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六之一章──月秋十九日,術師,南牆
卡拉提諾不時拉扯自己的衣袖,對邊緣突出的蕾絲花邊感到厭煩。
「卡拉提諾,別浪費隊上的經費。」青輝提出警告。
「經費的編制,應該早已將我對裝飾的堅持含括在內,這點團長完全無須煩惱。」卡拉提諾將搓揉布料的兩指移開,轉而玩弄在空氣中瞬間冒出的飄浮火焰。
「我倒是覺得很不錯啊!我們都穿旅裝多久了?正是時候換換風格。」黛爾選了件顏色鮮豔的絲質上衣,由領口延伸到腹部的亮色曲線裝飾,將黛爾高挑的身材描繪得更有線條。她穿著輕便、堅韌的短靴,開心地邊走邊跳躍、轉圈,嘴邊哼著不成調的旋律。
「祈憐的製衣品質,確實是比我們路上經過的窮鄉僻壤好多了,這點真該值得嘉許。」卡拉提諾將飄浮在指尖的火焰捻熄,一旁的路人以為他在玩弄甚麼把戲,但見到後續沒有更多的表演,便移開了視線。
「這衣服用的是上品絲綢,細緻的車工更是令人驚奇,沒有你說的那麼糟吧?卡拉提諾。這個價格也算是公道了。」汩沒聽出卡拉提諾話語中的諷刺,他走在最前頭,向左拐進前往南門的大道。
「而且,你也知道這穿著的用意。對你來說,並沒有甚麼實質的損失。」汩沒接著說。
「您所說甚是,但我在內心卻有股不知如何發洩的忿懟。」卡拉提諾話一說完,就轉頭看向青輝,此時青輝正在注意前方的行人、市景,並沒有察覺到卡拉提諾的視線。
「我看你還是別想了。」黛爾見狀,翻了個白眼。
「在這危機四伏之地,要是我們尊貴的團長,能夠先感受到迫切的威脅,那麼我們的任務完成率,想必也會上升不少。先前我才讀到一份報告指出,波水護盾……。」卡拉提諾話才說到一半,就被打斷。
「卡拉提諾,我可不記得,你有哪一次成功過。」青輝轉頭對他微笑,「不過我想,現在不是檢測實力的好時機,畢竟這裡還有人需要提防。」
「叛離術師的行為,還真讓人不敢恭維,他要是真想脫離念息之眾,就躲得好一些,別讓人查到蛛絲馬跡。」卡拉提諾抱怨道。
南牆逐漸從屋舍上方顯露出來,筆直的花崗岩城牆,在中央陷落一大缺口,當他們走出異地居住區,那城牆的殘破面貌,更是展露無疑,穿孔、頹倒,當年從城牆上被轟出來的花崗岩塊,還堆積在那些城牆缺口附近,宛如隨時就能補上,恢復原狀。衛兵休憩時會坐在巨大的石塊上頭談天說笑,茶具則放在崎嶇岩縫間的平坦處,蒸騰的熱氣不時會稍微遮蔽他們的臉龐,隨後就被斷續的來風吹散。
毀壞的南牆外頭,有用灰石搭建的外城牆,兩片高牆之間留下了大約二十尺寬的矩形空地,內牆上頭,有著碩大的木桶,以及簡單搭建的石製渠道,當敵軍突破外門,困在兩牆之間,就會跳上一支火油中的舞蹈。
汩沒並不明白他們這麼做的用意,據他的觀察,祈憐人相當重視修繕工事,幾乎沒有一個地方能夠窺見戰後的痕跡,唯有此處,距今十餘載,仍舊維持當年的面貌。或許祈憐人將此地的痕跡留存,是有額外的考量,以嚇阻異地人士,不要有叛亂的妄想,否則那樹立在門前,插滿蒼白頭骨的三根鐵製尖桿,肯定老早就被移除,換成華麗、壯觀的石像、水池或者花圃。
這也是南門較少人出入的原因之一。嚴格的管控以及肅殺的氣氛,連這裡的行人都面露愁容,被往日的暴戾之氣給抓個正著。
絲綢上衣的領口較高,也因此能夠遮掩胸口銀製的術師象徵。他將手由下伸入衣內,從眾理之網上卸下六元秤。他早已習慣這樣的動作,伸手入內,憑觸覺感受就能做到。
那是個刻滿歌明古文的六角金屬盤,每個角落繫著一條垂鍊,末端有著網狀蝕刻的空心晶球,除了其中一顆空洞無物,其餘球內各置有紫、赤、藍、灰、黃五色的物質,看來像是液體,具有流動性,卻又不會淤積在底部。
他們停下腳步,汩沒提起六角盤中央的龍首提桿,將六元秤放在眼前端詳,六顆垂珠在些微搖晃之後回歸平靜,均衡地停留在同一水平面上。
「目前為止沒有明顯變化,相當安分。」汩沒將六元秤掛回眾理之網,轉頭看向青輝,「除了祈憐住宅區外,整個城大致都已探勘完畢,我們的下一步呢?團長。」
「你們的計畫進行得如何?」青輝問道。
黛爾興奮地回答:「情報網架設完畢,這裡的訊息網連結得比我想像中還要緊密,或許跟城內的生存之道有很大的關係。我想這種奇妙、詭異的傳聞,傳開的速度應該是更快才對。」
「不過團長,有個問題需要商量。」她不自覺地抿嘴。
「甚麼?妳儘管說。」青輝揮手示意她不必有所忌諱。
「這些線人並不是無償幫忙,而且白銀之城的生活不易,所以他們的價碼自然會比其餘地區高上許多。」黛爾用食指向天上指了指。
「您不會是想跟團長多拿點錢,以裝填您那未滿的珠寶箱吧?」卡拉提諾臉上掛著懷疑的表情,「現在您所戴的那副耳環,我可是從未見過。」
「哎呀!你那麼關心我做甚麼?」黛爾嫣然一笑,「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珍品啊!不買下來,多可惜。」她用手擺弄垂吊的玉石耳墜。
「總有一天,打扮會讓您傾家蕩產的。」
黛爾沒有理會他,轉而看向青輝,「那麼,團長……。」
「妳覺得需要多少?」
「依我預估,大概還需要這樣。」黛爾手比了個數字。
「黛爾小姐,我可以理解您對於華美、優雅的重視,但您是否能夠理解,這些日子,腸胃被穢物摧殘的感受?」卡拉提諾雙手抱著頭,終於接近了崩潰的邊緣,近幾天的伙食實在是不怎麼樣,祈憐的餐館過於昂貴,異地料理的口味又偏重,這讓味蕾挑剔的他食不下嚥,唯有美酒能夠安慰他煩躁的心靈,但在青輝嚴格的管理之下,他沒甚麼機會能夠放縱自己。
青輝從背部的行囊中拿出飽滿的錢袋,黛爾水潤的眼睛閃爍著,就要用手接過,但青輝並沒有將錢袋放到她的手中,而是拿出另一個更小的束口袋,將少量的金果轉移到裏頭。
「把錢交到妳手上的時候,我總是感到特別恐懼。」見到卡拉提諾鬆口氣之後,青輝的微笑綻放開來。
「妳手上還有一點吧?加上汩沒的那份,應該是足夠了。」
汩沒在一旁點頭附和著。
「怎麼會呢?團長,你沒看清我的手勢嗎?」她又再次比了那個數字,將手指晃了又晃,希望青輝這次能夠明白這金額的龐大差異。
「黛爾,妳不會認為這伎倆每次都管用吧?雖然妳的技術高超,但妳也太小看我了。」青輝將錢袋放回行囊內。
「咦?」黛爾驚訝地摀住嘴巴,像是對自己的作為毫無印象。
「那副耳環是不便宜,但價格卻沒有妳說得那麼高,妳將它的價位牌和旁邊更高價的珠寶飾品對調,接著再興奮地跑來跟我們分享,妳遇到的價格是多麼划算,製造妳花費很多的假像,是吧?」
「嗯,有嗎?」黛爾歪頭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但他們三人都知道,那笑容所費不貲。
他們沒有針對黛爾的話語做出回應。
青輝望向破損的南牆、灰岩搭建的外牆以及來回巡守的大量衛兵。
「南牆,祈憐人又稱作『草牆』。」
「祈憐人特殊的品味,果真非常人能夠理解。」卡拉提諾擺著輕視的表情。
「這牆的損壞,我們還得付些責任呢。」青輝回答。
「尊貴的團長,您所言甚是,所有的一切,尤其是毀壞、敗亂的部分,皆與我們術師有關。」卡拉提諾又忍不住開始搓揉衣袖的蕾絲邊緣,象牙色的絲料逐漸轉為焦黃。
「卡拉提諾,團長可不是在胡說。曼昆‧繆贊,啊!真是令人懷念的名字。」汩沒低沉的聲音聽起來格外遙遠,像是從那些破碎的岩縫中穿出,並在耳邊繚繞不去。
「敢問……,那是何人?」卡拉提諾停止進一步損壞衣物,以免被青輝聞到燒焦的氣味。
「十七年前參與城南之戰的川雷術師。這牆上的凹洞與缺口,就是他的傑作。」汩沒的傷疤因為笑容而繃緊,右嘴角的缺損撐開,露出他白皙的尖牙。
卡拉提諾皺起眉頭,「川雷術師?我可從沒見過這種威力。」
「如果他還活著,應該會是非常棘手的存在。沒有波水超然力的介入,是不可能造成這種結果的。」汩沒的神情十分認真,像是融入當時的戰局,想像曼昆的動機與內心的感受。
「真是可惜,能將技藝熟練至此的雙極術師,肯定不在多數,我們就這樣喪失了一位可敬的對手。」卡拉提諾讚嘆道。
「我們應該慶幸他沒有活下來,我可沒法想像他有多難應付。」青輝以責難的眼神看向他。
卡拉提諾突然想到了甚麼,眼睛一亮,「汩沒,既然您提到這位……曼昆,他的技藝如此高超,那麼又是誰戰勝他的?」
「他之前都相當遵守規範,所以念息之眾並無法對那次的事件即時做出反應。」汩沒開口回答。
卡拉提諾擺出鄙視的神色。他們哪一次來得及了?只將視野放在自然之理上頭,根本無法剖析人們內心的黑暗。
「他們緊急派出吉恩,還有奇納,不過就算他們全速前進,至少也要一期半的時間,那時戰事早就結束了。」汩沒繼續說著。
「哈哈哈,我可以想見奇納困窘的臉色,對他來說肯定十分難受。」卡拉提諾大聲笑著,「原該拿到的彪炳功勳,最後竟成了泡影。」
「既然不是他們,那又是誰呢?原本就位於北方的術師?曼昆不會中途反叛,逃離戰場吧?」黛爾提出疑問。
「他確實死了,但不是我們術師幹的。」汩沒的神情嚴肅,青輝彷彿早已知情,所以沒有甚麼反應,不過卡拉提諾和黛爾則是驚訝地面目扭曲。
「白昂?凰夜?」卡拉提諾急切地問,像是知道答案之後,就能提前做好準備,令自己放心。
「牠們怎麼可能來參與人類的爭鬥?況且,如果真是這兩者,念席之眾會放心派我們來嗎?祈憐城不會是這麼平靜,我也不會在此伺機而動。」青輝替回答。
「我們都知道團長你曾隻身對抗數名白昂,還能全身而退。所以只要數量不多,我想我們還是能夠應付的。」黛爾充滿自心地說著。
「黛爾,過於自信不是好事,我們對於白昂仍舊不夠了解。凰夜,那就更別說了。」青輝暗地環顧四周,確認沒有行蹤詭異的人,這才繼續說下去,「他們身上有著異於超然術的咒法,機制不明,我們能避就避。」
他說的並無不對,但要是我們始終保持這樣消極的態度,那要何時才能居位於牠們之上?不過卡拉提諾又再想想,覺得青輝雖然嘴上這麼說,但肯定另有對策,畢竟他曾見過青輝同時面對兩名技藝高超的元核術師而毫不退縮,最後即使身負重傷,仍將他們雙雙擊殺。
「曼昆是在暗夜之中,被潛入的刺客所殺,祈憐人對此還引以為傲呢!」汩沒冷笑著,「不過他們確實有資格這麼認為,即使是暗殺,對於時時戒備的術師,仍舊不太容易,連我也不知道他們怎麼辦到的。」
「無形的敵人,才最是讓人猝不及防,我們的警備也不能鬆懈,這裡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危險。」青輝面向他們三人說,話語有著命令的意味。
他們身後傳來一陣歡呼與咒罵聲,有如連串的炮竹般,忽大忽小。不遠處就是公開處決的刑場,雖然與他們四人之間相隔著數個街巷,但不難想見圍觀的盛況,城內真是不管哪裡都有祈憐人喜愛的娛樂活動,而他們也十分捧場,好似參與這些活動以外,無事可幹似的。
一隊祈憐衛兵排列鬆散,邁著散漫的步伐,經過他們身旁,走向南門。輕便的鎖子甲在胸前處掛著加強防護的盾型鋼片,光滑的金屬表面沒有絲毫刮痕,內部的襯衣也有如全新,乾淨,色澤清爽,擦過空氣時還飄出一股塔辛葉特有的香氣,有如同站在秋季的曠野,迎接冬雪的到來,清新中帶點陰寒。
汩沒早有聽聞,將煮過的塔辛葉覆蓋在衣物上頭,以作為芳香之用,但卻不曾實際見過,塔辛葉的價格不算太高,但這香氣的厚重程度,不像曾經沖煮過的葉香,比較接近烘烤之後,直接用於此途,汩沒覺得有些浪費。
衛兵們走到幾位配戴武器、裝備輕便的異地人身邊,他們原先正在住家前擺設的小桌上飲酒談天,見到衛兵們,不但沒有感到訝異,反而向衛兵們邀約,一同暢飲。
傭兵團嗎?他們依舊這麼目中無人啊!祈憐人也不打算挫挫他們的銳氣,因為他們可是在祈憐遭遇苦難時的堅強戰友。畢竟,有誰能比祈憐人更容易獲得他們的指揮權呢?汩沒想著。
卡拉提諾被打鐵舖的火光所吸引,稍微脫離隊伍,但仍保持著能夠對話的距離。工匠揮舞鐵槌,敲打著火紅的金屬長棒,清脆、規律的聲響像是替他們數著過去的一分一秒。
「團長你就別再保持神秘了啦!來到祈憐這趟,絕對不只是因為『殘心』對吧?」黛爾興奮地說,神情就像是見到喜愛的飾品一樣,雀躍不已。
「嗯,一名移介術師。他在祈憐城潛伏了多年,雖然不再聽從指示,但也不曾做出破壞自然之理的事端,所以念息之眾才沒打算積極處理。」青輝回答。
「移介超然力,就算竭盡全力,我仍舊無法忍受那種感覺,不論經歷過幾次都沒有辦法。我寧願受到實際的傷害,也不願被那噁心的力量染指。」卡拉提諾抱怨完,轉頭便見到青輝的淺笑,知道自己的表白對情勢來說,沒有任何影響。
「不該是這樣,對吧?尊貴的團長,我跟您說,即便是要與黛爾小姐一組,我也沒有異議,追查殘心的行蹤,……。」
「你跟我一組,他們兩個負責殘心的下落。你先前不是相當滿意這樣的組合嗎?」
「非也,團長,我當時不知道,還有移介術師……,唉!」他大力一踏,火花從他鞋底的縫隙濺起,周圍的地面被炸得一片焦黑。
「我可不是沒給過你機會選擇。」青輝一招手,另外兩人便轉身,準備離開南牆,往下個目的地移動,只有卡拉提諾仍留在原地。
「這就是你的報應!誰叫你不陪我去找些樂子玩玩。」黛爾對他吐舌頭。
卡拉提諾瞪了她一眼,跟上眾人的腳步。
「既然如此,移介術師,在問完話後,我肯定會讓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是多麼愚昧。」
「在我們找到咒卷之前,請忍住你表現藝術的慾望。」青輝無奈地說道。
「咒卷?初始之卷?」卡拉提諾眉毛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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