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四之一章──月秋十七日,荊陽,城心宮殿
荊陽將長刀交給門口的宮殿侍者,順著地板的磁磚花紋,走往翠玉廳的中心,身後隨即傳來精鋼大門閉合的巨響。
五位大官坐在各自的檜木長桌後,圍成弧形有如漣漪,而城主則坐在後頭高檯那投入池心的巨大木椅上,掛著一如既往地微笑,身旁的伊諾華伊諾雙手插腰,擺出不屑一顧的姿態。
荊陽單膝跪地,頭低垂,避開官吏的目光。
「墨隊首領,荊陽,在此報告城外收益。」她的嗓音逐漸消逝在廣大的空間之中,她一直懷疑這宮殿是否是隻食音的巨獸,總是能迅速地將聲響消滅殆盡。
而後並沒有傳來任何聲響,荊陽認為,肯定又是城主隨意地揮揮手,完全沒意識到荊陽無法看到他的手勢。
「此次行動,截獲來自奧倫的車隊,所有人為夫諾爾‧古塔,對方頑強抵抗,我方兩人喪生,祿微瑪祿微及科諾彌科諾——願神滅卻其念與靈。」官吏們傳出一陣驚呼。
「有三人傷勢較重,經檢視後判定,並無危及生命之疑慮,其餘若干人輕傷。」荊陽憑藉印象報告。
「共收回含夫諾爾‧古塔之十六人,白鬃玄馬六匹,林種閹馬四匹,銅軸馬車三輛,絲綢二十餘石,香料四斤,還有若干飾品、兵器等。」
「貨品皆已上繳財務官,人奴則交予幣棄大人處置,細項將於數日後附上。」她單膝跪地的姿勢始終如一。
「關於科諾家獨子之死,妳有何交代?」矮壯的軍務官軒毓擺出冷峻、不可侵犯的表情,有如即將崩塌的冰牆。
「先前偵查報告時我就曾經提過,這次的任務並不簡單,夫諾爾•古塔從前就有遭遇伏擊的經驗,在長途運貨時總會特別提防。」
「科諾與祿微過於自大,在伏擊指令下達之前便逕自行動,失了先機,也讓我們陷入苦戰。」地面交錯的磁磚花紋搞得她心煩意躁。
「我對過程不感興趣。我要問的是,妳該如何對這件事負責?」軍務官進一步追問,「妳來祈憐多久,科諾就在墨隊待了多久,難道妳會不曉得他的個性?」
「這我當然知道。」
「是啊!妳還真有臉承認。」軍務官大力捶擊桌子,「要是隊長的作為不足以服人,那麼下面的兵將又該何去何從?」
「我們又怎麼曉得她對此不曾有所作為?」外務官茴俄的服飾華麗,高挑的身材則讓他更為顯眼。
「荊陽,抬起頭吧!」城主的聲音輕柔如絹,卻令她寒毛直豎,胃腸翻攪。她抬起頭,面對暗沉金髮中,那掛著親切面具的臉龐。
城主接著說:「妳不會放任他們不管?是吧?」
「我曾經下達嚴厲的警告,違令者將剝奪職位,且半年不予復職,他們卻置之不理。」
「無人畏懼的獅吼啊,不是來自病貓,就是隻囚獸。」軍務官冷聲笑著。
「科諾家一直都是萬千眾神的虔誠信徒。過往的白雪節典禮上,他們都會費盡心思架設擺飾與舞台,還募集上好的蠟燭,使冷冽的寒冬,更添溫暖與明亮。」禮務官查克用他藏在臃腫臉龐下的狹小眼睛看著荊陽,「這場景,恐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城主,您怎麼認為?」外務官轉身面向城主。
「瑞比,財物的粗略估價出來了嗎?」城主手掌托著臉頰,慵懶地問著。
「稍早才收到這份報告,部分的貨品還未能得知確切的價格,但這次的收益,至少有三十萬根恩[1]以上。」財務官瑞比回答。
「三十萬根恩!這……。」軍務官無法掩飾其驚訝的神情。
「以往最佳的紀錄,也只有斯奇帶回來的十七萬,這可是一大突破啊!」外務官環視周圍,卻不見他人附和。
「這是怎麼做到的?我相當好奇。」財務官向她問道。
「派個人,在他耳邊唱著輕柔的安眠曲,讓他作場好夢。」荊陽平靜地說:「大人們還記得鷂吧?」
「即使他身分特別,也沒必要時時提起吧?」禮務官悄聲說到,低頭思索,緊繃的衣領將肥厚的脖子肉擠成一團。
當然,私生子對你們來說就是可有可無的棄子。
「若不是他潛伏了一年,我們也無法得到那麼豐沛的資源。古塔目擊的那場伏擊,是由翠隊所發起,我們當時正在一旁的森林裡勘查,注意到了古塔的商隊,當時他們的規模不大,還在用驢運送貨物,也因此能離開容易遇襲的大道。古塔本想要打消再來祈憐的念頭,但我跟鷂討論之後,他自願前去擔當古塔的隨從,也因此讓古塔的商隊在這一年內免於遭遇伏擊,日益壯大。」
「時機成熟,加上鷂的內應,我們才能有這樣豐富的收穫。」
「若是能夠保持這樣的績效,祈憐的收入便可大幅上升。」外務官興奮地說道,「妳可有下個任務給鷂?」
「目前尚未考慮,鷂需要調適心境,他的身份在此次行動中曝光,要是消息走漏,會陷他於危險之中。」
「這個策略可以運用得更廣啊!城主,要是能讓異地商人放鬆戒心,得手的機率與效益也就更加可觀。」外務官興奮地說。
城外收益報告跟內政並無密切關係,政務官往往利用這時間來處理繁雜的公文,但聽到外務官的這番話,便如甦醒一般從案牘之中抬起頭來。
「今年將會正式展開南牆的修繕工程,十七年前的城南之戰證明,我們的防禦工事須更謹慎考量。瑟芬家提供的藍圖已經送到我手上,粗略看來,需要不少經費。聽說,殊蘭城的借款,還沒有回來是吧?」政務官以阿說著。
「原本是去年就應該還款的,但殊蘭城籌備已久的『空劍計畫』即將實行,資金流動就更為困難,於是還款就暫且延後。」財務官瑞比回答。
「空劍計畫?我怎麼沒有印象?他們可有透露計畫的內容?」政務官皺起眉頭,灰白的眉尾上揚。
財務官搖搖頭,「他們不願透露任何細節,我私下打聽也毫無所獲。」
「嘖!殊蘭城的低賤人等,給他們面子,就把我們當瞎子啊!城主,銳利的刀劍正等著血肉來磨光。」軍務官軒毓憤恨地說著。
「祈憐城是卡牙颯特里境內多麼重要的支柱,竟連我們都隱瞞,城主……。」外務官困惑且急切地說。
「城主知道。」伊諾的嗓音有如銅鐘低鳴,久久不去。
五位大官頓時正襟危坐,身體僵直,怕有一絲動彈,便飛劍穿心。
他們雖都將背脊交付給城主撒珈,卻還不到願意為其赴死的程度。荊陽內心諷刺地笑著。
「恩,殊蘭城的債務,就緩緩吧!我們跟菲諾爾統領還有許多需要合作之處,這樣既不大氣,也少了些體諒。」城主坐直身子,不急不徐地說。
「因此,我們更需要認真看待荊陽採納的方式,如能妥善運用,就能納入一筆可觀的收入。但荊陽的考量也有道理,臥底的人選會是個問題,祈憐人的特徵過於明顯,不適合進行這樣高危險的任務,而城外人士嘛!還要能守口如瓶才行。」
「這就交由我來辦。」外務官轉身看向城主,「視財如命的異地人,不在少數。」
「好,有消息再向我報告。」城主向後靠著光滑的木椅椅背,姿態慵懶。
荊陽右腿開始發酸,她將身子左傾以減輕右踝的壓力。
話題告一段落,但官吏們卻沒有要荊陽離開的意思。門外還有許多人等著覲見城主,荊陽希望他們能夠開始叫囂、催促,最好是其中有個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能讓她就此退出這氣氛凝滯的空間。
她又再次對上城主的視線。撒珈的眼眸瑰麗得可怕,有如透徹的藍海,光影閃爍,其下穿梭的無數思緒,像是跨過兩人間的隔閡,搔弄、撞擊著荊陽的心神,每當她見到那對眼眸,雙手總會緊繃,無法停止躁動。
斷魅長刀……。她想握住那冰冷的刀柄,直到金屬與她的肌膚同溫。
刀不在手,她就不完整,但在撒珈面前,這才是最好的姿態。
「這麼說,這一年來,妳的隊上都少一個人?」軍務官像是思索了許久才得到這個結論。
「是的,這不是顯而易見嗎?」荊陽不假思索地回答。
軍務官沒有因荊陽的回答發怒,反而是滿臉笑容,「嘿!查克,我記得有一條法規是,不得任意刪減編隊,不論是人數、配置,都要獲得上級同意,才得以實行。」
「恩,法規七四六條。」禮務官點頭應和。
「墨隊首領,這一年來,恣意派遣隊員鷂潛入夫諾爾‧古塔的商隊之中,令隊伍因人員缺少而陷入險境,高貴的祿微及科諾也因此與我等永別。」
「更有隱瞞、欺侮的嫌疑,幸虧各位官員明察,注意到鉅額的收益,產生疑惑,否則連城主都將被矇在鼓裡……。」
「城主知道。」伊諾再次提醒軍務官的用詞,令他頓時啞口無言。
「軒毓說得沒錯,觸犯法規,可是無法忽略的罪責,以往的案例都如何處理呢?查克。」城主打破無人應話的局面,高聲問道。
禮務官查克迅速地回答:「剝奪職位。」
軍務官嘆了一聲,說:「若是依循往例,科諾家肯定不會滿意的,我認為,應該讓墨隊首領體會一下科諾的感受。」
「等一下,城主,要是荊陽因為這次的事件,而被判死,那之後被徵招的異地人會是甚麼感受?即便他們視財如命,但有這樣的先例,只會令人卻步。有再多財富,也不夠走一趟死亡之途。我反對這樣的判決。」外務官焦急地說:「剝奪職位、驅逐出境,甚麼都好,就是別跟死扯上關係。」
「既然意見有所分歧,那麼我們投票決定。贊成死罪的舉拳,反對的舉掌。相信各位都沒有甚麼異議。」城主撒珈說道。
軍務官軒毓率先表態,高舉的拳頭還不到茴俄的肩膀。
外務官茴俄朝軒毓一瞥,便舉起手掌,宣示與他的對抗。
「我想,是該替科諾家討個公道。」禮務官查克舉起拳頭,瞪著荊陽。
另一顆拳頭升起,而後鬆開化成掌,「我可不希望工程延宕,更何況,墨隊的收益始終不差。」政務官依舊看著他的公文,右手持筆,抄寫個不停。
「一直以來,我看著每個巡隊的收益,墨隊雖然普遍不如赤隊高,卻最為平穩,即便是氣候嚴寒的淡季,也有著跟平時不相上下的收入。我很是佩服,這肯定需要足夠的情蒐與行動力。」財務官瑞比舉起他的拳頭,「但可惜妳是個異地人,我真希望妳是我們的一份子,對妳來說,在這已經待夠久了。」
沒錯,是夠久了。但想不到,會在此時迎向終結。
荊陽站起身。終於不必忍受祈憐繁複無用的禮儀,令她感到自在,即便高官要譴責她的無理,命運也不會有所改變了。
還能更糟嗎?她的笑容有如冬霜反射的微光,模糊、一揮就散。
還在家鄉時,族裡的長巫總說:「荊陽,妳可聽好了,魅下之族,言而有信,言出必行。」
而她曾提出質疑:「若是不小心說錯了話,那該怎麼辦?」接著便被長巫打了嘴巴。
「想仔細,再說話。話語是深藏在靈魂裡的,別背叛自己的靈魂,也別輕易交出自己的真心。」
「千萬要小心那些書寫話語的人。」長巫說到這句時,手腳總會擺出誇張的動作,那些畫筆,對族人來說,就像是刀劍一般可怕。
「角魔……,要記取祂們悲慘的教訓,一旦話語離開自身,便扭曲變形了。」
一旦話語離開自身,便扭曲變形了。
扭曲變形……。
「這下事態明朗了。」軍務官喜孜孜地笑著,「書記,記清楚了嗎?」
「是的,大人,一切都記錄詳實,毫無闕漏。」站在荊陽左方遠處的書記大聲應答。
「來人,將荊陽拖出去!」軍務官大聲喊著。宮殿兩旁的衛兵全副武裝,沉重的鎧甲移動時發出鏗鏘的響聲,從四方將她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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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根恩:祈憐的幣值。一葉錢值一根恩,單叉銀枝值五十根恩,雙叉銀枝值兩百根恩,一金果價值一千根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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