而宮殿的側門就在底端，門扉逐漸闔上。
不遠處，祈憐官員的金色髮絲在豔陽中閃爍，談話聲傳到此處只剩呢喃。
他緩慢而從容地退回拐彎處的牆後，越過走道旁短而茂密的草皮，融入千百道靜默的身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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