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七之一章──霰秋八日，易金，異國市集
易金從甕裡捻起一把名為「衡觴」的香料，放在鼻子下方搓揉，那味道像是隨著濕冷河水流動的圓石，越滾越加輕盈。
他走向一旁，拾起另一個甕中一顆顆有著裂縫、皺紋的暗紅色圓粒。
沒有聞到任何特別的氣味，所以他又擰又捻，將其湊到鼻子下方來回擺動，但仍舊被頑固地拒絕。
「客人，火心這種香料，你不把它打碎，是不會有任何味道的。」在他身後隨行的店舖主人輕聲提醒，瞇著眼睛，露出狐狸般的笑容。
易金這才知道甕旁擺放木槌還有扁平圓碟的用意。木碟上方已有被敲碎的火心細屑。
他使勁一吸，將木碟上的味道還有碎屑一同送入鼻腔，隨即將木碟拋回原位，大力嗆咳，眼淚流竄、口水四濺。
有如火焰竄過他的鼻、喉，到達胸內，刺痛、辛麻，但卻僅有些微暖、熱的感覺存留下來，更多的是悶實、無法吸入空氣的窒息感。
「客人，料可不是這麼品的，味道越是強烈，就越要小心品味，要用手將香味輕搧品用，才不會一次接受大量的刺激。火心，要在敲碎之後磨成細粉，加到料理中以文火緩慢烹煮，至少兩、三個時辰，才能正確地引出它的味道。」
易金的鼻腔還沒有擺脫火心的肆虐，他邊咳邊揮手，「你怎麼不早點說啊！」
「你的手腳太快了，我還來不及說，你就……。請稍等，客人。」店主像是突然想到甚麼一般立即轉身離開。
易金坐倒在一旁有側邊扶手的木椅上頭。胸部的燒灼感漸漸退去，鼻腔也稍微通暢了一些，此刻吸入的空氣尤其甜美、清爽，不過仍舊不夠，他真想將胸口撕開，直接將肺部沉浸在這四周無形無色的空氣之中。
他的意識些微恍惚，不過聽覺仍舊敏銳，逐漸逼近的腳步聲最終停在他的面前。
「這是清涼又解熱的玫沫茶，請用。」店主將手上端的星芒型陶杯遞到易金面前，若竹色的液體表面透著前頭窗外射入的光輝。
他一手接過陶杯，驚訝地發現，這茶竟是涼的，這店主肯定早有準備。
滑潤的口感，帶有柔和的草氣，在茶湯下肚之後，順著呼吸來回擺盪，將悶塞的感覺一掃而空，體內還有種被撫觸、推揉的舒服感。
陶杯的質感細膩，雖沒有瓷器表面晶瑩剔透，但略為粗糙的觸感反倒十分黏手。易金將茶杯拿起來翻轉、觀看，欣賞弧線與尖角的滑順，卻發現杯底有著數道交錯的刻痕，看起來像是有著某種規律。
店主注意到他喝完之後，仍盯著空的茶杯不放，「這玫沫葉相當方便的，不必用熱水浸泡，只要放入乾淨的水中，靜置五分，便香味四溢，不喝也爽快，入口更是清涼無比，有如秋日氣息進到肺腑之中，風入人，人如風。」
店主的雙眼又再次因為笑容而瞇成兩道彎線，「一斤，只要五千三根恩便可。」
「五千三！我還以為這湯裡頭漂著金屑呢！」易金立刻站起身，指著在櫃上排列整齊的一個個赤褐色陶甕，「你們這裡的香料，都是這個價格？」
「當然不是，客人，香料因為產量多寡，還有產地遠近，價格各有高低，定價絕沒有那麼簡單。」
「這裡的產品都沒有標價，你肯定是想要在這白銀之城，狠狠撈上一筆吧？」易金開始緩慢踱步，深深吐納，盡情享受呼吸的自由。
「香料的保存並不容易，價格浮動的速度難以掌握，穩定的消息來源更是需要時間，所以我們僅能依靠當下的判斷來決定價格，這也並非我們的本意。」店主嚴正地反駁，面露愁容。
他肯定認為我是祈憐人派來調查行情、機密的探子。既想反駁，卻又害怕得罪那些高尚、出手大方的客戶。
「你的想法並沒有錯。」易金看著店主，他也穿著祈憐的流行裝扮，絲質短上衣綴有鏤空花邊，搭著鬆垮的褐色牛皮外套，粗糙的長褲子末端被鞋根踩得破爛。他還無法完全習慣這裡的生活，略為上捲的鞋尖，還有刻意選擇的寬鬆衣著都能顯示他的心還留在都爾玫山脈的另一頭。
「既然來到祈憐城，不將口袋裝滿，又怎麼能離開呢？」易金說。
「客人？」
「你可知道，祈憐人是既高傲又小氣的，缺乏標價的方式，雖然神秘而吊人胃口，可大部分祈憐人是不懂行情的，」易金朝著在一旁安靜觀察的侍童招手，要他將陶甕與後牆之間的灰塵清除乾淨，「你突然的喊價，只會令人覺得你想哄抬價格，占他們便宜。」
侍童一開始還十分猶豫要不要聽從易金這個外人的命令，但看到店主責罵的眼神，便開始拿起撢子一股腦地打掃，圓潤豐滿的臉頰脹得通紅。
「你的客人，大多是常客吧？」易金走到窗邊，觀察外頭的行人與叫賣的商販，他沒有聽到店主的回應，於是繼續說下去：「常客，也就代表他們懂，所以知道這裡的價格合理。但那些因為好奇而踏入這裡的新客人呢？你又是怎麼對待他們的？」
他轉身面對店主，舉起茶杯，「這應該剛開始就拿出來了，而不是作為事後的補償。」
易金看得出來，店主已經放下足夠的戒心與防備，開始願意聽進建言。
「沒有人會討厭免費的東西。先用這茶將他們留住，再帶他們慢慢品嘗各色香料的滋味，你也可以考慮跟附近賣異地料理的店家合作──記得，別找距離太遠的──，並製作一份料理與香料配對的清單，讓他們更能進一步體會香料真正的風味和用途。」
店主搖搖頭，「只是一杯茶，又能喝多久？大部分人肯定喝了就走。我豈不是虧大了。」
「玫沫葉因為方便，所以價格高昂，這是眾所皆知的事。那麼針菊葉、塔辛茶呢？有很多相對便宜的選擇，而且相對於冷茶，熱茶能夠留住他們的時間也更久，只要別過燙就行了。」
易金在放著火心的甕前停下腳步，將多個木碟排成一列，「把數字標在可以方便挪移的牌子上頭，便可以快速地變更價格。調漲價格盡量在店裡人少的時候，若要調降，就在客人面前調降，讓他們相信自己正逢迎好運。」
「若客人表現出興趣，就乘勝追擊，向他們提出低於價目的價格。祈憐人相對於別處的人，又更是喜歡這種被特殊對待的感覺。」易金接著說。
「你是怎麼懂那麼多的？」
「你又怎麼懂得這麼少？祈憐可是處處危險，隨便踏錯一步，就可能落入陷阱之中。」
易金拍拍侍童的肩膀，侍童被突入起來的動作嚇了一跳，看到是易金才鬆一口氣，並對自己的窘態感到羞赧，臉也脹得更紅了，活像顆熟成的紅桃。
「我可不願見到同是來自異地的夥伴，落成刀俎魚肉。」他走到門邊，背靠在門框上，外頭陽光射入，他的右半臉藏在陰影之中。
「這茶杯我就當做諮詢的報酬。等著看成果吧！一週後，你肯定會覺得滿意的。」易金將茶杯舉起，陶土映出溫潤的光澤。
「對了！你那身衣服就別再穿了。和走在街道上的行人不一樣，對祈憐人來說，這店舖就是異地疆土的延伸，若是缺乏異地的風味，那就不符合期待了。」易金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口。
祈憐的流行服飾，你再怎麼穿，他們都不會將你納入他們的一分子。易金看著自己身上的穿著。這只是一種偽裝，卑劣的次等品。
或許是他的注意力不再那麼集中的緣故，異地商區的吵雜聲越來越巨大，由四處把他包圍，讓他備感壓力。
香料、石雕、金屬藝品、絲綢、佳釀、線軸玩物與高貴料理等等，商區裡面聚集了各式各樣的異地精華，只要不在四國的境外，幾乎所有珍稀的物品都能夠在這裡找到，而祈憐的奢華也在此處展露無疑。
他們的需求無度，香料、食物等消耗品每兩、三天就要從遠岸碼頭進出的貨船補入，其餘的玩物、藝品則仰賴馬車，從各大城市，謹慎小心地避開無人區域與掠奪的匪徒，送進祈憐的大門內。
祈憐除了商業以外，其餘產業雖有發展，但技術仍無法與其餘深耕百年的地區相比，所以即便祈憐人將異地人視為次等人種，他們依舊喜愛收集各式異地物件。
我需要更多無形的戰友，僅靠我一個人是不行的。
他出了門之後，向左邊拐去，通過熱氣蒸騰的餐館街，來到百卉廣場。中央水池邊，有個剛架好的木製平台，吟遊詩人們正在上方準備布景與調整樂器，旁邊旅行用的馬車處有人來來去去，替他們將尚未備齊的道具及演奏前果腹的糧食送上；右側替人占卜的小攤位，有一小群人正在圍觀，看來甚是靈驗；左側佈告牆的前方，有個販售船票的商人，同時會提供港邊都市的知名旅店住宿券，兩者搭配選購能夠更加便宜。
他走過佈告牆，瞥了一眼，在角落看到那依舊沒變的黃色章印，就繼續前進，腳步絲毫沒有放慢。
看樣子這就是他們的方針了，將我禁錮在這裡，利用城內的消費，慢慢耗損我的資本，逼我不得不以異地人的身份加入此地的商會。
菲希斯只要澄清，表示這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就可以逃脫關係。他真以為，我會那麼溫順、心軟嗎？
他將手中的陶杯緊握，而後放入褲側的口袋內。
中央水池噴出三尺高的水柱，飛濺的水珠透出七彩光芒，像是撒在遠方街道彼方的聖堂上方，接受眾神的祝福之後，再飄落，溶入水池外圍的百花花瓣之中。
他沿著綻放的花團邊緣繞圈，走向通往南邊的藝術街道。
這裡的店面別具特色，長屋簷創造出大量的陰涼空間，店舖之間也有能遮風擋雨的廊道相通，壁磚採用的色彩單一，並以亮暗程度中等的顏色為主，僅以招牌上的字體還有擺在店鋪外頭的商品爭相鬥豔。
易金這幾旬都在異地商區與市集裡頭晃蕩，觀察其商業運作模式，並幫助店鋪主人改善經營方式，甚至串聯產業的相關性，達到共同成長的目標。
祈憐城內的市場需求還很大，即使同業之間的競爭激烈，也能有可觀的收入。但這還不夠，遠遠低於他的期望。他要先用祈憐人熱愛的虛榮與奢糜來充填那無底的慾望之坑，然後是他們不願失去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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