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憐城》第七之二章──霰秋八日,易金,異國市集


他一走進熟悉的店舖內,異地侍者便露出喜悅的神色,對身旁正在看貨的祈憐客人說聲抱歉,快步前去提醒尚在埋頭整理簿冊的店主。

易金小心越過地墊上擺放的諸多陶器,閃避來回走動的多名顧客,看見店主起身,頂著半禿的頭,跑到他的面前,一邊撫平衣服久坐而產生的皺褶。

「先生,好久沒見到您了,最近過得如何?」店主崎嶇不整的齒列上,黃黑的牙垢遍佈。

「還不錯,看到你生意興隆,我的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

「這不都托您的福嗎?」店主領著易金坐到辦公桌前,端出四方體狀的褐色糕餅,上方撒有紅、綠、黃,不同顏色的細粉,像是一座座小山。

「您稍等一下,我馬上就好,這寫有數字的簿冊是最麻煩了。」他舉起鵝毛筆快速書寫,字跡潦草,像是在作只有自己懂的註記。

易金一邊讚嘆糕點的細膩、順口,一邊仔細觀察店主的行為。官員在檢查稅務時,可能隨時會將這本簿冊的內容當作是否按時繳稅的佐證,到時候這難以看懂的文字只會讓他們握有更多把柄,但易金也懶得提醒了,那不是他管得到的事。

「好了!」店主一筆高揮,墨水差點灑在易金素色的衣服上。

「這一期的營收,總共成長了百分之五十,這實在是太驚人了!先生。」他想要大聲歡呼,但看到許多祈憐人在店鋪裡面遊走,還是決定低調一些。

「我開始懷疑,先生是不是有著術師的法力,而那些店鋪內的更動,其實就是某種陣法……。」只要他過於興奮,總會不自主地挑眉。

「要真是這樣,我還長途跋涉來這裡做甚麼?」易金配合地笑著。

「話可不是這樣講的,挖礦嘛!當然是要找礦藏最豐富的地方挖才是。」

「還得要有運氣才行。」

「沒錯沒錯,您說的對極了!要不是先生來到這裡,我還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飛黃騰達呢!」

「我可沒有你那麼幸運,但或許,你可以幫我看看,命運之神,會不會有時也站在我這邊。」他從口袋裡掏出星芒狀的陶杯,輕微翻轉,接著緊緊抓住。他陶杯放在桌上,向店主輕輕推去。

店主皺皺眉頭,「形狀是挺特別的,這燒陶與表面處理的技術也相當高超,不過……。」他將茶杯那起來把玩,四處翻轉,接著眼睛睜大,看著易金。

「您怎麼找到這東西的?」店主小心地將茶杯放在桌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而他蜷曲的頭髮則因激動的情緒而上下晃動。

「一個困惑的夥伴。他正疑惑自己為何到了金礦,卻挖不出甚麼東西。」易金雙手交握,認真地看著店主。

「那麼這個夥伴,肯定是為此想暈了頭,看瞎了眼。」店主拍手叫好,不過卻馬上望向易金身後,露出疑惑的表情,而後站起身,繞過隔板,到店鋪後頭叫正在休息的老婆出來招呼那些無人陪侍的祈憐客人。

他的老婆並不算是美人,粗糙的稻色頭髮即便經過整理,還是顯得雜亂,肌膚上有著因乾澀而留下的凹洞,厚重的眼皮讓她看來彷彿隨時處在睡夢與現實之間,但她凹凸有緻的身材還是相當誘人的,一身水藍合身洋裝更是緊貼著她的肌膚,宛若以雙眼就能感受到那柔軟、滑順的觸感及難以言喻的曼妙線條。

她被店主半拖半拉地走出隔板,但一看到易金,便停止了反抗,賢淑端莊地踏著輕盈步伐走向店鋪前方的祈憐男客,並朝易金露出微笑。

「見笑了。」店主愧疚地說著,「我們店鋪的管理,還要更加精進才行。」

「慢慢來就行了,太過躁進,反倒容易出錯,到時沒有外人提醒,就很難改了。」

「若是真到那地步,也麻煩先生了……。」店主正想向易金行禮,但易金立刻伸手制止他。

風雨無常,石水永在。與其向天祈禱,不若朝地扎根。可不能凡事都靠別人。」

店主不知如何回應,只是猛點頭,過一陣子,才開口說:「那麼,先生想怎麼處理這難得的寶物?」他手指著桌上的陶杯。

「不如就交給你吧?」

「先生,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可不敢……。」他看到易金比出的四根手指,訝異地說道:「四……四十萬根恩?」

「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地方了。歌明王朝三大陶藝名家,簡銘峰的作品──『水中倒影』,你竟然覺得它只值四十萬?」

「不……,先生,我是說……這個……。」店主支吾其詞,慌張地快要瘋了。

「那麼我想,也沒甚麼好說的了。」易金拿起茶杯,轉身站起,「我會找尋更適合的買家。」

「等等,先生,」店主也站起身,眼神變得堅毅無比,「我可以的,雖然我是第一次遇到這麼高單價的交易,但該死的!沒有其它地方更適合將簡銘峰大師的作品留下了。」

「哦?是嗎?那麼你打算怎麼交易?」

「用等價的金果與您交換。」

易金思索了一下,才點頭答應。

「您稍等。」店主像是擔憂易金隨時會反悔,用風一般的速度衝到店鋪後方,許久才拿著一個上有把手的帶鎖黑箱,來到易金面前。

「先生。」他將黑箱放在桌上,並拉起一旁的屏風,將兩人的身影遮蔽,阻絕外來的視線

「四百萬根恩在此,請點收。」他壓低音量說著。

易金將鎖頭移除,掀開箱蓋,一疊疊金色果實被綑綁緊實,陳列在紅色絨布隔板間,十分整齊,於是他很快就清點完畢,並將箱子封實。

「你的眼光還是相當精準的。在黑市,這茶具肯定不止五、六百萬。願眾神看顧你,伊耶彌耶塔[1]。」易金回以發自內心的微笑。

「伊耶彌耶塔。」店主說完馬上將茶杯收起,走到店鋪後方。

易金提起黑箱,感受其沉甸甸的重量。

意外之財總是去得特別快,必須確保它會去到對的地方。

他向店舖外頭走去,祈憐客人或許觀察到他那詭異的自信而瞪著他瞧,店主夫人則是別開頭,躲避易金的目光,一邊恭敬地行禮。

易金並無回禮,逕自地向前行,脫離屋簷的庇護,站到毒辣的陽光之中。

我們是否都成了金錢的俘虜?

他想著店主拿到茶杯時的狂喜、祈憐客人交出訂金時的優越神情,還有店主夫人暗中看向他的欽慕眼色。

又能否在墮落的同時,尋求救贖?

聖堂低鳴的嗚聲再度傳來,響徹雲霄,宛若祈憐全城的真誠懺悔。

易金越聽越覺得諷刺,不禁笑出聲來,笑聲帶去豔陽的酷熱,他的身子逐漸感到陰冷,直至筋骨發寒。

該去面對那醜惡的現狀了。

異地商區周圍的面貌,他已經大致清楚,唯有一個地方,他還不曾去過。

易金沿著紅磚大道,回到下榻的旅店,將黑箱內些許的金果放進房內的上鎖的小木盒裡,並以破爛的衣物覆蓋。旅店的守備與防護不算森嚴,但易金早已做過偽裝,他總在出入旅店時換上格外樸素的衣著,並透過買賣,將房間內不易收納、擺放的大型物件換成易於攜帶、藏匿的錢幣。

他將黑箱提起,動身離開旅店,規劃一條以往不曾走過的路線,前往餐館街後方的暗巷。連綿的房屋在此地已變得破碎、凌亂,雖然陽光會透過縫隙撒入巷道內,但牆角堆積的雜物還是讓這裡顯得陰暗、潮濕。他穿入一處斑駁的矮牆缺口,踏過雜草間的小徑,來到近期購入的髒亂小屋後門,門板早已頹壞、消失,僅留鏽跡斑斑的門閂。

他從隨身攜帶的布袋中抽出一條方巾,對折之後圍住口鼻,這才走入屋內。他來到一處牆角滿是灰塵的地板邊緣,以指甲輕扣、翻起略有重量的磚板。在一陣粗魯地扒抓之後,砂土飛揚,被掩蓋的錢箱便顯露了出來。

他打開黑箱,將裡頭的錢幣整齊地放進錢箱裡。

在錢箱旁清出一個凹洞後,等到沙塵落定,他便將布袋裡頭乾淨的祈憐服飾取出,接著把布袋封緊,放入空位,然後將一切恢復原狀。

這小屋的木製正門,只要不去碰觸,還尚且保留完整的型態,正門外頭流淌著餿水、散發腐臭,祈憐衛兵根本不願接近,即便他們一時興起,決定清除這裡,財物也不會輕易被發現。

他沿路走出密道,並在暗巷的角落更衣過後,將髒亂的服飾拋棄在矮牆上。對巷突然傳來小孩的嬉鬧聲,恰如風鈴一般的聲響,或許是餐館廚師、侍者因方便照顧而帶來的淘氣小鬼,在餐館業務繁忙之際,逃脫大人那嚴厲、無趣的掌控,在後巷自由的光影中奔騰,找尋屬於自己的寶藏。

他將身上的幾枚金果放在髒亂衣堆的上方,便安靜地離開,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異地商區的邊緣與北門附近的奴隸廣場、鬥技場相鄰,處在祈憐與異地區的交界,店面的價位最為便宜,祈憐人往往在此地為非作歹,又不受懲罰,即便受害者向城心宮殿提出申訴,也會在大量的祈憐人證出現之後敗下陣來,默默承受損失。留在此處的異地人大多無處可去,只希望將利潤微薄的蔬果、食材、生活用具賣給城內生活的異地人,以平衡支出,並期待脫離祈憐束縛的一日。

他遠遠就能看見商區的邊緣,有如垂直的斷崖,隔離前方深沉的絕望,即便北門就近在眼前,異地人也會不辭辛勞地繞回商區之內,穿過蜿蜒曲折的巷弄,再到北門的衛哨接受檢查。

這裡的店鋪較為簡陋,與城南以販售穀物、生食為主的異地市集較為相似,僅由鐵桿撐起的棚帳,還有幾張輕薄的石桌組成,買賣的貨品則放在地上巨大的竹籃裡,或是額外架起的竹竿之上,以便在入夜時,能夠快速撤離。

易金站在棚頂之下,看著對面那些被鐵鏈、手銬禁錮的靈魂。

他們滿頭亂髮,面孔蒙上一層抹不去的灰,簡單的素色衣著之下,肌肉緊繃,關節僵硬,彷彿成為一具具任人操縱的人偶。在飛舞的鞭影與辱罵的聲響中,他們向前拖行、跌跤、乾嘔,無神地站立,淚已流乾,嗓已喊啞。傷痕引來的刺痛,膿瘡造成的腫脹,早就無法觸發他們的反應,而深及白骨的傷口、難以治療的疾病,則會領著銀刃劃開他們的咽喉,並將癱軟的身軀推入昨日烈焰的灰燼上頭。

易金盡力克制自己的雙腳,而不是朝反方向拔腿而逃。

不能忽略、逃避,這就是慘痛的事實。

在鬥技場高聳的城牆東側,人奴排成一個龐大的陣列,而後被許多人口販子分成更多細小分支,有如一條百足巨蟲,被自身的重量所拖垮,只能在原地緩慢蠕動、腐敗、瓦解,然後隔日再次滋生,啃食良知、同情與耐心,變得更加龐大,以致無法一眼窺盡。

我總有一天會越過這條界線,毫不遲疑,毫不恐懼。他收回踏出的前腳,退回商區,再向北前進。

他靜靜地遁入奴隸廣場,驚訝地發現仍有許多異地人在此活動。他們只是習慣性地遠離異地商區邊緣,以避開特別喜愛惹是生非的祈憐人,並非真的厭惡蓄奴及其所造成的人倫慘劇。

每個獨立的平台上面都展示著不同性質的奴隸,有適合作為角鬥士的健壯男子,有即將成為侍者的赤裸女子,也有其餘具有特殊才藝、學識的人士,他們穿著原來的衣裳,即使因旅途及非人的生活而顯得髒汙、破爛,還是能夠依稀辨識他們的職業與地位高低。

拍賣員以響亮嗓音宣讀每個奴隸的特質,並情緒高昂地笑著,底下的出價者接續高舉手指,提出合理的價碼,希望能夠標到意中的人選,而台上的奴隸們往往都寧靜地接受自己的命運,偶有情緒激動、多言的奴隸,那肯定是剛被抓到不久,心智尚未被無窮的折騰、壓力消磨殆盡。

連祈憐人的孩童,也會在這裡出現,跟著城心宮殿認可的奴隸主雙親學習地位高低所帶來的一切差距,難以想像他們天真的眼神,往後會變成甚麼樣子。

他擠過奴隸展示平台下的出價者,總算能夠喘一口氣,不過還是沒有脫離人群聚集時產生的熱氣與窒息感。拍賣員在賣出商品的那一剎那慷慨激昂的呼喊,伴隨台下失望的嘆息與噓聲,唯有得標者不出一語,面帶微笑地命令身邊的手下將新進的奴僕接收,讓他與早先標得的同伴一塊跪在尖銳的砂石地上,等待主人接收今日最後一人的自由。

易金咬著牙,繼續向前邁進,穿過一個又一個平台。

鬥技場的弧形牆壁像是一張橫掛在天際的唐木風格布匹,重複出現的複雜圖形,在相距不遠的幾何鏤空之間盤旋、翻騰,不因逐漸變強的北風而有所動搖。一群長翼黑鳥從鬥技場內部飛出,向上爬升,速度變緩而後停滯,彷彿撒入空中的黑色紙片,在天幕上搖曳、飄舞,而後牠們向下俯衝,瞄準了某個目標,群體形狀恰似矛尖,在即將墜地之際急速拉起,有如擊中對手後濺出的血液般散開,飛過易金頭頂。鬥技場那肅穆、空寂的感覺,跟隨在飛鳥的尾羽之後,朝他壓迫過來,頓時籠罩整片奴隸廣場,他感覺精神與情緒都要被抽乾,僅剩空洞的軀殼,但其餘人們卻沒有任何感覺,仍然持續進行他們的買賣。

像是處在一群聾子當中,不知如何解釋我所聽聞的駭人情事。

步履越發沉重,他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有辦法踏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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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伊耶彌耶塔:萬千眾神中的財富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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