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五之一章──月秋十七日,斯奇,聖堂
豔陽之下,聖堂上漆的榧木門反射出一道白光,照得他雙眼發疼。人群不知不覺地聚集,而後猶如不受控制的瘟疫般爆發開來,混亂得難以辨識,與蒸騰的熱氣攪和成一團模糊的景緻。
聖堂在祈憐城早期就已建成,風格與後來大量、快速興起的異地區域有所區別,以灰白的岩石為牆,厚重、密實的巨大檜木為梁,某幾個角度,這些在森林內佇立千年的骸骨,會從聖堂內部顯露出來,像是祈憐人對自然的嘲諷、威壓,諸神授予的權力令他們為所欲為,貪婪地向世界索求。
聖堂猶如一隻抬頭望向天頂的巨鷹,兩側垂下的雙翅圍出內部的圓形廣場,羽翼末端與矮小的榧木門相接。平滑的牆頂置有青銅鑄成的樹形雕塑,層層向上,在聖堂後方的牆頂達到最高點。銅青色葉片在空中輕微晃動,發出嗡嗡響聲,其下蜿蜒的根枝纏繞、穿入深褐的檜木柱內。
越過門扉,他能夠看見圓形廣場底端的高牆上,密門開啟,亮晃晃的光點被置於突出的平台之上,嘈雜的群眾即刻噤聲,向上仰望,面露平靜、安詳的神色,唯有一人,在人龍中央,猶如滑順布匹中段打的結點,突出而明顯,那人瘦黃的臉龐左搖右晃,斗篷之下有著龐大、不規則的身軀,走路一拐一拐,雙眼直盯著亮點看去,有著要將聖堂望穿一般的灼熱眼神
而他,他是蟄伏在更後方的掠食者,靜默地等待最佳時機。
我是斯奇巴斯奇,斯奇家三子,血紅斯奇,殺人如麻,殺人如麻……。他在心中默念。
他必須投入更多心力,才能夠穩住自我的意識,避免被「別夢」吞噬,但他也不會白白浪費從別夢中獲得的信息。
「夕黃羊首」,祈憐的聖物……。
就算是在赤塵淹沒之時,他的心情也不曾如此平靜。身旁人群穿梭,飛鳥來去,皆如幻影,唯有自身,才擁有真實的面貌。
他早已想像這場景無數次,所以即便是毫無根據的傳言,他也會緊抓不放。
我得親自驗證它的真偽。
人群前移,聖物朝拜的儀式已開始。斯奇腳尖一蹬,後背離開倚靠的牆面,異地人士一見到他,爭相走避,無不是驚恐、訝異的神情。他不自覺地發笑。
畏懼吧!你們這群螻蟻。別夢在他心裡說著。
給我閉嘴!他的表情瞬間轉為嚴肅。
聖堂位於祈憐城東區,異地區域中心,東門外即是平緩寬闊的飛羽河,冬季來臨前,遠岸碼頭的船隻總是絡繹不絕,卡牙颯特里北部的商人、旅客以此為中繼站,轉賣商品、補足食糧,更有朝聖者專程搭船前來一睹聖物風貌,期待能夠受到祝福。
斯奇對聖物了解不多,早在他出生之前,聖物就已存在於祈憐城,不僅做為信仰的依歸,也是重大的收入來源,或許祈憐的豐足,有一部分是因聖物而起。
聖堂周圍的衛兵,將人群驅趕成一長列,由聖堂正門向東南方延伸,沒入異地居住區之中,即使居住區被擠得水泄不通,但只要東門前往祈憐人區的道路保持通暢,他們不會在意這點小缺失。
衛兵空出前方寬敞的道路,讓為數不多的祈憐人經過,他們看到斯奇時,微微點頭示意,他也點頭回應。
「嘿!這次的成果如何?我知道你們這幾天收益不錯。」
斯奇遠遠就看到瑟芬騎馬由西側越過衛兵防線,進入空曠的祈憐人先行區,馬蹄在方磚街道上踢踏作響,瑟芬由高而下的視線令他感到不悅。
「你怎麼知道?」他懷疑地看著瑟芬。
「你先前不是提過嗎?」瑟芬笑著,白皙的牙齒泛著濕潤光澤。
他的馬兒充滿精神,嘶啼有力,鬃毛柔順,沒有明顯的疲勞痕跡。
褲角沾有泥濘,肩臂有劃破的傷痕,他們肯定曾經進到森林的深處。
「噢!是嗎?」斯奇報以微笑。
「你可真是健忘。」瑟芬下了馬,「我們墨隊這次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就算你們的績效再怎麼好,都難以超越。」
「怎麼了?」斯奇笑得更開,「在墨隊待得得心應手了?」
瑟芬的臉頓時垮了下來,「並不是,在那個隊伍裡,我是不可能安心的。」
「看你洋洋得意的樣子,我還以為你已經當上隊長了呢!」
「斯奇巴斯奇,你跟那些愚昧的異地人同流合污了嗎?什麼時候連你也穿起庸俗、平凡的破布來了?像個乞丐似的。要是你跪在我的面前,我絕對會毫不猶豫地賞你幾枚金果,怎麼樣?要不要考慮看看?」
「我的膝蓋可沒生鏽,還跪得下去。不像那些在泥濘中翻滾的豬隻,還要先將自己打理乾淨,才可以看見鬆軟、無力的短腿。」斯奇看向風塵僕僕的瑟芬梅瑟芬。
我說話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刻薄了?
他說完頓時一愣,壓抑下高漲的情緒,企圖使思緒更為集中。
「你聽好,」瑟芬指著他,「我遲早會擺脫那女人的掌控,到時候就是你我兩人的較量了,我會將你擊潰,讓斯奇徹底消聲匿跡。你也能順利地跟兩位哥哥好好團聚!」
我是斯奇巴斯奇,血紅斯奇。有人就是得要倒在地上,才知道自己是輸家。
他握緊拳頭,指尖陷入掌痕之中。
別再蹉跎時間了,說不定會錯過難得一見的景象,受詛咒的人可不是說有就有的,與此相比,瑟芬根本不值一提。
「隨便你吧!城主不會樂見這樣的事情發生,當然,如果你能躲過他的耳目,那我深感佩服。」斯奇回答。
瑟芬的手搭在身側的劍柄上,但他卻感受不到任何威脅。
「然而他的耳目俯拾皆是。」斯奇轉身離開,雙手一攤,像在展示他無形的護盾一樣,而附近衛兵也配合地注視著他們。
瑟芬一人呆站在馬前,像個被女人臭罵一頓之後甩開的傻子。
他知道瑟芬現在肯定怒不可抑,脹紅著臉,但話已出口,更無挽回之必要。
我真不該回嘴的,樹立敵人必無好處。
不,瑟芬本就是敵人,不該留情,敵人就是該盡快剷除。
詛咒之人,必須緊跟詛咒之人。
難道我看得還不夠多嗎?白骨之咒、回溯之咒、腐弱之咒……。
不過,他實在是太顯眼了,要找到他這根本輕而易舉。
斯奇向四周張望,卻不見剛才那面黃之人的蹤跡。
斯奇沿著人龍邊緣前進,聖堂的陰影瞬間籠罩住他,令刺眼的陽光消失。
他感到更加自在,或許是因為涼爽的空氣,又或許是因為陰暗本身。
榧木門前,人群縮減成單一隊列,右側進門,左側的空隙則留給少數由內而出的異地人。
他尚未敲上木門兩側的青銅門,就馬上有金髮的侍神使湊到他身邊,「斯奇大人,這就為您開啟門扉,請稍等。」
向上一看,果然如他所料,牆頂站著另一名侍神使。聖堂的牆延伸到門前這段,寬度已經限縮得十分狹窄,站在牆上的人甚至不用特別側身,就能看到下方的情況,所以裡外通報消息也就格外迅速。
金髮侍神使消失在榧木門後,青銅門便吱嘎開啟,裏頭的民眾被推擠開來,留下門開啟時掃過的扇形軌跡,頭戴栗型頭盔的衛兵在後迎接,牆壁與人群圍成的弧形走道早已為他保留,地上大理石與紅磚的界線,讓異地人能夠簡單地認出何處是禁地。
祈憐人走在斯奇前面,向聖物所在的後牆靠近,他們高貴、精緻的衣著像是汙濁海浪打出的華美浪花,跟一旁異地人良莠不齊的服飾成為明顯的對比。
圓形廣場中央,有個特別用白磚排列而成的小圓,異地群眾會自動避開那白圈,在旁以自我的方式仰望、祭拜,期望獲得萬千眾神的眷顧,不論多麼細微的事件都能夠順利進行,多麼繁複的要求都能夠得到滿足,這跋山涉水、所費不貲的旅程也就值得了。
護神使菲希斯就站在後牆的底端,深綠色的長袍垂至地面,暗沉、細長的黑色符文爬滿全身,衣袖末尾綴有雙道金邊,在他整理、甩動衣袖的時候,空中宛若流淌著金河。他的褐髮藏有些許灰白,細長的眉毛末端上捲,眼神淡漠,扁平的唇與方長如鋤的臉型,使他看起來更加高傲、不可一世。
他注意到斯奇的身影,但僅此一瞥,便將注意力放回眼前的信徒身上。
菲希斯緩慢地展開雙手,像隻展翅的飛鳥,四周的侍神使一齊發出低沉、厚重的嗚聲,遠近高低的嗓音,在廣場中央匯流、融合,民眾們也不自覺地將嘴輕嘟,一同發聲,嗚聲平實而不紊亂。
青銅葉,檜木幹,灰岩牆,異人膚,骨白圈。
越近白圈,那聲響就越如咒文,以強大魔力統御眾人的心智。
圈,耳,肺,心。
連斯奇也不自覺地閉上雙眼,捨棄自我,投身進入無窮無盡的音域之中。
不必思考,沒有煩憂,惱人的回憶與痛苦,好像都沉入底層,杳無蹤跡。
務實一點,別再自我欺騙了,沒有行動,一切都不會改變。
荒野上,夢鄉即是距離死亡最近之地。
斯奇睜開雙眼,發覺祈憐人也與異地人沉浸在同樣的狀態之中。
菲希斯望著眼前的白圈,一動也不動,像是確信這樣的儀式能將萬千眾神帶來此地似的。
斯奇找到了他想要的最佳視野,能將菲希斯、聖物、群眾同時涵括在內。
在萬千眾神的眼中,他們的存在根本淡如微塵。一群傻子。
但也因如此,我才能獲得一線希望。
嗚聲戛然而止,四周變得萬般靜默,像是這聲音本就應該常存於世間。
眾人睜開雙眼,望著菲希斯,等待下一步指示。
菲希斯突然向一側看去,視線所及的人群立刻騷亂起來,面面相覷,確認菲希斯關注的人是不是自己。接著便有人走出群眾,來到白圈之內。
菲希斯他究竟是能夠事先預見,還是跟我一樣,比較會察言觀色罷了?
走進白圈那人,褐色的頭髮隨風搖蕩,微微蓋住雙眼,鼻子塌而扁,兩側鬢角延伸到下顎後緣,他開嘴大笑,露出搖搖欲墜的零星牙齒。
「萬千眾神,妄念成真。護神使大人,我想要逃離不幸的糾纏。」他望向菲希斯,祈憐語還算流暢。
「不幸。你所說的不幸,是甚麼模樣?」菲希斯說道。
「我曾經到過險惡之地,疾沙漠的邊緣,一片失落的城池。城池的模樣,我早已忘記,但那金黃寶藏的樣子卻烙印在我心深處,當我明白那並非慾望,而是難以逃離的深淵時,早已失去反悔的餘地。」男子說道。
「如今,我不論面臨甚麼事,都以失敗收場。我那即將娶進門的少女,有著另外的情人;原要被提拔的職位,被待我友好的同僚奪走;給予我金錢資助的兄長,在旅途中遭遇戰事而死去。那金黃寶藏的詛咒,一直跟著我,不曾離開。」他的神色顯得瘋狂,嘴上說著不堪的過往,笑容卻不減反增。
「那麼,你說的寶藏呢?在哪裡?」菲希斯揚起眉毛。
「當然還在那裡!我本來想要拿的,但是……,我知道不行,不行……,那不屬於人類。那精緻萬分的形體,像是擁有生命一般。」他揮舞著雙手。
「你想用甚麼來換取萬千眾神的赦免?」菲希斯輕嘆了一口氣。
「護神使大人,我……,我千辛萬苦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見證聖物的神蹟,尋求萬千眾神慈悲的寬恕,我是個虔誠的信眾,你可以相信我。」信徒眼角抽動,嘴巴開合,正在找尋適當的說詞。
「萬千眾神,為何要原諒貪婪?為何要諒解傲慢?這本就是我們應該遠離的,不是嗎?」
「我不會再犯錯了,大人,我保證!」他舉起右手,像在宣誓。
「在家鄉,卵時、草時、杏時,我都會放下手邊的工作,念誦萬千眾神之名,並獻上供品,以酒澆降禮、火焚升禮來表示我的謝意與崇拜,我每天都遵守著,萬千眾神應該都有看見吧?」
「當然,我們的所做所為,祂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升禮、降禮,那都是日常之事,你的罪孽如此深重,這肯定是不夠的。」菲希斯輕輕搖頭。
「那我該怎麼做才行?」他狂笑著,淚滴滑落臉龐。
「以額外的作為,換取額外的報償。」菲希斯揮舞衣袖,揚起細小的沙塵。
「你身邊可有如同金黃寶藏一般的邪惡之物?」
「護神使大人,我怎麼敢呢?萬千眾神的雙眼能看穿一切,我可是不敢存有任何一點僥倖的心態。」
與他同側的青銅樹陰影之下,有一對祈憐男女正在細聲交談,評論著眼前的一切,他們的絲質上衣有斜向綠色線條染痕,赤銅色獸皮外套看起來厚實、保暖,即便沒有金髮藍眼的特徵,也能一眼看出他們的身份。
祈憐男子的年紀,大概五十來歲,或許是因為缺乏活動,他臉上的皺紋已相當明顯,有如乾涸河床上的裂痕。他調整自己的站姿,視線因而飄移,也同時注意到斯奇的存在。
這裡果然不是個適合躲藏的位置。斯奇本想要向後移動,試圖用牆垣突出的梁柱來隱藏自己,卻反而向前傾,向他們點頭示意。
伊諾家的長輩,眾神的跟屁蟲,只相信對自己有利的神祇,其餘都是不可聽信的邪魔惡靈。
他們或許會知道聖物的來歷。
逼供時,我只希望眼前的人是尚未開口,而不是一無所知。
伊諾法伊諾笑了笑,轉回頭去跟奈說了甚麼,奈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向斯奇揮手,一手摀住張得過大的嘴巴。
伊諾肯定在思索如果碰上我,該如何矯揉做作地表示關心,並將我介紹給萬千眾神,像是祂們從沒見過我一樣。
他決定暫時不移動位置,去蠱儀式還會進行許久,他需要仔細地剖析儀式的關鍵之處,字句、手勢、時辰……。
「你因財物招來不幸,自然得由這方面著手,將不幸之源交給我們處置,萬千眾神便會將其上的噩運一同移除。」菲希斯語畢,更多原先正在自行朝拜的人們將目光移向白圈內的男子,期待他高聲一呼,就會有大批的馬車將財寶運入圓形廣場,畢竟他簡陋單薄的衣著之內,是不可能藏有甚麼價值連城的寶物。
「我早已敗光家產……,祈憐就是我的旅途終點。」男子垂著頭,放棄抵抗命運,隨著微風搖曳。
「唉,既然如此,唯有重生才能消除你的罪孽了。這位信眾,正位,閉目,靜心!」菲希斯在最後幾個詞語加重語氣。
男子聽到命令,隨即立正站好,閉上雙眼。
「初生羊犢,切莫懼恐,
獻出你心,罪惡將盡。
絕奉人首,妖邪終末,
眾斥神罰,皆由他受!」
嗚聲再起,群眾簇擁,白圈中的男子,再也無法忍住笑意,咧嘴笑著。
斯奇雙手抱胸,因為過度專注而不自覺地瞇起眼。
他究竟在笑些甚麼?
有時瘋狂與詛咒並無關連。
衛兵開始動作,相鄰的兩人,一人在崗位留守,一人前行,踏入圓形廣場的人潮之中,有些民眾因而被逼到榧木門外。
白圈邊緣被身穿盔甲的衛兵包圍,不留縫隙。嗚聲停止,男子才注意到自己的處境而露出疑惑的神色。
周圍的民眾好像早已知道後續會發生甚麼事,有些人從容地離開,有些則是再度與萬千眾神展開內心對話。
衛兵整齊劃一地伸出手,抓住男子的四肢,向上抬起,令他面對天空。
男子掙扎、嘶吼:「這是怎麼回事?快點把我放開!」
他激烈地晃動頭部,想要看見菲希斯,尋求解答。
菲希斯望著男子腳底,「看來你還不明白重生的意思,不過我想,這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男子依舊沒有放棄抵抗,沿路叫喊著,不過並沒有人搭理。衛兵抬著他向門口走去,沿途人群就像船首劃過的水面,自動散開,而後再度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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